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位妇人太情真意切。
她抓着自己的手是那么用力、那么紧，丝毫没把自己当成是陌生人。
她是把他当作最亲近的孩子在亲近呀。
面对自己的孩子，她哪会留有余地，她把一颗心都掏出来了。
肖琢从小到大，也没被这么稠密的感情包裹过。
他的一双手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谁说这是一件简单事的，仇达文真是骗他了。
他感到自己接不住这份情意，简直是太难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演下去。
他实在摸不准自己叫来这么一个孩子，对荣清仪是好是坏。
看着荣清仪激动万分，又哭又急的样子，他真怕一激动之下，荣清仪身体进一步恶化。
“清仪，你别哭了，别太激动，小心伤了身体。”
荣清仪鼻翼抽动，猛地咳嗽起来，面上却是一副毫不为意的样子。
“不用你管，见到小衡我所有的病就全好了。”
突然，荣清仪咳着咳着就吐出一口颜色乌黑的血来，把颜仲明吓得半死。
刚来那天荣清仪吐出的是鲜血，怎么现在都是乌血了呢。
“快去叫华医生过来。”
肖琢也被吓坏了，他拿起柜子上的纸巾帮荣清仪擦拭，并没有什么嫌弃的表情。
倒是荣清仪很是不好意思，抓着肖琢的手。
“别把自己弄脏了，不碍事，陈姨你来帮我。”
陈姨赶忙上前帮着荣清仪处理干净了，又拿温毛巾把手和脸都给擦了一遍。
“让医生在外面等一会吧，我没事。”
荣清仪怕是医生又要给她输液吃药，弄得她神智不清。
颜仲明只好到门口拦下华医生。
华医生匆匆赶来，知道病人刚吐了血，还让自己暂时不要进去，他只觉得头疼。
他朝颜仲明深深鞠了一躬。
“颜先生，鄙人实在才疏学浅，夫人的病症复杂，我无力回天，还请早日延请名医救治，请恕我无能之罪。”
颜仲明知道华医生心里委屈，还被他骂，肯定是心里不爽得很。
“华医生，昨日我情急之下态度恶劣，还请原谅，夫人病入膏肓，恳请先生再照顾几日，帮助颜家度过难关。”
华医生一声不吭地站定，他也不好直接跟颜仲明翻脸呀。
屋里，荣清仪握着肖琢的手，足足待了大半个小时。
陈姨出去端了一碗拿豆浆和山药泥熬的白米粥进来。
“夫人，您要不要吃点东西？”
荣清仪的眼根本离不开肖琢，笑着说道，“小衡，你吃了嘛？你先吃。”
肖琢赶忙说道，“吃过了。”
荣清仪唇角一弯，“陈姨，快把我扶起来，我要坐起来吃。吃完了饭，我要下床陪小衡。”
陈姨喜得老泪纵横。
“好的，夫人，您先吃好饭，现在您这身子可下不来床，咱慢慢来。”
这么多天，这可是太太第一回 主动答应要吃饭，前两天都是被逼着才吃一口半口的。
颜仲明进屋看着荣清仪开始吃饭，他心里一动，看来这一招真是用对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清仪从鬼门关救过来要紧。
荣清仪被陈姨喂着喝粥的时候，也要一边拉着肖琢的手，生怕这一松手人就跑了似的。
等粥喝完，她终于看到旁边一直一声不吭的秦齐。
“那个姑娘是谁？是小衡你的女朋友嘛？”
秦齐大囧，这颜太太身体都病成这样，怎么还能这么八卦呀。
肖琢赶忙摇头，“不是的，那是我同学。”
荣清仪一副了然的样子。
“你同学愿意陪你一起来，那就不是一般同学，姑娘你过来。”
秦齐没想到自己也要参与演戏，她只想来当观众的呀。
不行，不行，她一定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跑个龙套就够了，这戏太难演了。
秦齐走上前来，跟容清仪打了个招呼。
“阿姨，您好。”
荣清仪眉眼弯弯，笑得灿烂。
她本来就是个大美人，虽然病着，但一笑还是让人心醉。
颜仲明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容清仪的笑了呀。
