只是姜迈体弱,是尊玉人,骑在马上连风吹带日晒,禁受不住,索性调换过来,叫乔翎骑马,他来坐轿。
乔翎反而觉得轻松呢。
骑在马上兜风,完事儿去跟客人们喝几杯酒,可比先闷在轿子里,后闷在新房里舒服多啦!
芳衣带了先前量体裁衣的婚服过去,张玉映带着几个侍女就要替乔翎妆扮上:“今天先试一试,免得明天慌了手脚,遗落了什么要紧东西!”
乔翎有些好笑:“我又不需要多仔细的梳妆,衣袍也不繁琐,能落下什么呢。”
几个侍女也不怕她,叽叽喳喳的涌上去,帮她穿戴起来,长发束冠,最后抚掌说:“好俊的郎君!”
乔翎半信半疑,看向张玉映:“真的吗玉映?”
张玉映眸光明亮,用力的点头,重复一遍侍女们的说辞:“好俊的郎君!”
姜迈的乳母罗氏那边也送了新婚的衣裳往姜迈面前去,又柔声问他:“国公是否要试一试呢?”
姜迈微露诧异:“这就到日子了啊。”
罗氏便笑了起来:“自从乔娘子来了之后,时间好像过得格外快呢。”
姜迈听罢,也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日光透过薄薄的的窗纱照进内室里,他脸上仿佛蒙着一层玉石般的光泽。
罗氏正要再问一次,忽然间听见外边传来一声熟悉的狗叫。
姜迈伸手将窗户推开一个月牙形状的角,轻轻叫了声:“金子。”
金子屁股坐在地上,两只前脚支起来,清脆的朝他叫了一声:“汪!”
真正成婚的那天,乔翎反倒没什么紧迫的心思。
按部就班的起身,洗漱,用饭,继而再漱口沐浴,从浴池出来,侍女们近前来帮她穿衣束发,张玉映则在旁,最后念一遍婚礼的流程给她听。
因为姜迈身体不好,乔翎实际上担当的是新郎的责任,譬如骑马射箭,应对宾客,都要一力肩负,又因为姜迈这越国公的身份,即便顾及他的身体,将流程削了又削,相较于常人,也还是有些繁琐。
乔翎饶是先前已经听过几遍流程,这会儿也听得很认真,只是听完,也不由得咂起嘴来:“也不知道我家里会不会有人来……”
张玉映与侍女们听得默然,怕她伤心,很快便将话题岔了出去,只是她们心里边都明白——那边要真是有人在乎,怕就不会叫娘子孤身一人到神都来成婚了。
羽林卫校尉成穆此时正在官署内值守,面前摆一盏浓茶,一本古书。
只是那书实在晦涩,叫人看得发晕,青天白日的,也不曾饮酒,只是多看了会儿,竟有些醺然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间听到了一阵仿佛自幻空之中传来的铃音。
成穆起初浑浑噩噩,脑海中思绪一转,却好像半空中炸响了一个雷似的,慌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那是间四处封闭的屋舍,没有窗户,四面悬铃。
那铃铛约有成年人拳头大,银质,上雕兽首,却是嘲风。
屋舍东侧的铃铛在剧烈的摇晃。
成穆脚下如风,奔出门去,外边羽林卫率已经集结起来,神色古怪又惊奇的交换着眼神。
成穆自己心内也极为惊骇,却还是严令众人:“肃静,准备出发!”
带着人走出门去,便见到了同样神色奇异的金吾卫率。
两个校尉面色沉重的对视一眼,继而不约而同的望向了门外。
彼处不知何时,来了一人,头戴一顶奇怪的冠帽,其上垂下黑纱,烟雾一般遮住了他的面容,难辨男女。
日光之下,他身上的紫袍流泻,摆动出波浪一般的水纹。
成穆心头猛地一跳,心知这是一位来自中朝的紫衣学士,赶忙与那校尉近前,深施一礼:“拜见学士!”
