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按照平时,耿清宁绝对不会选择这种既要耗费体力,又需耗费脑力的活动,但相比于燃灯观天,焚香拜月,还是这个法子更低调,更适合眼下的情形。
还能和四爷与孩子们一起提花灯游湖,也是件乐事。
四爷并不阻她,只叫她多带些下人去顽,自己却待在榻上不动,手边摆着书册,炕桌上还摆着棋盘,一副标准的休养生息的养生模样。
耿清宁看着有些不是滋味,甚至将自己代入现代社会里那些前呼后拥,还着保姆和孩子出门快活的潇洒妈妈。
虽然真的很爽,但多少还有点小小的愧疚。
四爷手中执棋与自己对弈,“爷身上有伤,若是加重了,心疼的还是你”。
耿清宁囧,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但见他已经找到乐子,便丢下心中微末愧疚。
她这边正收拾好准备出门,就见院子里灯火通明,小全子气虚喘喘的过来禀告,说是皇上那边来人了。
耿清宁连忙避到内室,透过屏风,只见外头梁九功亲手捧着托盘进来,其上各色珍宝在烛光下熠熠发光,几乎亮瞎她的眼睛。
梁公公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带着不少太医装扮的人,根据他们身上的补子和顶戴来看,应当是院案,院判那一个层次的。
这些人通常只陪伴在皇帝左右,只为皇上的身体负责,便是上回四爷那么严重的时疫,耿清宁也未曾见到这几位,如今竟全数来了。
四爷挣扎着从榻上下来,他感动极了,泪洒当场不说,更是朝着万岁爷的方向磕头谢恩,被双眼通红的梁九功拦住,二人一道感念皇恩浩荡。
几个太医挨个摸过脉搏,又聚在一起商议了好一会儿,才开了方子,交给药童熬药,梁九功还亲自看着苏培盛替四爷换了伤口处活血化瘀的膏药,才说出此行的目的。
大意就是皇上感念自己年纪大了,身子还不好,这次又被人伤透了心,眼下身边只有四爷这一个贴心人在,老四你得赶紧好起来,还得指着你替阿玛撑起一片天。
四爷自然又感动得泪洒满襟,他不顾伤口强撑着谢恩,表示万岁爷龙神马壮,精神头比他这个年轻人还要好,定能指引大清千秋万代,绵延万年。
他还表示自己只要能爬起来,就会一直为皇父鞠躬尽瘁,哪怕眼下爬不起来,每天也会给汉阿玛祈福,盼着汉阿玛万岁万万岁。
避在内室的耿清宁此刻又犯了替别人尴尬的毛病,只觉得自己的脚趾头能再建造一个热河行宫出来。
但外头的两个人都感动极了,甚至连一旁的苏培盛、太医等人都用袖子擦着双眼———全然一副被父子君臣情谊感动得不能自己的模样。
好吧,不是很懂他们这些情感外放的古代人。
耿清宁本以为按照四爷这个卷王的性格,定是会带伤爬起来工作,说不定还会晕倒在工作岗位上,然后被皇上评选一个优秀员工代表,最后全朝政表扬,树立为先进典范。
没想到他当真修养起来,苦药汁子一天三顿的往胃里灌,足足躺了三日之后,才咳嗽着起身,去了木兰围场当面叩谢皇恩。
但那日之后,四爷便明显忙碌起来,几乎看不见人影,二人明明同住一屋,也甚少看见他,偶尔半夜里察觉到身边的暖意,醒来之后又是空荡荡的床铺。
还真有些不习惯。
还没等她寻到别的乐子,就见苏培盛急匆匆的回来禀告,说是要回京城了。
葡萄等人只好又开始收拾行礼,她们本就是三日前刚到,主子的东西又多,收拾了两日才收拾妥当,今日又要将这些东西收拾起来。
满屋子的人都忙活起来,只有耿清宁这个咸鱼坐在一旁思索,四爷到底有多忙,竟然连亲自回来一趟的功夫都没有。
还有甯楚格,这么些天过去了,她连闺女的面都没见上。
皇上是要把这对父女绑在他身边不成?
