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的心思全然写在脸上,丝毫不懂掩饰半分,不像宫里长大的孩童,刚懂事便知面对至尊之人只能笑脸相迎。
许是年岁大了,皇上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软了不少,“既然咱们甯楚格喜欢点心,这郭樟就赏给你了”。
郭樟就是做这个点心的御厨。
一旁梁九功微微躬身,“皇上,郭御厨的药膳……”
郭樟曾经靠药膳治好了皇上的失眠症,是再妥帖不过的一个人,怎能轻易赏给别人呢?
不过,皇上只是微微抬眼,他就不敢再说下去。
皇上随手拿起一个折子,“诺,这个折子里有不少生僻字,朕猜,你绝对不认识”。
刚谢完恩的小姑娘不知不觉就被折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伴随着孩童清脆的声音,梁九功轻手轻脚的将帐篷里全部的灯盏点亮,一时间里面比外头的天色还要亮上三分,他回头瞅了一眼这对尊贵的爷孙,望着外头阴沉沉的天,裹紧了身上的太监袍子。
他打算亲去叫晚膳,郭樟既然赏给别人,总得发挥一下最后的效用才是。
梁九功一路急走,路上还遇到了熟人,苏培盛说起雍亲王最近用膳有些不香,特意去膳房要了冷淘来吃,二人闲话两句,又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夜幕低垂,草原上本该闪烁的星光被不知哪里来的乌云遮挡,营地里黑乎乎的,挂着的众多气死风灯摇摇晃晃,却照不亮脚下的路。
梁九功心中微沉,一路催促身后的小太监快些,再快些。
小太监手中的膳盒沉的压手,身子都被坠的歪向一旁,他也不敢说旁的话,只盯着脚下模糊不清的路看,生怕不小心绊倒,摔了膳盒————若是误了万岁爷的膳点,他们就是有一百条小命也是不够赔的。
他正聚精会神的盯着脚下,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亮光照得脚下的路一清二楚,
谁会为他这样不个不入流的下等人提灯照路?
小太监心中有些奇怪,只是这种好意在宫中格外难得,他抬起头,想记住这个好心人的面孔,却看见不远处的天空被映的通红发亮。
走水了!
小太监握紧手中的膳盒,颤颤巍巍的喊道,“梁总管·····”
梁九功心中不妙更甚,他回头骂道,“闭嘴”,万岁爷看折子用坏了眼睛,但他的眼睛可没坏,从北面烧起来的那场大火他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好好的营帐内为何突然会走水,是天灾,还是人祸?
这边梁九功仿佛狗撵一般直奔御帐,御帐外稍远处一个较小的帐篷里,四爷也察觉到有些不对。
外头脚步声凌乱,还有不少各色人等叫嚷走水了,可是杂乱的声音下面压着马蹄轰鸣的声音,甚至还有刀剑相撞金鸣声。
他心口狂跳,猛然站起身,手已经握紧腰间的一把弯刀,这把刀削铁如泥,最近在木兰围场里,他便是安寝时也将其放在枕下,时刻不敢离身。
“李常”,四爷喉咙有些发紧,声音甚是沙哑,“照计划行事”。
李常低声应是,身形如鬼魅般隐没进夜色中。
四爷在帐篷里转了几圈,他四下巡视,可惜御帐周围不得携带随身侍卫,便是武器也多被收缴,自然找不到想到的东西。
他只能将一旁沉甸甸的披风裹在身上,急急走了几步后,他又转向那个比御帐稍微小些的帐篷,那个属于甯楚格的地方,是完全按照热河行宫的院子里布置的,周围还有属于她的奴才。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屋子的墙上挂着甯楚格的弓箭,而且外头守着的奴才除了徐嬷嬷和张凤仪之外,剩下的那些个原本都是庄子上的护卫。
此刻,任何一个属于自己的人都显得弥足珍贵。
御帐素来是最显眼的,平时就有众多侍卫拱卫在侧,如今左右两侧的侍卫更是全副武装,身上的甲胃在火光下闪着寒光,四爷脚步极快的走到帐前,却被两把寒刀挡在外头。
难不成皇上把他当成今晚的乱党之一?