那紫衣学士应了一应。
听声音,是个女子。
她没有看近在咫尺的两名校尉,而是看着立在她手臂上的那只白羽鹦鹉,淡淡道:“去吧。”
那鹦鹉便鸣叫一声,震动翅膀,盘旋着升到空中,继而迅速向东去了。
紫衣学士骑马在前,两位校尉并骥在后,侍从们披坚执锐,列队而行。
成穆看着前边那道紫色的身影,心想,这就是向来神秘、极少出现在世人面前的紫衣学士吗?
之前的恶鬼杀人案,不知道是交付到了哪一位紫衣学士手上。
很快他又想,不过在那之后,确实就再没有类似的案子发生了……
如是一路到了东门,成穆下意识张望一下,果然见到了那只白羽鸟。
它正立在一面嘲风镜上,用嫩黄色的喙梳理羽毛,并没有看向这边。
成穆心头翻滚着无数个疑惑,却无人能够应答,正忐忑不安之际,忽听一阵震羽声传入耳中,惊骇抬头,就见那只白羽鸟已经盘旋向下,最后落到了那位紫衣学士的肩头。
城门外传来又沉又重的脚步声。
像是马蹄声,又不太像。
身下的坐骑有些不安的躁动起来。
成穆握紧缰绳,安抚似的摸着它的脖颈,视线稳稳向前,却见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女人骑着一匹模样古怪、头上长角的坐骑,踏入了神都东门。
她大概只是中等身量,但是肩颈处极敦实,背负一把大刀。
成穆视线瞥到之后,不知怎么便生出一股恐惧之情,后背生寒,心惊肉跳起来。
那紫衣学士开口了,声音平和:“神刀阁下,您把这些年轻人给吓坏了啊。”
那被称为神刀的中年女人勒住了身下那头长相奇怪的坐骑,端详那紫衣学士几眼,不禁莞尔:“是桂家的三十娘子啊。”
桂家的三十娘子。
成穆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这时候神刀视线下移几分,落到三十娘子的肩头:“百闻不如一见,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凤花台。”
成穆于是又知道——原来那只白羽鹦鹉的名字,唤作凤花台。
三十娘子问:“神刀今次入京,意欲何为?”
神刀反问:“你难道不知道?这几日内,怕会有多方来客齐聚神都吧。”
三十娘子点点头,又问:“您打算在神都停留多久?”
神刀说:“跟几个老朋友聚一聚,过几天就走。”
成穆不由得心想,近来神都有什么盛事吗?竟然引得这等隐世人物来访!
三十娘子似乎与神刀有过些交际,今次碰面,略作寒暄,当下笑道:“神都物博,想来您必然能够选到一件合心意的贺礼了。”
神刀轻轻摇头:“我的贺礼早就备好了。”
三十娘子脸上笑意微顿,轻叹口气,道:“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正是三十娘子想的那样。神都贵人既然尊奉弱肉强食,那势不如人的时候,就得认命。”
神刀淡淡道:“我身无长物,要送的贺礼,正是一刀,也只有一刀。”
又有些遗憾:“鲁王真是伤得恰到好处,不然,这贺礼就要便宜他了。”
三十娘子苦笑道:“最好还是不要在神都生出事端来吧?”
神刀笑着重复了她的话:“最好是。”
乔翎在梁氏夫人处炫完饭,便背着手往自己居住的院落去。
彼时正是午饭时候,天气也热,乔翎没叫别人跟着,只同张玉映一处捡树荫下七扭八歪的走,乘凉之余,顺带着也算是消食。
张玉映素日里很少规劝自家娘子,只是这时候也忍不住了,觑着乔翎的神色,很委婉的道:“其实,梁氏夫人所说的‘敬畏’论,也有些道理……”
乔翎满不在乎的“哦”了一声。
张玉映见状,难免无奈,只是也不肯显露急色,只柔声道:“娘子,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神都本是帝都,能人异士辈出之地啊……”
她担忧自家娘子哪一日也如同鲁王一般,不小心踢到铁板上。
这话并没有清楚明白的说出来,但是乔翎却也明白。
她领受了张玉映的好意,却是莞尔道:“玉映,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这个秘密,我从来都没有跟别人说过哦!”