她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离空巢老人也差不了多少,她正感慨间,就见葡萄从外头进来了,说是乌雅格格身边的翠喜求见。
耿清宁实在不愿意见,任谁不远百里来找异地恋对象的时候,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位年轻靓丽的小美女,都不会太开心的。
她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克制,但四爷还笑话她眼下醋性越来越大,都不知道藏一藏。
不过,乌雅氏是不是犯了什么错,以前挺爱蹦跶一个人,怎么这么多天都没见她出过屋子?
“让她进来罢”,耿清宁点点头,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况且这会子过来,说不定真有什么事呢。
葡萄引着一个低眉顺眼的人进来,正是翠喜,她双眼通红,面容苍白,刚进来就跪下了,还结结实实的磕了几个响头,“耿主子,求您带上我们格格罢”。
整个院子都在收拾东西,却没有任何人通知她们主仆二人,难不成是要将她们二人丢在此处行宫?
格格本就坏了嗓子,眼下话都说不出来,又好几日水米未进,若是再被丢在此处,只怕性命不保。
耿清宁按着额角发愁,她又不是福晋,还得为下头的侍妾格格操心,况且乌雅氏还是四爷的表妹,无论从哪个角度,也轮不到她来出这个头。
再说了,社畜的原则是什么,多做多措,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更不要插手,说不定就被沾上了。
“求求您了,我们格格真的快不行了”,翠喜涕泪交流,面前的青石砖上荫出两团水迹,“格格已经三日水米未尽了”。
那日格格过了嘴瘾,当晚苏培盛便亲自灌了药,这两日更是连个送膳的人都没有,若不是靠前些日子剩下的点心熬着,莫说格格,便是她也不成了。
今日院子里的人都忙活起来,看守她们的太监见她们主仆如烂泥一般,才放松警惕自去收拾行李去了。
这是她们最后的机会。
翠喜咬着牙,死命的磕起头来。
屋子里很安静,额头撞击在青石砖上的声音格外的扰人心弦,甚至还有回声,看着翠喜几乎磕出脑震荡的架势,顿时让耿清宁想起当年的葡萄和于进忠对着李侧福晋磕头的景象。
都不容易。
“知道了,”她叹了口气,“我会跟王爷提及此事,只是,我也不敢保证结果”。
翠喜已然惊喜交加,苦主愿意原谅格格,想必王爷便能饶过格格一命,她抹了一把眼泪,真心实意的谢道,“多谢耿主子大恩大德,奴婢和主子必将早晚为您祈福”。
得,耿清宁嘴角抽搐,这个谢法还是算了罢,总觉得怪怪的。
既然答应了人家,她便不好食言,特地写了信叫李怀仁送去,四爷应当特别忙碌,只说了句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啊,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谜语人果真讨厌。
一直到出发前,耿清宁都在纠结这个问题,眼看着骡车都要装好了,她干脆眼一闭,叫李怀仁在最后头为乌雅格格主仆二人准备一辆马车。
她本不是个纠结的人,但是做完这件事之后,往后几天的路上都在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这样做。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烂好人?