四爷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儿臣胤禛求见汗阿玛”,他说着放下手中的弯刀,又举起双手,示意手中已经再无武器。
门口的侍卫不说话,仿佛一截不知事的木头一般杵在原地,片刻后,御帐的门帘被撩起,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从里头挑起帘子,“雍亲王请进”。
四爷头一偏,弯腰就进了帐篷,帐篷里好几个小太监挨个跪在门边,身旁是足以能挡住半个身子的食盒。
往日明亮似白昼的帐篷里没有点灯,黑乎乎的,只有长明灯在一旁提供微弱的光芒。
四爷脚步迟疑,这些日子甯楚格终日伴随圣驾,即便未曾有心询问,他也知晓万岁爷的眼睛一年不如一年,需要更明亮的烛火才能看清楚东西。
还有刚才那个小太监,他从未在万岁爷身边见过此人。
心中有所怀疑,他走得便更慢些,立在门口高声喊道,“儿臣胤禛给汗阿玛请安,已经很晚了,儿臣来将甯楚格领走”。
话刚落音,帐篷里火光大亮,御案后皇上坐在龙椅上,手里还牵着甯楚格,“老四?你怎会在此处?”
见甯楚格好好的,四爷的心先放下了一半,只是还未说话,外头传来刀剑金鸣声,帐篷被长枪挑出几个大洞,好些个全身刀甲的侍卫从洞中跳进来,看见一旁跪着的太监举刀便砍。
刀锋相向,这几个太监浑身发抖却只知引颈就戮,只有最小的那个太监还对生命有着眷恋,举着食盒挡了一下,喷香的膳点洒了一地,倒是保住了他的性命。
御帐的帘子被人高高的撩起,擐甲执兵的太子从外头进来,他见到四爷丝毫不觉得惊讶,还笑道,“老四,你今日可是来错了地方,汗阿玛想见的人是我才对”。
四爷佯装怔住,他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牵着甯楚格的皇上,只能将脑子里那个大逆不道的念头甩出去。
他脚步悄无声息的挪向皇上那边,口中则是说道,“今日天色已晚,二哥若是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
太子嗤笑一声,没管四弟装傻充愣的话,只看向御案后的皇上,“汗阿玛,你猜,这里近万的侍卫当中,有多少是忠于您的,又有多少是忠于孤这个大清太子的”。
皇上脸上一片惨白,若是知道太子叛变,外头多少人想着从龙之功,恐怕立刻就会引起哗变,但他笃定太子不敢如此行径,李世民千古一帝,但每次提及必然有玄武门之变。
太子背不起这个恶名。
只是不知为何,他握着甯楚格的手却在不停的颤抖着,“朕待你如珍似宝,你为何·······”
太子仰天大笑,“如珍似宝?笑话,天下岂有做了四十年太子的道理?!”
只要他一日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就有无数人跟随他,就要背负起无数追随者的希望,但朝堂上只能有一个声音,那就是皇上。
“您知道吗?”太子叹道,“您老了”,甚至老到下头的人担忧,再晚一点,就会错过从龙之功。
皇上已经难以抑制全身的颤抖,哪怕坐在龙椅上,也难掩老态龙钟,没人注意到至尊之人的眼角似乎有水光闪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保成,念在你我父子情义,此刻你若是放下刀剑,朕,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太子用袍角擦拭弯刀上的血污,“汗阿玛,回不去了”。
利益挟裹着人、事往前走,从不会因为个人的意愿停留,无论何人,都得为支持他们的那些人背负起责任。
万岁爷有那些欠国库不还银的老臣,他身后也有推着他走的众人。
他挥了挥手,御帐中立刻混战一片,刀剑接触之时的金鸣声,外头的厮杀声,混在一起,沸反盈天。
账外,躲起来的月亮不知道何时悄悄从乌云后钻出,被大片大片的火光染成红色。
一轮血月静静的看着下面的人,亘古不变。
外间, 血月静静的挂在半空。
御帐中短兵相接,四爷一脚踢翻一个侍卫,抢下他腰间弯刀, 护在身前, 又找了个机会,直奔龙椅而去。
