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白”这个摊位就很神。
摊主可以从纸张上盖印的红章、纸张的柔韧度、甚至纸张的厚薄,分辨出这玩意儿究竟是不是“浮白”出品的。
基本市面上流通的刻丝宣纸都得去“鉴白”那儿过一趟,“鉴白”那儿过不了的纸,就进不了鬼市,一律按“高仿”处理。
有些中小作坊,便起了心思,在上面做文章。
有的特意在鬼市上堵人的;有拿着赝品,赝品里塞着钱请“鉴白”摊主鉴定的;还有更绝的,不仅纸是赝品,连“鉴白”出的章都是伪造的,咱就是说,主打一个制假造假自力更生一条龙服务。
鬼市为啥能活?
因为在夜幕笼罩下,真东西才能闪光。
上述行为一经拆穿,在鬼市的交易基本上被彻底断绝了,有些做得过分的,甚至被剥夺了终生进入鬼市的机会。
当然,也有想趁着青光白日买通“鉴白”摊主的。
可这摊主神出鬼没,摊子也没啥工具,趁着夜色如鲶鱼般滑不粘手地跑得不见人影,只在江湖中留个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酱肘子”。
第219章 未尝不可(第二更)
人称“酱肘子”,大名“漆七齐”的一道杠新晋人员从后厢半掩的门缝里伸了个睡眼惺忪的脑袋,“咋?还没客人呢?”
这厮最近上夜班,四更天去鬼市出差,天亮了再回来睡大觉——这几日,“喧阗”开业,显金惊奇地发现她手下面临人手不足的危机:一般来说,一个店子应有一正一副,如今所有店子几乎都是减配的状态,泾县由董管事负责,没有副职;“浮白“的一把手是赵德正,二把手是钟大娘;绩溪实训基地名义上的一把手是瞿大冒,但实在说话的人是李三顺,而行政上……是周二狗(周二狗都管上行政后勤就知人手多短缺了);故而新开业的这间“喧阗”二把手提了郑大哥,没有一把手,显金自己上。
最惨的,其实是陆八蛋,在显金把耗子年账房冷藏后,三间铺子的财务担子全压在他一个人骨瘦嶙峋的肩膀上。
陆八蛋:我虽然有一颗想进步的心,但没有一副支撑我进步的健康躯壳啊。
在陆八蛋一个月发了两次烧,咳嗽两次,一次半个月后,显金终于出手拯救他了,把绩溪实训基地的账务本子交给了锁儿练手——如此人员紧缺的状况下也只有不拘一格降人才了。
“酱肘子”漆七齐就被显金盯上了,以火箭上青云的速度成为“喧阗”的代理管事,意思就是,你还是一道杠,但你得做三道杠的事,虽然我只给你一道杠的钱……
一道杠代理管事“酱肘子”揉揉眼睛,眯着眼看堂内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啧”了一声,呢喃道,“哪有铺子开业不放伙计的呀?人看您这儿连个接待的伙计都没有,谁还进来买东西呀?”
显金示意,郑大一把将“酱肘子”的脑袋推了回去。
门口的长衫们躲在柱子后你一言我一语,隔了片刻,众人口中的周秀才终于被推搡着越众而出,踉踉跄跄地进了“喧阗”的店门。
像是突破了什么结界似的。
周秀才来不及回头骂人,便把肩耸了起来,双手抱胸,警惕地四下观察,呈非常标准的戒备姿态。
周秀才等了半天,没等来笑眯眯的,明面上和他寒暄,实际上企图挖空他钱包的伙计,不由得略微松了口气,肩头逐渐放松,余光在偌大宽阔的厅堂慢慢环视——他们在门口还数错了,不只七八个架子,有两排藏在柱子后面,恰好被大门挡住,一共有十四五个架子,每个架子有三排,一排放有三种纸。
每个品类之下的铁架子上贴着一个小标签,标签上明码标价,最贵的不过一两银子一刀,多数售价区间在六百文到八百文一刀。
价格不贵,与之相对应的,自然是市面上常见的宣纸,如四尺宣、素白、螺纹纸等等,这些纸不费工,也不费时,做起来简单,在宣城府的平民阶层和低等士大夫之间流传甚广。
再一细看,每种品类摞了三刀,每一刀未开封的纸都用牛皮袋子从头到尾牢牢包好,最上面放了十来张散开的该品类的纸,每一排都放了一个小小的砚台、一支毛笔并一块儿吸墨用的毛毡,可供买家下笔体验。
周秀才看得啧啧称奇,在“浮白”不坑穷人的余威中,胆战心惊地随手试了两张,看墨在如绢绸般的纸上缓缓向四周晕染,不觉彻底放松下来,踮着脚几乎将零散在外的品类都试了一遍。
最后,想买六百文一刀的素白和八百文一刀的螺纹纸。
周秀才抬下颌,张口欲呼店小二,却见角落里放了六七个木制的小推车,再一抬头又见东南角有三处半人高的柜台。
周秀才思索片刻,充分发挥秀才公的聪明才智,从角落里推出小推车,将自己想买的素白和螺纹搬了两刀新的放到小推车上,再绕过剩下的架子来到柜台前,定睛一看,一个大柜台其实由两个台子组成,一个木台一看就是镂空的,底下上了暗锁,顶上被挖了两个铜板大小的洞,洞边写着一行字“请将货款投入此处”;
另一个台子上放着一本裁剪得当的小本和一支方便书写的软毫笔,翻开看,第一页第一行写了一个示例——“昭德十六年二月二十,购四尺宣一刀,城东王家”。
另有一行字紧随其后。
“如您囊中有难,请忽略最后一列落款,无需付账,直接将纸张拿走即可。”
周秀才一愣,随即抬头张望,就在不远处,他们这群书生这一两个月十分讨厌的贺掌柜,正淡定自若地站在花间的柜台后埋头拨弄一盘木头珠子,周秀才动了动嘴唇,决定提醒一下这个唯利是图、但最近突然良心发现的少女掌柜——
“贺当家的,世事险恶,您这么做生意,万一来人不讲道理,坚决不付钱,扛着纸就走,您……您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显金拨完十位数的算盘珠子,抬起头,笑着抿了抿鬓发,“谢您提醒,这样的人,我们吃亏上当也就一次,堂中无伙计,不代表咱们花间和后厢没有伙计,我们伙计藏在暗处不出现,只是为了您能更好地体验每一种品类纸张的好坏优劣——宣城府就这么大点地儿,这种吃跑堂的人藏不了多久,必定会暴露于青天白日下,到时便是街坊四邻的唾沫星子都得给他淹死喽!”
