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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还有什么想法,趁我在这,一并说了吧。”曹府丞认为自己如今的神态一定很勾人——手握权柄的一方大员压低声音,仔细倾听你的诉求……这搁谁,谁不迷糊?
显金皱了皱眉,微不可见地往后退了一步。
妈的,这官儿忒没素质了!
感冒得嗓子都哑了,还他娘的对着人说话!
这可是医学不发达的古代!一场伤风足以要人命诶!
显金只恨这时代没口罩,只能稍稍侧过口鼻避开病毒攻击,再道,“做生意嘛,货是一方面,银子是另一方面,一桩买卖成不成,先看货好不好,再看钱够不够。”
曹府丞压着嗓子捧场,“是这个道理。”
显金继续道,“既如此,倘若‘诚衡’与白家的货品质难分伯仲,就需要拼谁的要价低。”
没给人插话的机会,显金自顾自地笑起来,“当然,咱们天大地大官府衙门最大,衙门自然是不缺钱的。可是您得这么想,这里少一个铜板,别处不就可以多用一个铜板了吗?到年末起奏折时,您的功绩也能多一份不是?”
王学政点头称是,笑得意味不明,暗戳戳地给曹府丞挖坑,“是这个道理——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到上峰耳朵,三百两能干成的事儿,您花了八百两,您认为上峰怎么想?”
曹府丞目光复杂地看向王学政:哪来什么有心之人?要是有,八成也是你个狗东西!
曹府丞转回目光,重复了一遍显金的话,“比价?”
显金点头,“比价,十日之后两家带着样纸再来,届时每家同时报价,价低者得,合情合理。”
显金笑着给王学政递托,“王大人,您说是吧?”
王学政没立刻开口回答,低头看了眼被随手放置在书册,心里顿时烧起了一团火:奶奶的腿!他是从京师派来下挂的!不是来受气的!他在京师时,这群地方官都得毕恭毕敬地叫他一声“上官”!平时他愿意给这曹矮子一丝薄面,是他平易近人!
这曹矮子倒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府尹之位空缺,他以为自己就是南直隶的老大了!?
省省吧!
别说南直隶,就是一个应天府也藏龙卧虎,谁背后有谁,谁又是谁的姻亲,名堂多着呢!
王学政不知道的,刚刚曹府丞非让他亲手接册子,在后世有一个非常贴合实际的名词:“服从性测试”——当下,府尹之位悬而未决,几个副手若说没这个心思,那肯定是骗人的。但如何来奠定自己的威望?只能从细节小事上下功夫。
说实话,谁来做秋闱的纸卷纸,曹府丞真的在意吗?
那白招儿再魅再生儿子,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妾室。
他在意的是,他的意图,有没有人领会,有没有人遵从。
故而,素来没什么存在感的王学政,便成了他立威的首选:俗称柿子就照软的捏。
谁曾知王学政心里一团火被烧得雄赳赳气昂昂。
火势渐渐蔓延开来。
王学政索性接过了显金的话头,山羊胡子顺势恢复往日的活力:“是这个道理。咱们自己家买东西尚且要物美价又廉,更何况涉及文闱的大事……质第一,价第二,这个顺序占理儿。”
白大郎急切地看向老父,如果目光有触手,恐怕已经扯起老父的衣角开始使劲摇晃了。
他们为啥想做这笔生意!
不就是因为赚钱吗!
官府有钱啊!
谁在意这三瓜两枣的!
他们成本压在一百两以内,敢对着官府叫出五六百两的报价!如果不能赚钱,他们抢这笔生意做什么?做慈善吗!
白老爷手向下一摁,看了眼心急如焚的儿子,心头怒骂一声蠢货!官府的生意都拿下了,谁还在意利润!?顶着这名头做什么不赚钱!?只要能保本,就算一个子儿不赚,他也干!
曹府丞狭长逼仄的眼缝里,两颗眼珠子转了转,抬头问白老爷,“白掌柜,你说呢?”