甯楚格警惕的看着周围, 手中只有一把小小的片肉弯刀, 她努力的瞪大双眼,却被满眼的血色惊得几乎拿不住刀。
伴随着皮肉剖开的声音, 浓郁的血腥味在帐中弥漫开来,就连明黄色的龙椅上也溅上了不少血迹, 还有几滴血飞在小姑娘粉雕玉琢的桃子脸上。
甯楚格伸手摸了一把,细嫩手掌上猩红血色几乎让她吐出刚吃的美味点心。
原来,人和动物的血,好像真的有些不一样。
四爷从披风遮挡中掏出属于甯楚格的那个特制弓箭, 他一面挡着看不清面容的刀甲侍卫, 一面用脚将弓箭踢过去, 口中还嘱咐道,“甯楚格,找个地方躲起来”。
一个半大的孩子什么都做不了, 只盼着万岁爷能够分她几分慈爱之心, 放过她一条性命。
甯楚格被脚下的弓箭唤回神, 正巧, 紧紧握着她手的那个大手也不知不觉中松了力道,她连忙后退, 钻到龙椅后头。
多少也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四爷心中松了一口气,但甯楚格在皇上身侧, 无论如何,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只能尽量朝着皇上靠拢。
太子爷带来的侍卫众多,万岁爷身边的几个太监和侍卫便是再衷心不二,终是双全难敌四手,眼见着皇上身边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几个也狼狈不堪,几乎个个身上都有伤口。
四爷也拱卫在皇上身前,胳膊上已经有好大一个血口子。
太子挥挥手,身边的刀剑声渐渐低下来,他站在众将领身前,“汗阿玛,念着你我父子多年情谊,只要您愿意用印,您就还是孤的好阿玛,而且今日所有参与此事之人,孤,概不追究”。
这便是明着挑拨了,四爷眼角扫过,看出有人面色微变,产生迟疑之意。
这本就是太子的目的,说着,他还朝着四爷微笑示意,在他身后,有一小太监捧着明黄色的卷轴上前。
这是一个已经写好的退位圣旨,只待用印后便可昭告天下。
皇上气血翻涌,一时间恨不得冲上前将太子打一顿,当年因为二立太子之事,他曾在朝堂上与马齐大打出手,如今,这个他护着的太子却想要他的命。
梁九功看了看闪着寒光的刀剑,身子不由自主的软下去,跪着抱住眼前已经暴怒至极的人,“皇上、皇上,保重龙体要紧呐”。
眼下皇上的身子可经不住任何刺激了。
爆发的火山之后只有余烬,皇上面上的神色也终于恢复平静,眼神转如深潭水一般平静无波,他对那小太监招招手,“来,将太子为朕准备好的‘圣旨’呈上来”。
那小太监心中一喜,这圣旨若是在他手中用了印,日后说不定他就是下一个梁九功。
四爷上前挡了一步,“汗阿玛,不可·······”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是那小太监心怀不轨,如春秋专诸鱼腹藏匕那般,又当如何。
皇上只摆摆手,不再说话。
跪在地上的梁九功无力起身,只拿眼睛直勾勾的在小太监身上扫射,恨不得用眼神把小太监的皮给拨下来仔细检查一番。
四爷心里暗叹一口气,他上前几步接过小太监手中的圣旨,既然已经选择站在皇上这边,他心中也不怕事,当下打开卷轴仔细查验一番,才呈给皇上。
皇上神色平静的将圣旨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他叹完这一句,视对面的众侍卫如无物一般,随意走了两步,又顺手拔出腰间的匕首扎进那个小太监的心口,刚刚还在做着美梦的小太监唇边溢出一丝鲜血,瞬间就没了气息。
皇上用这个‘圣旨’擦了擦匕首上的鲜血,淡淡的看着太子,道,“看在你尚有些良心的份上,今日朕,饶你一命”。
太子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外头灯火大亮,不知哪里来的侍卫在营地里骑着高头大马,身穿胸前印有‘扑’字的制式衣裳,而属于太子的那些侍卫全都被压跪在地上。
原来除了帐篷里的这些侍卫,外头的人已经尽数被擒了。
大势已去。
太子面上血色全无,手中长剑落在铺着羊毛地毯的地上发生闷闷的声响,他无奈苦笑两声,“汗阿玛,还是您技高一筹,儿臣又输了”。
