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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十分的风险,一个人担,就是十分;两个人担,就是各五分。
虽然利润降低了,但沉没的概率也降低了。
显金并不意外恒五娘聪明:人从书里乖,听说这位恒五娘与兄弟一起读私塾时,冬念三九,夏念三伏,是个头悬梁锥刺股的主儿。
显金双手撑膝,腿稍稍岔开,叫自己下盘更稳,不置可否地颔首称是,“有安全的打法,也有风险极高的打法,安全的打法,胜率五十对五十,高风险打法,胜率……七十到八十。”
显金面容沉静,“就看恒老板,愿不愿意撒银子,去赌这多出来的胜率。”
恒五娘蹙眉,之前还能跟上,现在是完全不明白显金的意思了,“打法?什么打法?”
显金侧目看了眼更漏,直截了当问,“账上有钱吗?”
恒五娘愣愣地打开匣子,摸了一把银票。
显金摇摇头,“真金白银,不要票子。”
恒五娘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想了想道,“账面上还有将近五……四……三百两银子……“
显金:……你防备的姿态太明显了。
恒五娘说完也有点不好意思,又赶忙道,“……不过,我自己私房还有四十来两。“
显金:……
四十两银子,也叫钱吗?
真是个无私奉献的“扶弟魔”。
显金摇摇头,“公账是公账,私房是私房,带着账面上五……四……三百两银子就行了。”
恒五娘面颊上通红一片。
显金倒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咱们下午先去看看吧,你若觉得冒险就算了,当我没提;可你若觉得可行,咱们两家便不可再过算计。”显金似想起什么,“你若擅自行动,可会被家中长辈指摘责备?”
恒五娘看了显金一眼,“若是胜了,虽不会被赞扬,却也不至于责备;可若是输了……”
恒五娘后槽牙咬紧,像是咬住了命运的后脖颈,隔了良久,方破釜沉舟凄然一笑,“若是输了,处境也不至于更难,大不了提前被随意嫁给家中的管事或账房,像只傀儡一样继续为恒家做事。”
显金立在原处,双手抱胸,沉默片刻后,方抬起下颌,风轻云淡道,“对我贺显金而言,七十分的胜率,已经很稳了。”
骡车踢踢踏踏走在乡间小路,恒五娘左颠右晃,迷迷糊糊中,靠着显金的肩膀睡了一觉,刚醒又被显金摁了回去,只听一道极为沉稳的声音安抚她,“还早,继续睡吧。”
恒五娘安心。
就像,那个雨夜,带有少女馨香的披风,罩在肩头与后背的安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恒五娘在平和温稳的声音中醒来,“五娘,咱们到了。”
恒五娘睡眼惺忪地从半敞开的车帘里看到一群粉墙黛瓦、接二连三的低矮作坊。

显金看小姑娘睡得迷蒙,左脸上还印有衣服折痕的红印。
显金胳膊有点酸,不动声色地拿左手掰了掰右肩,轻声道,“……这是丁庄外,有三家造纸的小作坊。”
话音刚落,便见乡间村头小路上一个精干寡瘦的老头子佝着腰杆,两条腿跑得飞快,立于骡车旁,扯开嗓门笑道,“是曹村长荐的陈记吗!”
曹村长就是小曹村的一把手。
显金飞快地帮恒五娘擦了嘴角,拖着她下了车,朝瘦干老头躬身作揖,“是是是!我是陈记贺显金。”
给恒五娘介绍,“这是丁庄的丁村头,后面三间造纸作坊都是他家的。”
给丁村头介绍,“这是恒记大姑娘。”
“大姑娘”可比“五姑娘”听上去霸气多了,听起来一个是说一不二的当家小姐,一个是要从继母手里拿月钱的可怜大虫——在外面,面子这玩意儿是自己给自己的。
恒五娘看了眼显金,似是有点吃惊于显金为何能如此直接告知闺名,侧眸闷了闷,隔了片刻,恒五娘憋了口气,“丁村头您过晌好,小女恒记……排行老大,您可唤我作恒溪。”
丁村头一边领着二人朝前走,一边连声赞叹,“二位当家名字都好,金子像溪流一样淌进家里……”
显金认同地点点头——非常有文化的,透露着铜臭味的解读。
沿逼仄村道,向有水的地方深入,没一会儿就看到好几十捆青檀树皮被大石头块儿压在乌溪上流湍急的水中。
丁村头挫着手,有些不好意思道,“曹村长说您要原料,如今刚三月份,年前收的那点青檀树皮刚蒸煮了下水泡着,实在是没多少……”
丁村头挠挠后脑勺,“您知道,我们这几间作坊都只有我和我婆娘做活儿,数量实在和陈记没得比,这点东西……嘿嘿,怕给您塞牙缝都不够!”