白老爷咧嘴笑了笑,态度恭顺,“大人们定了即可,我们白家听话又懂事,和别人家不一样。”
别人家·陈记·贺显金装作没听懂。
曹府丞再看了一眼王学政,又看了看显金,不知在思索什么,或是在给王学政台阶下,抑或是全自己的颜面,隔了良久方笑了笑,“朝堂之上,圣人处事公正严明,百安大长公主更是出身行伍,行事最重公平,咱们……就公平严正地来一场,若传出去,咱们应天府也是——这个。”
曹府丞竖了个大拇指。
显金眼皮跳了跳。
白大郎的脚后跟跳了跳。
十日之约敲定,显金与白家一前一后出学政-府,白家父子钻进一旁的小巷明显是在等人,恒五娘想说什么却被显金眼风一扫,“……回去再说。”
跟着便见显金低头上了骡车。
学政府大堂之中,曹府丞身侧的茶水有些凉了。
书童打扮的小厮上前换水。
曹府丞手背虚虚盖住,摇摇头,“王大人府上的茶,是北地的滋味,苦后才回甘,本官略有不惯。”
王学政胡子动一动,手动一动,示意小厮退下,笑道,“喝不惯便不强求,京师的茶叶制得略干,以前百安大长公主只嫌茶不够苦。”
曹府丞碰了个软钉子,抬头看人去楼空的内堂,似是随口玩笑,“贺掌柜一个姑娘家,这么重的好胜心着实少见。姑娘嘛,寻一个好归宿比什么都重要——我听说这位贺掌柜并非陈家的亲闺女?”
王学政没接话,低头啜茶。
曹府丞心不死,自言自语再道,“是本官蠢钝了,一个姓贺,一个姓陈,摆明不是同宗同族。是表姑娘?远房亲戚?还是家里管事的闺女?”
王学政转头看一旁的花瓠,别说,这迎春花开得真漂亮,黄灿灿的,像坨消化不良的牛粪。
曹府丞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眼,语中带笑,口吻却明显郑重了些,“王大人,本官与你说话,为何不应?”
王学政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来,疑惑地“啊”了一声,紧跟着如梦初醒般开口,“噢,你问贺掌柜?她不是陈家的亲闺女,好像是他们家三爷妾室与前夫郎所生,身份不算高,但胜在人聪明,在泾县时,乔放之也很喜欢她,好像还收了做关门弟子,亲自指点文章?”
王学政笑着摇摇头,“我也记不清了,若不然,等乔放之回来,曹大人亲自过问一二?”
曹府丞脸色一变。
之前的府尹是李阁老的人,追捧的是理学,李阁老要变革,遭殃的首当其冲是心学流派。而作为心学代表的青城山院乔放之,当然要被杀鸡儆猴。
万幸的是,前任府尹还不算太癫。
只是寻了东南侯的由头,将乔放之缉拿在押,浸了几天水牢后就扔在草席上自生自灭,饭给吃、水给喝,虽然像条丧家犬,但至少还活着。
就在去年年末,突然来了两列一看便是大内禁卫的官差,拿着玉符,直接将乔放之从牢中带走,紧跟着便是府尹被清算,革职查办,全家流放。
这是个信号。
意味着李阁老变革失败,有人拨乱反正成功了。
就在上月月末,他们终于听到风声,乔放之出现在了翰林院,再一打听,快则两三个月,慢则半年,乔放之必要返回宣城府。
曹府丞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宽厚的胸膛:万幸万幸,当时乔家倒台,他只顾着沉浸在温柔乡里,没来得及跟风踩一脚,如今就算乔家回家该清算清算,该报复报复,也不关他什么事。
曹府丞好像明白过来王学政突然提及此事的用意,一抬眸便看到王学政翘着山羊胡子朝他笑。
意思不就是,贺显金那娘们,真正罩她的人是乔放之——警告他染指需慎重吗?!
曹府丞不禁气闷在胸。
那这丫头,还真是动不得!
曹府丞扶着桌脚站起身,背手往外走,走到王学政面前,哼哼一声。
像一头欲求不满的猪。

第229章 玩吧玩吧(补更)
白家父子在小巷中来回踱步,焦急等待到了极点,终于看到一个大肚子率先从墙后出现,紧跟着是曹府丞阴沉的脸。
白老爷本想冲过去,可察言观色后,选择一巴掌推在长子后背。
白大郎一个踉跄。
曹府丞蹙眉低斥,“偷偷摸摸不成体统!要做甚!”