皇上抿着嘴,脸上的皱纹尽显,“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之人,朕,终其此生,都不愿再见你”。
太子面上一片平静,帐篷内众人几乎人人带血,他却浑身清爽,连辫子都没乱一下,他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求道,“儿臣今日所带之人都是受于儿臣胁迫,请万岁爷绕他们一命”。
太子身后的众人早已泣不成声,随着太子跪倒在地,甚至有人膝行至太子身侧,“士为知己者死,为太子大业献出性命,乃是我等幸事”。
皇上恨恨冷笑几声,“沽名钓誉之辈”,他转身背对众人,顺便隐藏自己面上的表情,“这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便是杀光他们九族也难消朕心头之恨”。
在父母看来,孩子便是犯了天大的错处,俱都是年少不懂事,肯定是孩子身边的人巧言令色引诱所致,在他眼中,这些人自然全都是该死的。
这些话虽然冷酷至极,却是他肺腑之言。
太子叹了一声,成王败寇,不过如此,若是今日他胜为王,这些人加官晋爵不在话下,如今身为输家,自然要承受后果。
时也,命也!
人群中有一看不清面容之人却不信命,他猛然站起身,拿起身上一直背着的弓箭,手指连动,射出箭矢。
既然已经九族尽诛的结果,何不大胆拼上一把,老皇帝若是薨逝,太子继位自然理所应当。
此人动作极为迅速,又素有小李广之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箭矢如流星一般直奔皇上后脑勺而去。
梁九功瞧见了这支箭,他连忙推了一下皇上,但他自己全身软绵绵的,又是跪着,使不上半分力气,只是让万岁爷的身子晃动了一下而已。
四爷立在另一侧,脑中电光石火一般显现皇上在这里薨逝后导致的种种后果,他认命的上前一步,挡在皇上跟前。
万幸,甯楚格没事。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走马观花式闪现了人生的三十多年,最后停留在一张微醺的桃花面上。
这世间当真让人无比眷恋。
预计的疼痛没有袭来,四爷睁开眼睛,只见面前有两只箭矢,一只乃正常的制式箭,另外一只箭矢则是短小箭杆,浅紫色缠线,黑白尾羽,箭身刻有幼鹰图案。
这枚短箭将近在咫尺的箭射歪在地。
他刚松一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
“阿玛!!!”
四爷刚想开口说自己没事,说甯楚格真的很棒,终于做到他教她的技巧———看到什么就能射中什么。
只是,下一刻,极速的箭矢带来的剧烈冲击将他带倒在地,胸肺之间,传来一阵剧痛。
哦,原来小李广之名,不仅能像李将军那般射箭没入石棱中,还可做到一弓两箭。
失去意识之前,四爷庆幸的想,幸好他比皇上高了许多,本来射向后脑勺的箭矢只到他的胸口处。
感谢娘娘纤细高挑的个头。
京城郊外,耿清宁突然觉得心中像是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人直喘不上来气。
她看了一眼天色,本就天黑了,又或许因为要下暴雨的原因,外头什么也看不清,像是被一块黑布给罩了起来。
屋子闷得厉害,她便打开窗户,倚在窗前,偏偏雨水未至,一丝风儿也无,哪里都沉闷的让人心慌。
耿清宁捂着胸口,只觉得往日里清爽的栀子花香此刻浓烈到几乎让人眩晕过去,她趴在窗台上喘了还好几口气,只见院中的灯盏旁边聚集了好些虫豸,黑压压的一片几乎挡住了烛火之光。
到底是怎么了?!
耿清宁只觉得自己好像要失去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心中空落落的,难受至极。
她站起身,吩咐小贵子带人再熏一遍虫蚁,又直奔弘昼与小五房中,摸了两个孩子的额头,问了孩子们今日的精神,方才放下一半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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