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说,杨變在查如烟?
 那大表哥为何要把这个消息加进来?是因为知道杨變在查如烟,想通过她的手将消息转给杨變,以此来还掉当初杨變的救命之恩,还是——
 元贞揉了揉眉心,有一种‘本以为舅家都是小可怜,突然才发现竟如此高深莫测’之感。
 可转念再想,梦里蒋家能那么准的投靠了杨變,难道真是运气,而不是谋而后定之举?
 看来她得改变一下对舅家的认知了,大表哥也就罢,看着就不是个简单的,她那个老实低调的大舅,真就像表面那么老实?
 消息是一定要给杨變的,梦里她虽不知杨變具体经历,却也知晓他后来遭到了贬斥。
 当时还是希筠说给她听的,说那西北蛮子终于被贬了,真是大快人心。
 具体是怎么被贬的,她却不知,也没有放在心上。
 元贞深恨这个梦的局限,既然是预示未来,为何做不到全知?
 仿佛这个预知梦就是跟随着她的角度,她的眼睛,去看到一切事情的发生。她没有关注的,没有看到的,抑或不知道的,就一概是不知道。
 元贞突然有一种悚然感,这个梦真的是梦吗?
 还是并不是梦,而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而她就如那庄生晓梦,她到底是蝴蝶,还是‘庄生’?
 随着日头西斜,书房里渐渐暗了下来,开始还有光亮,之后越来越暗,就仿佛所有光线都被黑暗逐渐吞噬。
 “公主……”
 绾鸢擎着烛台走进来,给昏暗的殿里带来了光亮。
 “希筠在干什么,怎么没给房里点灯?”
 元贞回过神来,似有些魂不守舍道:“是我让她没事别进来的。”
 绾鸢将灯一一点燃,转身才发现公主神色有些不对。
 “公主你没事吧?”
 元贞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让人传晚膳。”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晚点吧。
 进入四月, 上京的天就一天比一天热。
 审刑院,杨變从门里走出来,身边跟着一个连连陪笑穿绿色官袍的中年男人。
 “杨将军慢走。”
 杨變回过身, 用马鞭点了点对方的肩膀。
 话一句未说,但意思已传达。
 待其走后, 董纪转身就虚呸了一口,暗骂道:“你光对着老子耍横又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对别人耍去,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才会六个详议官偏偏摊上老子来应付这个疯狗。”
 当然表面上那是一丝一毫都看不出来, 他快步又走回了审刑院。
 审刑院就位于浚仪大街上,从这里出去就是御街, 以前御街两侧是允许摆摊的, 后来被禁了, 这些摊子就都挪来了浚仪大街。
 这种地方是禁止跑马的, 杨變只能牵着马往外走。
 刚走到街口, 一辆马车停在了他面前。
 车帘子撩开, 是权简。
 权简招手让他上来, 杨變人都上车了,还满脸的嫌弃。
 “这不是在车里说话方便点?你是真不热啊, 不觉得日头烈?”权简一边说一边使劲摇着扇子, 还不忘喝一口方才仆人买的凉饮子, 又给杨變倒了一碗。
 其实杨變衣裳都汗湿了,只是他穿的黑色,看不显。
 “他们这真就打算一个拖字诀?”
 杨變一口把凉饮子灌进嘴, 喝完了才发现偏甜了, 瞅了权简一眼。
 权简被瞅得莫名其妙, 看到碗才明白怎么回事。
 “是小六子在路边摊子上随便买的。”
 杨變放下碗:“拖不是早就料到的事?反正也没指着他们能审出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用来敲山震虎。人进了审刑院,就相当于进了人家的后院,张穰是铁定不会认的,他底气很足。”
 权简叹了口气:“那个如烟也什么都没查出来,我还让人盯着。”
 杨變倒显得很镇定,也不若方才在审刑院时的讥诮和跋扈,说:“他们愿意拖就拖下去,反正我每天来一趟,看谁耗得过谁!”