白大郎回头看爹。
爹抬头望天。
白大郎嗫嚅嘴唇,方道,“……这纸是好做的,不过这报价……”
有些为难,“曹大人,你知道的,自从陈家发了力,我们白记一直在亏,伙计的工钱、纸张原料、庄户上的定钱,上个月亏了将近八十两银子……”
说起来就是气。
这陈记不做人事。
还把他们的学徒全都拉走了!
几个大师傅趁势涨工钱,叫嚣若是不涨钱,就投奔陈家去!
他们只好捏着鼻子认!
憋着一口气,就等着在文闱卷纸上大赚一笔啊!
若真要压报价,他们还不如不做!
何必吃力不讨好!
白大郎想起来就是气,悲愤地抹了把眼角,“给官府做生意都不赚钱……这说出去,谁信啊!谁不笑话我们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曹府丞心里正憋着气,现在又被蠢到了,闻言冷笑一声,“看来这笔生意,白家是瞧不上了?”
白大郎哭声戛然而止。
白老爷适时上前,面带苦相地做低伏小,“这蠢东西不会说话,大人千万莫怪!——纸,我们心里大概是有了个数,可这报价,我们是拿不准的……若是报高,我们就输了;若是报低了,就算拿到这笔生意,我们就只能亏本来做……我们等在这,不是诉苦,是求大人给我们指条明路:——”
“这报价,到底该怎么报?”
曹府丞几欲翻白眼:这对白家父子有种让人发笑的愚蠢,恰似在床上非常努力,但脑子着实不灵光的白小娘。
怎么报?
哄、骗、吓、诈、偷。
官场上要想赢,就要无所不用其极。
这从小地方出来的商贾,好似未曾经历过大的捶打,还留存着几分单纯和愚蠢。
曹府丞一抬头看到白家父子殷切的眼神,决定先定调,“……这笔生意,无论你们用什么方法,必须给本官抢到手。”
事关他为官的颜面!
“本官不管你们亏不亏钱,有没有原料——没有钱,就去赚!没有料子,就去收!不要再摆出一副瞻前顾后的懦相!不要给本官丢脸!你若是给本官丢了脸,本官叫你们白家关门大吉!”
白家父子集体噤声,噤若寒蝉。
曹府丞见白家父子畏惧的模样,方舒畅了两分,语气缓和三分,“听王学政的口气,本官若在此事上一意孤行硬来,怕是难了。这笔生意抢不抢得到,全靠你们自己了。”
白家父子一下子眼含热泪:啥?不是他们来求人帮忙吗?咋忙没帮上,反而领上任务了?
曹府丞语气一软,“至于你们担心的成本利润,本官把话放在这,只要你们拿到了这笔生意,本官有的是法子给你们拨钱,懂了吗!”
威逼利诱之下,他自认为是把话说透了。
白大郎没懂。
白老爷懂了。
意思是,这笔生意抢不抢得到,曹府丞如今不太好出面了,全靠他们自己了。
但是如果抢到了,曹府丞能帮着他们薅银子。
也就是说,可以不用担心赚银子的问题。
只要他们报价比陈记低,就稳了!
白大郎还想再问,后背被老父一揪。
曹府丞再道,“至于怎么抢……”
宽胖脸笑出褶子,“商场如战场,真金白银的事儿必须动真格才行。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只要不出人命,本官这处还是帮你压得住的。”
白老爷顿时喜不自胜,连连称是,“是是是,先行谢过曹大人,千恩万谢千恩万谢,务必叫招儿好好服侍曹大人,以报这重如山的恩情。”
想起白招儿,曹府丞连连摆手。
得了,如今他都招架不住了,要更加好好“服侍”,恐怕他这条命都要被吸走了。
快马加鞭,显金和恒五娘连夜赶路回到宣城府。
显金三言两语给瞿老夫人回复了现状,本以为瞿老夫人会责难,谁料这小老太太平静了然地点点头,“随你去做。该怎么做?该赚多少钱?你心里有把秤就行。”
甚至,还有心情和显金打趣。
“左右你算盘用得精,你总不可能叫陈记亏本。”
显金点头称是。
恒五娘与显金并肩出游廊,看升起的朝霞,却丝毫未现疲惫,满脑子都是亢奋与激动,甚至连觉都不想睡。
恒五娘羡慕道,“……不拘一格降人才,你们陈家真正做到了这一点。”
显金勾起唇角笑了笑。
哪来什么不拘一格。
是因为确定了她不想嫁人的决心。
因为不嫁人,所以她一辈子都是陈记的所有物。
她的想法,她的行为,她赚的钱,她搭建的关系,都姓陈。
确认这一点之后,瞿老夫人才算真正对她放心。
至于这些话,显金没有必要和恒五娘说明,只问,“暂时拿不下文闱卷纸,你家长辈可会责骂你?”