“稻草呢?是沙田的吗?”
显金眼光一扫,转头问丁村头。
丁村头连连点头,“稻草、猕猴桃藤蔓汁都按这个数备的。”
显金如今已练成拿眼估个数,就能八九不离十,这点原材大概能做六十来刀纸,比较符合村里夫妻店的生产水平。
显金笑了笑,“六十刀不嫌少,六千刀也不嫌多,您的青檀树皮、稻草、做纸胶的猕猴桃藤蔓汁我都要,就按照六十刀、一刀六百文的价格算,您看合适吗?”
直接给了个中等宣纸成品的价。
私人小作坊做的成品可不比陈记、恒记出产的纸张,无论是质量还是体验感,都不可能卖到陈记六百文的打底价格。
丁村头微微张嘴:老曹头是跟他提前通了气,说这位贺掌柜只要开口,就不会让人吃亏。
这个开价,他不仅没吃亏,甚至是直接赚翻了啊!
相当于这一年啥也还没干,就把钱赚到手了!
相当于人家买馒头,买家买了面粉、糖和剂子,却给了一个馒头的钱……
买家为还没有付出的劳力,出了钱。
丁村头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在一旁十分不好意思地继续搓手手,“合适合适!我们库里还有二十来刀做好的素白,品质不能和陈恒比,但也能拿来做点小东西。”
显金笑着点点头,转头高喊一声,“狗爷!七七七!”
显金的手高高一挥,第二辆、第三辆骡车接二连三下来十来个穿着贴身加棉的青壮年,肩宽膀大,沉着脸一步一个脚印地往河边跑。
一半的人卷起袖子和裤腿就下河捞青檀树皮,另一半人浩浩荡荡往人家库房去。
恒五娘瞠目结舌,再转头看去。
我的个乖乖!
我的个乖乖诶!
逼仄的乡道停了三架骡车,十几架骡子板车!!
这是要干啥!
这是要做什么!
恒五娘心里其实有点谱。
但不太敢信。
这是……这是疯了吧!
我的妈!
恒五娘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
辞别丁村头,显金带着十几个青壮年转身就往外走,一上车显金就双手抱胸,阖眼眯起,约莫一个时辰,又到了另一个陌生的村子。
来人是个绾着妇人发髻却很年轻的女子,一见显金就笑眯眯行礼,“是秦夫子的好友贺掌柜吧?”
一阵寒暄后,恒五娘又见几十捆湿漉漉的青檀树皮、稻草被搬上了骡子板车。
直到天黑,显金沉默地跑了十来个村子,将骡子板车装得密密麻麻又满满当当的。
带来的真金白银所剩无几。
恒五娘坐在左摇右晃的车里,吞了口唾沫,拿手将鬓发挽到了耳后,扯出一丝笑,“我们是要将宣城府周边的大小作坊能买到的原料,全都收购完吗?”
显金正拿着软毫笔在小册子上勾勾画画。
听恒五娘这么问,显金将小册子合上,勾起唇角笑了笑,“明天去旌德,后天去沙田。”
显金将小册子揣进怀里,从车帘被风掀开的小缝里,看粉墙黛瓦的屋子与村庄一帧一帧向后退去,轻声道,“宣纸的制作周期大概在一年。所有庄户上的原料,几乎都在年前被各家作坊定购,我们现在没办法直接买到原料。”
所以……
只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她们把其他小作坊今年存储的原料全部收购。
那么还能留给白记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她需要拉恒记入伙。
她可是正经做生意的,不会做垄断市场那一套缺德行径——拉恒记入伙,只能算联名,就不是垄断了嘛……
显金笑了笑。
两万人,四万张纸,四百刀纸张。
白记就算打通了府丞的路子又怎么样?