 可总这么耗着也不是事。
 不过这话权简没说,看着耗下去似乎毫无意义,但确实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至少这些日子西军这一脉的人没碰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你自去,我回校场。”
 杨變下了车。
 正要翻身上马,突然一个小乞丐撞了过来。
 他反射性拎起对方衣领子,小乞丐手脚在空中挥舞,同时杨變也发现自己怀里被塞了一个东西。
 他将人放下来。
 “是那边一个小娘子让我给你的。”
 小乞丐丢下这话,就宛如一阵风似的跑了。
 杨變眺望过去,见对面街边停着一辆马车,车窗里露出一张脸。
 这是谁来着?
 是元贞公主身边的侍女。
 绾鸢放下车帘,对蒋家的车夫说:“走吧。”
 马车很快离开了这里。
 杨變捏着那个纸团,本想当场打开来看,却又想起那女侍如此讳莫如深,当即拦下正要驾车走的小六子,又回车上去了。
 “怎么?也知道马车的好处了?我跟你说,这天热日头烈的时候,还是马车顶事,骑马多遭罪。”
 权简没有看到方才那一幕,还以为杨變想搭便车。
 杨變懒得理他,打开手中的纸团。
 “什么东西?”权简好奇地凑上来。
 杨變嫌弃地将他推离一臂之远,将看完的纸条扔给他。
 权简看完,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谁给你递的?”
 杨變没说话。
 权简继续研究:“看字迹像男人写的字,你何时有个这样神通广大的朋友,我怎么不知?”
 杨變怀疑权简跟张猛学的。
 不对,张猛应该是跟权简学的,都是这么碎嘴子。
 “你管是谁给我递的?”
 权简瞅着杨變脸色,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怎么说?
 感觉就像藏了什么大秘密,神色中有疑惑有不解有纠结,又有一丝遮掩不住的窃喜。
 权简再去看那纸条,男人窃喜个什么?若是女子,他倒也能理解这点子窃喜。不过显然现在该关注的重点并不是这些,而是这个如烟。
 这张纸条透露出的信息太大了,若是消息靠谱的话,许多之前他们解释不通的事,现在都有了解释。
 “传这个消息的人可信?”
 杨變下意识道:“可信!”
 似乎也发觉自己说得太笃定,他又补充道:“她……她应该不会骗我,拿这种事玩笑。”
 另一边,被元贞派出来给蒋家送东西,临了却借蒋家马车买点私用物的绾鸢,已经换车回了皇宫。
 回到宫里后,她并没有歇下,又拎上食盒去了尚书内省。
 “事情办好了?”
 绾鸢点头,一边往外拿冰碗子,一边小声说:“我去了蒋家后,借口要帮小宫人们买点胭脂水粉,坐宫里的车不好,就用了蒋家的马车。专门寻了个小乞丐把东西递过去了,也让对方看到了我的脸。”
 绾鸢就这点好,一般元贞让她办事,只要元贞不说,她绝不会问缘由,若是换做希筠,大概又是一箩筐为什么。
 所以元贞也就没有解释,为何一定要让杨變看见绾鸢的脸。
 她也是临到要往宫外传消息时,才发现自己手边似乎没什么人可用。
 蒋家和蒋旻那边倒是可以,可消息是蒋旻给的,她还没弄懂蒋旻的意思,自然不想让他从中插手,才派了绾鸢去。
 不过元贞只算到要卖个人情给杨變,万万没想到这人的反应竟是当晚再度杀进了皇宫。
 又被敲窗户敲起来的元贞,很是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人。
 “杨将军就非得这么不走寻常路吗?”
 哪怕是她,想传消息给他,也是迂回地走了宫外,而不是就这么直接往人闺房里闯。
 这人就一点男女之防都没有?
 因此元贞格外没好气。
 对于元贞的没好气,杨變似乎有些懵。
 “不是你让我来的?”
 “我何时让你来闯宫里了?”
 “不是你给我传的小纸条?”
 “我给你传小纸条,就是让你闯我宫里了?”元贞气急,压低嗓子说,“你赶紧走,我的贴身宫人就睡在外间,一会儿……”
 杨變也想起那晚之事,他也不废话,抬手一托,还不等元贞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窗外。
 “跟我来。”
 他在前,她在后。
 幸亏天上有月,倒也不会伸手不见五指。
 “这地方我观察过,即使你宫里有宫人起夜,也走不到这处。”
 什么叫这地方我观察过?