只是人都带上了,也不能虐待人家,总不能不给饭吃,至于生病了需要大夫,陈大夫不在此处,她也没有资格请太医,只从黑檀木的盒子里找了几瓶对症的药送去。
生死有命,造化在天,反正只要不上演农夫与蛇的戏码,她就心满意足了。
等出发后,耿清宁就没空想这些了,最期待的事情便是看前面皇帝的仪仗什么时候停下来。
只要前头一停,后头这些也立刻停下来安营扎寨,不仅仅有耿清宁她们,还有身后的各色商贩。
他们不敢靠的很近,大概离御帐三五里左右,各色各样的商贩自发的聚成一个集市。
不知道这些行走的商贩从哪里运来的螃蟹、石榴、梨、枣、栗子、葡萄,甚至还有刚上市的橙橘,甚至还有人在原地架起小彩楼,在门口挂上‘醉仙’像的锦旗。
这是有新酒的意思。
耿清宁已经喝到新酿的桂花酒、社酒、菊花酒等等,有时候若是去晚了,门口的锦旗就会被扯下,这是酒水卖光的意思。
这个时候,她便只能看其他的热闹,有打天平鼓的,耍猴戏的,跑旱船的,戏棚等等。
她还捧场的叫人赏了一个银花生,在师傅的指挥下,那个小猴子立刻朝她作揖,倒是可爱极了。
弘昼也是被迷得挪不开眼,每次去集市都要买个面具,眼下他的马车四周全都挂满了不同的面具。
四爷百忙之中抽空带着甯楚格来了一趟,见了这一车子的面具就笑,眼下的青黑被微微的细纹挡住,反而不那么显眼。
耿清宁难免有些心疼,这种心疼在看见瘦了的甯楚格之后达到了巅峰。
被额娘紧紧搂在怀里,还被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甯楚格脸色爆红,她一面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不该如此,一面又舍不得额娘温暖的怀抱,最后只能指着弘昼的面具转移注意力,“小四,你的面具分姐姐一点”。
弘昼显然是分不清姐姐口中的一点是多少的,最后只能看着光了大半的车厢瘪嘴。
耿清宁一面觉得庆幸,幸好弘昼没有继承四爷的强迫症,不是一水儿同样的摆得整整齐齐的面具,但是另一方面,她又发现弘昼这孩子好像有集邮的爱好。
就像是现代社会有些人会买各种各样成套的小卡,有些女孩会买全系列的包和首饰,有些男孩会买全系列的鞋子。
嘶,真是个烧钱的爱好,耿清宁叹气摇头,算了,算了,权N代嘛,集个面具邮应该没什么大碍。
这趟回程, 耿清宁总算是领略到了公费旅游的美妙之处。
每日里欣赏沿途的风景与人土风情不说,还是深度慢游,甚至还可以找个当地人做导游, 而且不急不缓的, 一日最多只走二十里路,若是天公不作美, 十里路也是常事。
热河到京城拢共才一百多公里路, 放到现代也就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在清朝却硬生生的走出两个国庆假期。
结果, 车架还未进京,日子就流进了九月。
外头秋高气爽, 耿清宁却又犯了难,如今她跟着大部队一道走,等进了京,她是该回府呢, 还是独自回庄子上。
庄子上有那么多牵绊她的事儿, 自然是放心不下的。
只是, 她该如何同四爷说?他不会小心眼的生气……吧。
好吧,有可能。
一时间,耿清宁只觉得额角都是痛的, 若是二人还在生气吵架中, 她也不惧, 不打招呼直接回庄子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眼下二人明显是和好的状态,再这般行为就有些不大妥当。
无论是现代还是清朝, 两个人在一起,无论是谁都不能太过执拗, 应当适当的尊重另一半的意见。
要不跟他好好商量一下?