她捏着最好的原材料,白记拿什么跟她争?!
更何况,她还另有几重杀手锏!
这笔生意,必须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因为,大概率这笔生意背后,还有更大的利益。
显金目光沉凝,手坚定地将车帘“唰”的一声拉过。
宣城府熊知府书房,夫人嗔怪,“非要把陈记顶上去和白记拼个你死我活吗?文闱卷纸推白家,之后的贡品机会给陈家,不就得了?百花齐放,不比一家独大好?”
熊知府啜了口茶,很想对老妻说,你懂个屁!
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得以保留一丝生机。
隔了一会儿,熊知府才语气拖长,吁了口气,“……很大可能,文闱卷纸和贡品,是一家。”

熊知府因为陈记,险些被老妻剥皮抽筋的一念之差,显金自然不知。
显金和恒五娘一连十日都忙碌在看货、付钱、收购的路上。
酱肘子漆七齐带着绩溪作坊那十五个新人将库房全都搬空,放置暂时不需要的沙田稻草和纸胶。
显金带上恒五娘,亲去龙川溪上的甄家码头,真正意义上的“拜码头”“打招呼“。
恒五娘捻起裙角,轻巧地跨过倒在地上的一根散发着水腥气与泥污味的腐木。
显金看污泥蹭到了恒五娘鹅黄色的缎面绣鞋上,蹙了蹙眉,“……码头上鱼龙混杂,如今清理河道,四处都是污泥腐木,听话,先上车吧?”
恒五娘从袖中摸了条丝绸绢帕出来,弯腰轻手轻脚地把鞋面擦干净,一抬眸,露出两只水汪汪又极简凝的杏眼,“……别人去得,我也去得,若是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小姑娘,要好处、要宽让、要理直气壮的弱化……那别人便更看轻你。”
既然决定了要争,就不能再用“姑娘”的身份自己给自己示弱了。
恒五娘口吻淡淡的,书卷气十足。
一双杏眼真漂亮。
显金笑了笑,伸手扶住恒五娘的胳膊,耐心地等待小姑娘擦鞋面。
混码头的,常常是左青龙右白虎,额上还贴着一只花豹图,就怕你看不出来他混的是社会。
码头上,一群这样混社会的汉子乌压压地铺开,忙得头顶冒烟地要么登高挂帆,要么卷起裤腿下河修船板,难得见两漂亮姑娘来,汉子们全都停下手上的活儿,直勾勾地盯着瞅。
恒五娘吞咽下唾沫,脚下有些软,不自觉地朝显金后背靠了靠——他们卖纸的,素日几乎都与读书人打交道,甭管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人面上总是道貌岸然、人五人六的,她实在没见过这么明晃晃的目光。
显金高声道,“请你们家三少东家出来。”
有混不吝的汉子歪着嘴哈哈笑,“你是哪家的姑娘?素日找上我们家三少的女人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难得有两个约着一起来找……”
汉子话还没落地,就听鞭子“咻”的一声从天而降,蘸着龙川溪刚破冰的冻水,重重地打在这汉子的背上。
“滚你娘的!放尊重点!这他娘的是城里的贺掌柜!”
甄三少气势汹汹地把皮鞭往腰间一收,转头朝显金便换了副和蔼可亲的嘴脸,“贺东家,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爹可说了,甄家能如愿拿下龙川溪上下游的通航票,全靠熊知府给陈记撑的台子,也全靠他一拳头打在白家的脸上!
不然,他一个纨绔,怎么可能越过他二哥来码头掌舵嘛!
都是贺掌柜带得好!
都是他那刀刻丝山海经宣纸买得好!
人生啊!
际遇很重要呀!
甄三少沾沾自喜,虽然他不太想管事,但是看到以前在二哥面前点头哈腰、在他面前鼻子朝天的船把子,如今听他号令、对他言出必随……就很爽!
比喝酒还爽!
比赌钱还爽!
比一掷千金买东西还爽!
男人嘛,最好的那啥药,不就是权利吗?
甄三少一向饮水思源,朝显金客客气气地又福了个身,顺带捎了眼显金身后的锦绣女子,笑得熟稔,“贺掌柜带着自家妹子逛码头呢?”