他真恨自己，早知道儿子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他早该想到这个办法。
那样容清仪也不至于病入膏肓。
荣清仪转头问道，“陈姨，有没有给这俩孩子准备衣服，这里冷，别让他们冻着了。”
陈姨赶忙点头，“夫人，都提前准备好了，您放心。”
秦齐因为是被仇达文临时拉来，身上没带一件备用衣服。
仇达文也说这边都准备好了，只要人过来就行。
果然，她过来之后，客房里就给她准备了好几套衣服，而且看上去就很名贵。
秦齐不习惯穿那些，所以身上还是穿着自己的衣服，不过是昨天晚上被下边人重新给洗过晾干的。
再看肖琢身上穿的，也是在齐市穿过的衣服，并没有换新衣服。
看来他俩这一身衣服，是都被荣太太默默嫌弃了呀。
“谢谢你照顾小衡，你在这里不要拘束，有什么需要的就跟陈姨说。”
秦齐赶忙点头，“好的，阿姨，我会照顾好自己，您好好休息。”
看着荣清仪情绪稳定，颜仲明赶忙叫来华医生给荣清仪挂点滴。
这次荣清仪没有任何反对，任凭华医生摆布。
“我救下的那只小鹤怎么样了？”荣清仪终于记起前面她落水的事来。
陈姨给荣清仪拿了暖手袋，点滴低下去冰凉彻骨，这暖手袋可以多少缓解一下温度。
“挺好的，下面人都精心照顾着，小鹤受伤的腿已经都包扎好了，再养一段日子就能放生。”
荣清仪满意地点点头，把那暖手袋放到肖琢手里。
“小衡，我手太凉，别把你凉到了。一会等我打完针，就带你去看小鹤。”
肖琢的手心传来一阵温热。
盐市虽然是南方城市，但却也不比北方温暖多少。
北方的冷只是在户外，盐市却是室内室外一个温度，冷意无孔不入的那种。
看着眼前的女人身子那么虚弱，还要温暖别人，他才知道有妈妈会对孩子这么好。
那个叫小衡的，要是没有失踪，该是多么幸福呀。
他现在替那个小衡感受着母爱的温暖，真觉得自己像个盗爱的贼一样。
没一会，因为身体还是太虚弱，荣清仪虽然有心跟肖琢多相处一会，但还是慢慢睡着了。
不一样的是，这次她是带着愉悦入睡的，眉眼间舒展了很多。
华医生长舒一口气。
最近他可是被折磨得寝食难安。
要不是颜家实在给得薪酬太多，他哪用来受这份罪啊。
许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遇上病人配合自己的时刻，他激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看来虎年他要转运了！
颜仲明看着妻子安详睡去，他也放下心来。
肖琢这孩子一早上过得都不轻松，颜仲明心里跟明镜似的。
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对着一位咳血的陌生女人亲近，这实在非常为难。
肖琢已经做得很好，可以说超出他的预期。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两人就像亲母子一般融洽。
两人巴不得赶紧出去放松一下，从昨天到今天，一件件的事情，太刺激他们的神经了。
出了别墅大门，两人绕着外面转了一大圈。
本来想去滩涂上转转的，但看着近距离实在太远，只能作罢。
南方与北方相比，哪怕是冬日里也有不少绿叶植物，郊外清新的空气也很是怡人。
“这阿姨真是可怜，不过人看着挺好，你刚才还好嘛？”秦齐问道。
她看出来，肖琢完全没有往日的放松，面对这位阿姨时显得很是紧张拘束。
肖琢看着远处偶尔飞过的鸟，摇了摇头。
“不是很好，完全没有服务顾客那么简单，有点太残忍了。”
“确实，不过我看着她见到你挺开心的，这就是好事，其他的不用想了。”
肖琢无奈点头。
“我们去看看阿姨说的小鹤吧。”秦齐提议道。
荣清仪竟是因为救一只小鹤落水，看来这位阿姨真心喜欢这里的鸟。
两人去了别墅旁的一栋矮房子里。
硕大的房子并没有多少东西，有一道后门连着户外的水塘，一只小鹤就在这里休息。
“这是丹顶鹤啊？”
秦齐惊呼。