 他何时观察过!?
 元贞站定后,四处看了一下,这地方她再熟悉不过,是她寝殿后方锦鲤池旁的竹林。
 地方不大,环境却清幽,还有石桌石凳,另还挂着一个秋千,闲暇她会在此地喂鱼赏景。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深吸一口气问。
 “不是你说你宫人就睡在外间,我寻思我们说话再把她惊醒,就择个没人的地处。”
 “你想说什么话?而且杨将军,你有没有觉得你就这么把我弄出来,有些不合适?”
 孤男寡女不说,而且她就穿了件寝衣。
 这时杨變也意识到了,看了她一眼,也没多看,忙把身上的外袍扯下来递给她。
 元贞很是无语。
 本来是她穿着寝衣,现在他把袍子给她披,变成他穿一身中衣了。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何脑回路如此与常人不同?
 不过元贞也没把袍子推出去,一来多少是点遮掩,二来再这么折腾下去,今晚没完了。
 “有事就说。”
 杨變看她一眼,移开目光,又看她一眼,移开目光。
 元贞揉了揉眉心:“你光看我做甚?有事就说!”
 “你给我传的那纸条……”
 “我是寻思你应该能用上,便让人传给你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毕竟那件事也牵扯到我,不管那背后之人目的是为何,总归是妨碍到我了。”
 这么解释,倒也解释得通,但杨變莫名不爽。
 两人都没有说话。
 天空中明月高悬,月光透过植被,在石子路上落下淡淡光辉。
 “若无事,我就先回了。以后不要再擅闯宫闱了,若是被人发现,就算权少保亲自来,怕是也难以事了。”
 元贞将外袍脱下,还给他。
 杨變没接,她便将之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转身往回走。
 “为何三番四次帮我?”
 星子点点,夜风习习。
 元贞脚步停住。
 但她没有转身,只是道:“哪有三番四次,将军怕是有什么误解。”
 杨變的反应是几个大步,直接冲到她面前。
 “误解?”
 他嗤笑一声,目光如炬。
 “第一次,我抓了你的猫,你宫人私下骂我,你斥她不得轻辱。第二次,我被人构陷,你御前帮我说话。别否认,水心殿撞见那次,你自己说的,还有夜市那次……”
 明明他因那妓子效仿,迁怒于她,待她并不恭敬,她却嘴上与他针锋相对,到了御前,她明明心中质疑是他这边拉她下水转移视线,可御前她还是帮他说话了,还有上次在蒋家,一边骂他放肆,不忘提醒他如烟的事,然后就是这次给他传信。
 还有方才,明明觉得自己冒犯了她,临到头要走时却还叮嘱他,让他不要再夜闯宫闱了,免得被人撞见不能事了。
 杨變不是不懂人话的人,看似她语气不耐,其实还是在为了他好。
 为什么?!
 他的目光太热太明显,甚至有些灼人,让元贞一瞬间竟有想避开的冲动。
 但她没有避,只是与他对视了一眼,又平静地移开视线。
 “将军权当我看不下去朝廷功臣被人构陷,心有不忍下的顺手之举。”
 “朝廷功臣多得去了,怎么没见着公主对旁人也如此另眼相看?还再一再二再三?”