张玉映听得微怔,继而道:“娘子请说?”
乔翎便告诉她:“虽然我的确姓乔,但是却并不是所谓南方某个小官家的女儿,我在一座小山村里长大,从小跟随着老师们学习本领……”
张玉映心说“果然”!
画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
老师们当中有神医、有剑仙,或许还会有一位来自苗疆的婆婆
继而她很了解的道:“是等到您学成之后,就可以下山了吗?”
乔翎轻轻摇了摇头。
张玉映难免纳闷起来:“难道不是?”
彼时她们正路过一条花砖铺成的小路,乔翎眼睛一亮,兔子似的蹦到四叶草形状的那块砖石上,这才告诉她:“门从来都是开着的,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没说不许我下山。”
张玉映眼明心亮:“既如此,想必一定有一位老师,要管娘子什么时候下山了?”
乔翎有点纠结的蹙起眉头来想了想,却又摇头了。
她又挑了块花型砖来跳,继而说:“其实那位老师也不管我什么时候下山——噢,我还没有告诉你,他是教授我术数之道的老师。”
张玉映稍有点摸到门了,但偏又感觉缺了十分要紧的一环,是以一时之间还是拼不起那条逻辑链来。
乔翎主动告诉了她答案:“那位老师在刚开始教我的时候就告诉我,这世界很大,很精彩,村子外的人也很有意思,只是也很危险。他教我卜算自己的命格……”
张玉映心有所悟,微觉悚然,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乔翎仿佛没有察觉到,正盘桓着找下一块可以跳的砖石:“哪一日我自己算到大成了,就可以下山——倘若是算错了,那是学艺不精,下了山稀里糊涂丢掉性命,也是活该。”
张玉映为之默然几瞬,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什么叫‘大成’呢?”
乔翎一歪头,笑眯眯的看着她:“哪一天我算到全天下都没人能杀掉我,就算是大成,可以下山了。”
张玉映大为惊骇,玉面失色:“这,这未免也太……”
如今自家娘子已经下了山,这岂不是说,她出山的时候算了一卦,这世间没有人能够杀掉她了?!
张玉映兀自惊疑不定,那边乔翎已经哈哈笑了起来,回头觑她一眼,坏笑道:“你真的信啦!”
张玉映不由得气弱的叫了声:“娘子……”
乔翎却已经转过头去,又像兔子一样在花砖上跳了起来:“走啦!”
乔翎深有种穷小子走狗屎运娶到了肤白貌美大小姐的感觉。
遵循先前敲定的流程,过了午后,她收拾齐整之后,便带着诸多侍从(越国公府的)和整整九十九抬的聘礼(越国公府的)从越国公府的北门出去,往西行进,绕一个大圈子之后,自南门入府。
先去拜见老太君,再去拜见梁氏夫人,向姜家两位出嫁了的姑母行过礼,便往姜迈院里去接人。
乔翎今日做郎君妆扮,那姜迈自然就得做新娘子了,只是无需像女郎一般束起繁复的发髻罢了。
乔翎入京多日,一直住在越国公府上,去见自己那传闻中的夫婿,这却还是头一回。
想着府里人对姜迈的形容,她心里边有点雀跃——终于能见到了哎!
因为这热络的希冀,等真的见到之后,乔翎有些失望。
倒不是说姜迈的相貌不像他人形容的那样出众,而是他怎么还盖着盖头啊!
乔翎打眼瞧见,颇觉诧异,再一思忖,明白过来。
姜迈的身体太弱了。
弱到无力手持团扇,完成整个流程。
她心里暗叹口气,不由得有些难过,这时候有人递了红绸的一头给她,她下意识的看向另一头。
时下讲求红男绿女,乔翎作为娶的那一方穿绿,姜迈作为嫁的那一边儿,当然就得穿红了。
顾及着时节,那婚服其实并不算十分厚重,可层叠下来,也有几重在身,然而即便如此,穿到姜迈身上,也仍旧有种长身玉立的风姿气度。
乔翎看他将手从衣袖之下伸出。
那是很好看的一只手,骨节分明,肌肤莹润,指甲修剪的整齐。
那只手握住了红绸的另一头。
乔翎心里的感觉很奇妙。
稀里糊涂的,她就要成婚了呢!