她只在书上、电视上见过丹顶鹤，从没在现实中见到过这种仙气飘飘的鸟。
原来这种鸟是真的存在于世上的。
照顾鸟的是一位阿婆，她笑眯眯地跟两人打招呼。
小鹤已经站起来了，在屋子里轻轻踱步。
每一步都轻盈优雅，不愧是能被绣在古代一品官员身上的仙鹤。
尤其是那个特殊的“红顶”很是显眼。
秦齐仔细一看，这红顶竟不是一撮红色的羽毛，而是一片裸露的红色皮肤。
“原来仙鹤是个秃头。”秦齐笑道。
肖琢也哑然失笑，“人家好好的仙鹤被你埋汰成这样。”
秦齐看肖琢笑了，心情也放松不少。
“阿婆，这小鹤有多大了？”
郊外的别墅很少有这么活泼的年轻人过来，阿婆看着两人很是开心。
“这只小鹤还不到一岁，今年夏天刚出生的，它是和爸爸妈妈们从最北方一路飞来咱们盐市过冬的。”
秦齐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刚出生半年多的小鹤，竟然就能长途跋涉两千公里，由最北端飞到这边。
“它的腿伤能治好吧？过段时间是不是还要飞回北方呢？”
阿婆笑容满面，“应该不会有影响的，还有一个多月它们才启程呢。”
两人拿起手边的食物喂小鹤，谁知那小鹤竟是不理的，只吃食槽里的东西。
正看着聚精会神，陈姨急匆匆跑过来找他们。
“快，夫人醒来看不到小衡，刚刚又吐血了。”
肖琢心里一顿，赶忙和秦齐一起回屋。
别墅那边，肖琢和秦齐离开房间时，仇达文就和颜家兄弟叙旧。
颜仲文又仔细问了半天血型化验的事。
“要不我这边找机会再验一遍吧，不然我不放心。”颜仲文悠悠说道。
仇达文点点头，“那也好。说实话看到那个结果，我也不敢相信，医院那边弄错的情况也是偶尔会发生的。”
颜仲文其实不报什么希望，但还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对了，你回去以后，想办法给这孩子和他父母做一下亲子鉴定吧，我会派专人过去的。要是那边关系确定无误，我们这边就没任何好期待的了。”
“行。那我一会就回去安排。”仇达文说道。
“达文，一定要小心，别暴露行踪，无论如何不能伤害到孩子。”颜仲文最后嘱咐一句。
沉默半天的颜仲明，只心不在焉地和仇达文握了握手。
“达文，辛苦你。”
仇达文等秦齐和肖琢回来，就说自己有急事，匆匆跟两人告别走了。
“没事，这边颜总和小颜总都是好人，不会害你们的，你们放心待着，我很快回来！”
秦齐：……
太坑人了，怎么龙套演员又下线一个，自己这边的戏份岂不是要更重了。
但愿贾萍儿不要碰到仇达文吧，不然他们合伙骗人的事就该穿帮了！
“夫人醒来又吐了黑血，我真是吓死了。”陈姨絮絮说道。
迎上陈姨期待的眼神，肖琢赶忙回到房间，重新来到荣清仪床前。
荣清仪意识混沌，但等肖琢坐下来握住她的手，她立刻安定不少。
“小衡，不要离开妈妈！跟我说说你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过的，你家里爸爸妈妈都好吗？”
“我都挺好，等您病好我再仔细说。”
肖琢对眼前人充满同情。
他很想拿出以往对待顾客的心态来，抛掉自己的个人情感，一心只促成买卖。
但实在有点困难，他说不出什么特别的话，也很难伪善地笑起来，只是脸色灰暗地在床边坐着。
荣清仪听了欣慰一笑，“那就好。”
外面颜仲明又开始拷问华医生了。
“怎么这两天又开始吐黑血了？清仪有没有好一点？还是更坏了？”
颜仲明看着荣清仪情绪波动如此剧烈，他也是怕了。
华医生脸上甚是为难。
“没这么快好转，还得慢慢来。”
颜仲明一把扯起华医生的衣领。
华医生一张脸憋得通红，感到自己就要窒息，再这样下去，自己也该命不久矣。
没想到，这个人刚才还对自己道歉，这会又来发脾气。
这两口子都有折磨人的法子呀！
“不介意的话，我帮阿姨看一下吧。”
秦齐坐在旁边听了半天，也为这位华医生的安危担忧，因此自告奋勇地请缨帮荣清仪看诊。
“你懂医术？”颜仲明看向秦齐，眼神晦暗。
“略懂，不过我研习的是中医。”