 她该怎么解释, 说因为那梦里,只有他是个忠臣,且还是唯一能逃过北戎铁骑的人。
 也许还有旁人, 但元贞没看见,也不知道。她只看见了, 是他一直试图偷袭北戎军队,又潜入军营去找她。
 不管他本身目的是何,到底是忠君报国, 还是见大昊国破后各地乱象众生, 明白皇族被俘致使群龙无首,各地宛如一盘散沙, 来寻她带走一个皇家血脉, 也只是为了有个名正言顺统合大昊残余的由头。
 但至少他做了, 至少梦里他力挽狂澜了, 又辅佐萧杞并建立了南朝, 甚至她临死前, 据说他似乎还想救她回朝。
 仅凭这些托底, 元贞对杨變的信任便超过了许多人,哪怕她之前一直还没意识到, 哪怕偶尔也会被这人气得七窍生烟。
 可这些事, 是不能拿出来说的。
 她怀揣一个梦, 到底是庄生晓梦,还是蝶梦庄生,她至今都没堪透。
 但因为这个梦, 她已经开始自救了, 她绞尽脑汁去到尚书内省, 去蒋家想借其所用, 又试图拉拢并拯救眼前的这个人。
 至少,在她的设想里,这个人不要如梦中那般被贬,若是可以,多掌握一些兵权在手里更好。
 即使之后她无力回天,国破家亡的那一日终究会到来,她依旧逃不开被送去北戎军营的命运。
 至少有他托底,大昊不会亡,还能有后续,大家都还有希望。
 不不不,她都做了那预知的梦,又怎会允许自己命运依旧如故?她要保住自己,保住爹爹,保住大昊……
 如若保不下这么多,局面还是难以转圜,那么至少要先保住自己。
 所以,他还是那个托底儿的人。
 至此,元贞才发现,哪怕她一直没有具体方向,不知该如何去改变命运,实则在她心底,她是有后路的,她的后路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也因此,她有意无意总是在帮他。
 元贞有些恍然,有些明悟,也有些失笑。
 而杨變,依旧目光如炬的盯着她,那眼里的东西,元贞认识。
 “那将军以为?”
 “我以为公主对杨某有意!”
 说出这句话后,杨變似乎终于顺气了,脸上也不再夹杂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恢复了一贯的洒脱肆意。
 元贞并不意外,试想一个女子三番两次去帮一个男子,在对方眼里,除了因为这,还能因为甚?
 “将军只能想到这些吗?就不能是我不忍功臣被阴谋设计?”
 杨變没说话,但他眼中嘲讽味儿太足,致使元贞没办法心平气和。
 “将军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什么叫我自以为是?难道你喜欢那些白面书生动辄簪花抹粉的文人?”
 她骂他脸大,跟白面书生不白面书生有何关系?
 “其实我觉得吧,男人还是要威武一些的好,这样才靠得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文人有什么用?除了跟人斗心眼,还能做甚?我让他们双手双脚,他们都无法打败我……”
 他真是何时何地都不忘踩那些文官一脚,看来真是恨极了。
 元贞也知晓朝中文官打压武官的事情,甚至杨變等人入京后遭遇到的这一系列事情,何不是因此缘故。
 但他却并没有说错——
 时下男儿羸弱,搽脂抹粉簪花熏香的不再少数,若是盛世如此倒也好说,可眼下哪是什么盛世,盛世不过是被人故意营造出来的假象罢了,是只能在上京城里看到的盛世。
 这些日子,元贞在藏书阁看的那些奏疏并非无用,至少让她洞悉了藏在上京这座繁华都城之外的一些真相。
 看到了民变四起,朝廷非但不解决根本问题,反而给予敷衍,给予招安。于是冗官冗兵,朝廷支出了大量俸禄和军饷,民变非但没有止住,反而愈演愈烈。
 看到了幽州太原一代,依旧战火四起,北戎虎视在侧,大昊常年给予北戎的岁币,并没有满足对方,反而惯了他们的胃口,更养肥了他们。
 以前,元贞也觉得男儿当斯文得体,风度翩翩,谈笑间从容自若,游刃有余,谦和有度。
 就像爹爹那样。
 雅,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反而陶冶性灵,熏陶情志。
 可经过那一场梦,她的想法却来了绝地大转变,突然觉得好男儿不该如此,当该是如眼前这人这般,嬉笑怒骂,自在由心,阳刚威武,不惧他人。
 哪怕并符合当下人的审美,哪怕那股子桀骜不驯目无余子的态度,时常会惹人心烦。
 但至少不是一旦敌人打来,就仓皇失措只知道求和。
 慕容兴吉很瞧不起大昊的男人,说他们都是些软腿窝囊废,说他们看到北戎铁骑,只会逃跑,只会跪地求饶,不堪一击。
 唯一让其失态破口大骂的,便是眼前这个男人。
 元贞深深地看了杨變一眼,因为这一眼,杨變本来大言不惭踩文人吹捧自己,突然也有些吹不下去了。
 “你……”
 他突然咳了一声,话音一转,“其实你能看上我这样的绝世好男儿,说明你还是有些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