毕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远,四爷有能力、也有条件做托举她的巨人。
再说了,牛痘、土豆等物本就是功在千秋的东西,甚至可以是皇帝写在史书的功绩。
四爷不会亏本的。
打定了主意,耿清宁反而轻松了许多,叫葡萄拿来毛笔宣纸摆在小桌上,集市也不再去逛,终日里不是待在马车上勾勾写写,就是在帐篷里涂涂画画。
她还学着四爷的方法,将庄子上的诸多事务一条条的列在纸上,按照轻重缓急排了个顺序———立志将写出一份完美的阶段工作汇报,力求能够吸引住四爷这个天使投资人。
还别说,咸鱼偶尔卷起来,也是相当有实力的。
这是,耿清宁正埋首沉思,只见葡萄撩开帘子一头钻了进来,她面带难色,“主子,乌雅格格就在外头,说是要给您谢恩”。
那主仆二人脸皮相当厚,她嘴皮子几乎磨烂,二人就是不走,非要当面给主子道谢才行。
不过在她看来,王爷并不在此处,是以乌雅格格便是有什么歪心思也使不到王爷身上,应当是真心的。
帐篷外,乌雅格格和翠喜俱是等得心焦,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几分踌躇与惶然之色。
求人办事,本就很难张口。
翠喜扶着摇摇欲坠的乌雅氏,自从上回灌了药,又饿狠了之后,格格的身子便坏了大半,如今连这秋天的日头都受不住。
她按耐下心中同样的焦急,尽量温言劝慰道,“格格莫要担忧,耿主子既然救下您,定不会扔下您不管的”。
乌雅氏不抱希望的摇摇头,对于耿氏她还算了解几分,这人虽看着得宠,但素来是个不爱出头,也不喜欢惹事,这事若是发生在府里,耿氏定会躲得远远的。
说来也是她的运道,若是换成府中任意其他人在此,她怕是就要葬送在这皇家行宫里,做了那屈死的冤魂。
想到这里,乌雅格格不禁自嘲的苦笑一声,扪心自问,前世若是有人挑拨她与那不成器丈夫之间的情谊,她都恨不得叫那人早早死了为算,根本不会出手相救。
更何况这还是王爷下的令———苏培盛出现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是表哥想要她的命。
翠喜看着自家格格,只觉得心疼极了,格格嗓子坏了且不说,王爷还那般狠心,若是再不找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只怕要在后院悄无声息的没了。
当然,论理来说福晋与两位侧福晋都比这位耿主子的身份要高,但无利不起早,谁会出手庇佑一个惹了王爷生气的格格呢?
极有可能好处没落着,便先得了王爷的迁怒,得不偿失。
至于一直与格格交好的钮祜禄格格,那人自己在府里都站不稳脚跟,更别提照拂旁人。
无论怎么看,都是选择耿主子更为妥当,毕竟这位可是能在王爷手底下救命的人物。
无论外头的主仆二人如何做想,马车中的耿清宁都能确认自己是被缠上了。
光天化日之下,她不可能放任同为格格的乌雅氏在帐篷外一直站着,传出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毕竟要为孩子们考虑。
耿清宁忍不住叹息一声,怪不得网上都说,遇到难事的时候跟帮助过自己的人求助,更有可能获得帮助。
经历此事之后,她才大概咂摸出这里头的意味,对于帮过一回的人或事,若是这回收手,岂不是之前的投资全都打了水漂。
“把人请进来罢”,耿清宁把手边的东西都拢起来,全都塞进桌下的小抽屉里,“对了,再上些牛乳茶和软和些点心过来”。
这些日子乌雅格格好像只要了清粥和软和的面点,若是再这样下去,人还没到京城,就营养不良到被一阵风刮走了。
外头的主仆等的心焦胆颤,好不容易见门帘晃动,葡萄脸虽沉着,但到底是请人进去了,二人才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乌雅氏拍了拍翠喜的手,扬起最大的笑容进了帐篷,经过葡萄时,还对她微微福了福身子,吓得葡萄急忙避开。
她一个奴婢可万万没有受主子礼的道理,不过话虽这般说,但葡萄的脸上却是柔和许多,还带了点笑模样。
懂礼数的人,谁能不喜欢呢?
身后,翠喜徒劳紧追几步,到底不敢靠近帐篷,格格对耿主子身边的丫鬟都这般客气,她又是个什么牌面上的人物。
还是老老实实在外头等着吧。
帐篷内,白梨已经备好茶点,耿清宁刚坐定,就见外头进来一个身穿厚厚几件衣裳的人斜着身子进来了。
刚九月的天气,细棉布和绸缎都很好,来人竟然穿上了夹袄,但即便如此,她脸上也并未无一丝汗意,苍白的脸颊微微向内凹陷,只有高耸的颧骨处浮浮的悬着两团红晕。
耿清宁努力回想半年前曾经见过的那一面,当时众人都在亭中听话本,那时的乌雅格格有着与德妃娘娘如同一撤的鹅蛋脸,粉白粉白的娇嫩皮肤,吃东西的时候鼓起来一点粉腮,鲜嫩的像是一颗小荔枝一般。
这幅如同槁木一般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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