那边华医生看着秦齐却是眼前一亮。
无论中医西医，能给他救场的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医生。
一个好端端的人，要多么不爱惜身体，才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啊。
花了许久看完之后，秦齐有了一些结论。
但谨慎起见，她还是打算先叫来相关人员进行一番询问。
“陈奶奶，荣阿姨吐血的情况有多长时间了，以前她没有吐过黑血是吗？”
陈姨眼眶湿润，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没有，从没有这样。最开始太太只是偶尔会有血丝，近一两年才严重到偶尔吐血，最近更是吓人，频率比以前高了许多，我这才把颜先生给叫回来了。
不过，她一直没有吐过黑血，这是不是受了强烈刺激，夫人眼要不行了呀？”
秦齐赶忙安慰了几句陈姨。
她看得出，陈姨对荣清仪一片忠心，所以才会这么难过。
但她现在，也不能给陈姨什么保证。
然后秦齐又去询问华医生这几年荣清仪的病情。
华医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姑娘会懂看诊，不过有人能顶上来也是好事。
他拿来足足五大本过去记录的病历。
“这是我和前面几任医生记录的病情概要，你要想看就拿去看。”
颜家太太病情反复，虽然报酬丰厚，但颜家却要求苛刻。
各任医生唯恐最后责任落到自己头上，因此每次诊病记录都做得特别翔实。
秦齐一直看到后半夜，才把所有病历大致看完。
看完之后，秦齐心中的结论更坚定了。
荣清仪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她白天吐出黑血不是坏事，很有可能是好事。
第二日一早，秦齐把病历还给华医生，然后就赶早给荣清仪又诊了一番脉，心中更加笃定。
然后，她来到客厅当着大家的面说出自己的诊断结果。
“阿姨体内有淤积多年的沉疴痼疾，这一两年投剂、服药都不易见效，最近又感染新病、急症，此次才会凶险无比。
如今吐出黑血在我看来倒是好事，阿姨看上去人更虚弱了，却也把积年沉疴冲开了。等新病稳定，后面我们就能专心调治痼疾，假以时日，如果阿姨全力配合治疗，还是有回转的可能。”
陈姨虽然听不懂秦齐说的病症，却也明白夫人这是有了转机，一时之间高兴得合掌念起佛来。
华医生心里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面上倒是沉静。
这颜太太本来就没有疑难杂症，奈何最难的就是全力配合治疗这几个字，让她做到这些，简直比登天还难。
要是她真的能全力配合，也不至于耽误成这样。
“不过阿姨这病现在不能急，要一点点慢慢来，用药要缓，我先不开药方，只是帮阿姨做些推拿和情绪上的疏导，全力辅助华医生控制住阿姨的新病，然后再开方子调理阿姨的老毛病。”
华医生听了这话，不禁喜极而泣。
看来自己这以后是有伴了，不用再独自承受来自病人及病人家属的百般折磨。
“太好了，有懂中医的秦齐姑娘在旁辅助，保证颜太太今后积极配合治疗的话，一定会大有希望。”
秦齐看着华医生眼下的乌青，就知道他已经许久没好好休息，不禁为他掬了一把同情泪。
这位医生没有怪她前来添乱，反倒有种得了大赦的感觉，一定是过去没少受折磨呀。
颜仲明精神一振。
他也听出来，这次华医生不是随便应付他说的安慰话，是真的有了希望。
“太好了，如果夫人身体恢复，您二位就是颜家的救命恩人。”
华医生赶忙摆手。
“不敢当，不敢当，还是先尽力治疗再说，一切要靠颜太太的配合情况。”
等颜仲明去处理事情，秦齐看着在那边殷勤做着病情记录的华医生，不禁笑了。
“华医生，我看您眼下发青，可能也需要调理一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