还没有举行仪式,夫妇俩是不能说话的。
乔翎抿了抿嘴唇,照应着姜迈的步速,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门去,往正厅去暂且拜别姜家长辈,搁下聘礼,抬起嫁妆(还是越国公府的),末了,又一道出门去。
这回走得仍旧是北门,只是改成向东而行,慢慢悠悠的再绕一个大圈儿,最后赶在傍晚的吉时从南边进门。
乔翎在外边骑马转悠,还算是落得个轻松,越国公府里主持大局的梁氏夫人,才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她与姜迈虽然是一年见不了几回的塑料母子,向来将姜迈诸事都交付给老太君,但今日这事儿,可不是能躲懒当甩手掌柜的!
作为高皇帝开国九公爵之一越国公大婚,在京的几位公爵都会悉数前来,皇子公主们列席也不奇怪,就更不必说姻亲故旧,乃至于朝堂诸臣了。
这么大的场合,甩给老太君,自己置之不理?
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今日午后,宫里便陆陆续续的送了赏赐过来。
先是皇太后的千秋宫使人前来赐下,紧接着天子的贺礼就到了,在这之后,贵妃乃至于几位皇子公主的礼物也都依照身份先后进府。
老太君在前边迎旨,招待禁中来的中官,广德侯夫人姜氏同姜二夫人一处在前堂待客,梁氏夫人总览大局,小姜氏在旁协助。
底下人不住的来报,不太要紧的都回到几位管事那儿去,实在要紧的,再由管事们报到梁氏夫人处。
有人来报:“京兆尹连同金吾卫把控住了附近的几条要道,该来的人都已经到位了。”
“知道了。”梁氏夫人点头道:“备些好酒好菜给他们送去,今天到这儿值守的,都送个厚实银封。”
另有库房那边的人来报:“中山侯府的贺礼,格外厚重呢!”
梁氏夫人便明白这是当日宫内一事的后续,点点头道:“知道了,收下便是。”
又有人报:“前院数着人头,原先设置的席位只怕不够呢!”
“那就再加设三百桌,叫后厨按五百桌的例来预备上,不怕多,只怕少。”
梁氏夫人道:“大概上通了名姓的,就可以叫进来,左右不过是一些酒菜,大好的日子里,无谓闹不愉快出来。”
还有人说:“大夫都已经预先请来了,预备着叫宾客歇息的房间也都安排好了。”
梁氏夫人听得颔首,又叫了心腹陪房过来:“你去门口守着,要是乔家那边有客人来,便好生请到前边去,别叫混在外边,到底也是正经亲家,要顾及情面的。”
陪房有点犯难:“请到前厅那儿去?”
那边儿坐的可都是贵客,多有皇亲勋贵之流,真要是去了,怕乔家那边的人反倒不自在。
梁氏夫人踌躇几瞬后道:“问一问他们的意思吧,要是他们愿意去,就该给安置上的,要是想清静些,就领他们去我院子里吧。言语客气些,但他们要是不懂事,也不必太客气。”
末了,又补充一句:“先夫人那边的亲眷要是过来,一定要请到前厅去!”
陪房明白了:“嗳,我知道了。”
梁氏夫人这边要应付的真是千头万绪,一个月说的话都未必有今日多,正忙碌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琦华!”
梁氏夫人身体微震,回过身去,稍稍紧绷起来的肩头便松了下去。
她无奈道:“姐姐,你又记错了,我是琦英。”
来人是个中年女子,着一身朱紫色窄袖圆领袍,腰束玉带,脸颊消瘦,不怒而威。
却是梁氏夫人的长姐,即武安大长公主与安国公的长女,安国公府的少国公梁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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