甄三少比陈敷还像纨绔,一副纨绔相再加一对笑眼,让人非常相信这丫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恒五娘强撑着站在显金身后,心头默念:一切臭男人都是纸老虎,一切臭男人都是纸老虎!
显金笑着与之拱手作揖,“是恒记的大姑娘……有生意和您谈。”
甄三少受宠若惊,“我把我爹叫出来?”
显金摇摇头,“一事不劳二主,一向和您做生意,就不劳烦老爷子了。”
甄三少把这句话看作显金对他的认可,兴奋地搓搓手,意气风发着将显金与恒五娘带进一叶连船桨都包了金边的小船上,又是上糕点又是斟茶。
显金三两下将来意道明,“……一则呢,是陈记近日进了许多青檀树皮和草垛,或许会占用几条龙川溪的支流滩涂晾晒,若是方便,还请三少命船队轻打桨,莫要将树皮与长草卷进水里。”
这都是小事。
甄三少自然连声称是。
“二则嘛,这一批纸做出来,很大可能要走水路运往应天府,若是可以,陈记和恒记想与甄家签下契书,我们只寻甄家做漕运,对等的,甄家的船也只运我们两家的纸,这个条件,您看妥还是不妥?”
凡事要走一步看三步,卷子做出来简单,怎么运到应天府?
几万刀的纸,一定是走水运。
而且是卷子。
把运输渠道拿下,又稳了一小步。
这个要求嘛……
甄三少低头沉吟。
恒五娘面容很沉静,手却掩在袖中,纠得跟条麻花似的。
甄三少久不开口。
显金开口了,老神在在地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不是我们,就是白家,只看三少想和谁合作了。”
一听白家,甄三少一张脸皱得也跟条麻花似的。
他是怎么发的迹,甄家是怎么拿到的龙川溪上下通航的航票的!?
别人肯定以为是甄家厚积薄发,他甄三郎才高八斗。
可他自己心里门儿清。
全靠当打手得的好处!
你问打的是谁?
不就是那天杀的白家吗!?
如果是在陈记和白家之间选,毫无疑问,答案是陈记;
如果是在恒记和白家之间选,毫无疑问,答案是恒记;
如果是在狗和白家之间选,毫无疑问,答案是狗。
甄三少抬起头,平静地给出了答案,“契书呢?我签。”
解决完运货渠道的问题,显金和恒五娘才算是真正意义地结束了本次出差,显金把恒五娘送到了家门口,看了眼沾了污泥的锦缎绣鞋,转身便与锁儿耳语几句。
临到天黑,恒五娘收到了一个大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双葱绿烫金暗花的绣鞋,两只鞋面上分别缀着两块大拇指指甲大小的碧玉,看上去漂亮又华丽。
鞋子下方还压了张纸条——“这对碧玉,很像你的杏眼。”
恒五娘将纸条捂在胸口,轻轻地“唔——”了一声。
新鞋,第一次出街便来到了应天府。
学政府衙,就在江南贡院旁边。
显金与恒五娘被小吏带进了议事的正堂,显金摸了素色香囊递过去,小吏连连摆手,“……言重了言重了,我们学政不是这样的习性!”
看上去不像是假意推脱。
显金笑着又将香囊搡回袖兜,“我们小地方来的,不太懂礼数,大人莫要怪罪。”
显金此话一闭,便听堂中似笑非笑的声音,“既然知道自己不懂礼数,就别来丢人,以为拉上恒记就妥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狮虎独行,豺狗成群……”
显金蹙了蹙眉。
狭路相逢,傻-吊胜。
因为只有傻-吊才爱钻窄路。
这傻-吊明显没看过《狮子王》,人家辛巴五服以内的狮子亲戚都还一起打猎呢!
狮子可是群居动物!
显金一转头,便见白家父子一左一右,神色放松地坐在左下首。
而说话的,正是白家少东家。
显金没应声。
白家大郎看了父亲一眼,没见父亲阻拦,便又笑道,“你贺显金出来丢人现眼,是因为没爹生没娘养,浑然一个天煞孤星的霉球——”
白大郎转过头,开始教训,“恒五姑娘你有父有母有兄有弟,也跟着出来抛头露面、丢人现眼……啧啧啧,若是早个五十年,规矩严点儿,你这丫头要被沉塘的,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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