恒五娘神色一滞,随即笑了笑,“责骂是责骂,责骂会叫我少块肉吗?这桩生意不是还没被叫停吗?尚且不见输赢分晓,就算责骂,也不至于叫我半途而废。”
显金点点头。
人无苦难不至于而立。
恒五娘比之前胆子大了很多,心力也坚定了很多。
显金只道,“那就先做纸,咱们之前的样纸太过普通,赢不了,我立刻将绩溪作坊腾出来,无关人士绝不能入内,你好好清一清身边的人,但凡有一个不信的,这十天绝不能带在身边。”
竞标嘛。
玩得脏。
拿拖拉机把人送到终点,属于低级玩法。
还有许多高级的坑,她前世的暴发户爹也都一一踩过——她爹做事蛮蛮,有时候全靠一腔孤勇,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了南墙,就他妈要把南墙撞破。
什么中了仙人跳,睡一觉起来,手机文档被看了精光;什么手下的经理突然攻略成功女神,女神顺势来办公室献爱心,结果竞标前一天,标书被偷了……
钱帛动人心弦,由不得人不防。
恒五娘听懂,第二天到绩溪作坊时,孤身一人,谁也没带。
恒五娘一句话解释清楚,“我身边人的身契,都不在我手上。”

知道她在恒家过得艰难,但也没想到过得这么艰难。
“就你一个人,干脆就别来了,张妈还得多做一个人的饭……”周二狗撸起袖子,嘲笑得不留情面。
“啪——”
周二狗的嘲笑被连续的“啪啪啪”声打断,定睛一看,恒五娘正将一沓银票拍在柜台上,双眼水雾露气朦朦,“我既带不了人来帮忙,那便只有多出些银子了。”
人和钱,总得出一样吧?
否则怎么能叫“诚衡”呢?
这个“恒”,不是恒家的“恒”,是恒溪的“恒”。(防止你们忘掉,恒五娘大名恒溪)
显金瞄一眼,大概六七张的样子,三百多两的银子。
周二狗被钱塞了一嘴的正直,义正言辞地热烈欢迎,“加菜!今天必须让张妈加菜!至少要加二两三线肉!”
显金:……
伙计素质,请勿上升老板。
恒五娘抿唇笑了笑。
显金坦然地将银票收下,转头递给弓着背制表的陆八蛋,“恒记加资三百两,到最后核算投入总额时再算分成。”
显金神色自然地朝恒五娘耸肩笑了笑,“我们两会成为宣城府最有钱的两个老姑娘。”
有钱到不会被随便捉去嫁人。
也不知是显金泰然自若的神色,还是这句话的功效,一直拳头攥紧、脚拇指丫子都捏在一起的恒五娘终于放松下来,能够好好看看这神秘的绩溪作坊——宣城府业内人士坊间传闻,这绩溪作坊里养了百来个膘肥体壮的青壮年,还设了几十个哨岗,哨兵拿着长鞭子,谁偷懒就鞭谁……说得跟个人间炼狱似的。
如今进来看过,像一个秩序井然的……蚁穴?每个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十分熟练地运作,调猕猴桃藤曼纸胶的便偏安一隅,埋头做工;混合纸浆的便拿着比人还高的木棍子搅和池子;做竹帘的就蹲在池子旁,调试紧密……大家伙也说话,却是非做纸相关,绝不开口。
显金也穿了一身短打,一手捏着纸浆,一手拿着刚刚焙好的成品,和李三顺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恒五娘说不出这种感觉,是因为她没见过。
若放在后世,有人看到这幅场景,必定一拍大腿,“嘿!这不就是‘大厂’吗!”——严入口、高福利、重实效、拒绝无效沟通,甚至各级领导扁平化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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