时人聪明是聪明,但也着实质朴,虽也有狡猾蔫坏的,但质朴善意的仍旧占多数。
如果真的吃了跑堂,一经发现,便是给余生留了污点。
当下人口固化,轻易不挪窝,生在何处便长在何处、葬在何处,要留了疤,这辈子都去不掉。
周秀才想着点了点头,又道,“还有,若是来买纸张的人不认字咋办?您写得再清楚,也没用啊!”
显金平静地将算盘放置身侧,温声道,“如果他不识字,仍来买纸,那么这刀纸,就算我送他的,也未尝不可。”
“大德!有大德呀!”
茶馆里,随着一声惊堂木,周秀才恶狠狠地拍了拍四方桌的桌面,“排面!真是大排面!那么小一姑娘,拨着算盘,头都没抬,风轻云淡着,却硬是让我老周膝盖头差点都软喽!”
“我提醒她,人不认字儿的,买不着您‘喧阗’的东西!”
“您猜人怎么说?”
周秀才说得上了头,没发觉台上惊堂木响后,紧接着全是他的声音——台子上从苏州府过来唱评弹两个角儿的声音都淹没在了他激昂高亢的惊叫声中。
角儿很无语地看着周秀才:您考科举都属于埋没了,您这嗓子不去唱京剧,都是大魏艺术史上的遗憾。
周秀才身侧的长衫配合“哇”的一声,“说什么了!?”
角儿:……他错了,这两人应该去说相声,据说北直隶这一两年这玩意儿特火,一个捧哏一个逗哏,迟早成角儿。
周秀才再拍一下桌面,“人说,若是有不认字儿的来买纸,她就是赠他一刀又何妨!”
周秀才两只手交叠,手背拍手心,“咱就说排面不排面!大气不大气!耿直不耿直!”
“排面——”
“大气——”
“耿直——”
极度配合且此起彼伏的惊叫。
台上两位角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助:这份巡演的钱,他们两就不该来赚!
周秀才隔壁有个羊毛胡子小老儿正埋头喝茶,听隔壁桌聊得起劲,抿唇品了口茶,疑惑地探了一只头出去,蹙眉道,“你们口中的贺掌柜,是不是陈记那位当家人?一个小姑娘,满脑子精怪……”
周秀才“嘿哟”一声,拍了拍桌子角连续三声“呸呸呸”:“那哪儿能叫精怪呀!这叫聪明!”
山羊胡子老头乐呵呵地捧着碗茶汤坐到周秀才身边,学着他们的样子,耸着肩蹑手蹑脚说小话,“……不是说这贺掌柜把整个宣城府,甚至邻近州府的纸张价格都抬起来,好多读书人都买不起纸了吗?”
周秀才点点头,“这是实话。”
山羊胡子老头笑着把茶盏放桌子沿边上,又道,“听宣城学,哦不,听一起喝酒的老头子说,她把你们这群读书人搞得个怨声载道的,你们不怨她?”
周秀才老实点头,“起初是怨的。”
山羊胡子老头极为理解地颔首。
周秀才老实的目光里透露出几分沧桑,“但因爱才生怨,有爱才有怨,如今贺掌柜肯浪子回头,我们便重修旧好、和睦如初。”
山羊胡子老头不由得五官紧蹙、跟看傻子似的看了看周秀才:他早就提议把那些《霸道夫子爱上我》《那书生真俊》的垃圾书都烧掉!烧掉!烧成灰!
山羊胡子老头沉默了片刻,半晌之后,默默把板凳搬远一点,靠到刚刚捧哏声音最大的长衫旁,“那这么说来,宣城府的读书人们还挺支持陈记的?”
高音部长衫也是个憨的,楞呼呼地直点头,“之前的之前支持,之前不支持,现在又支持——”
嘿嘿嘿笑起来,“一刀素白才六百文,我们兄弟几个合伙买一刀,誊抄文章递交老师不要太便宜哦!只要‘喧阗’不涨价,我愿意给贺掌柜举旗一辈子!”
“那白记和陈记,你更偏向哪一家?”山羊胡子打断高音部的彩虹屁。
高音部声音高亢,“陈记!白记天天跟着别人学,吃别人的臭脚(jue)脚(jue)!陈记涨价,他就涨价,陈记推便宜纸,他也推便宜纸,忒没风骨了!我们读书人最重的就是这一身硬骨头!”
山羊胡子老头看这高音部长衫半晌,有些无语:你刚才给贺掌柜举旗一辈子的时候,我看你除了嘴硬,全身都软。
宣城府怎么回事?
明明还算人杰地灵,出了个乔家乔放之,又出了个陈旷,这是上一代的;下一代便更厉害了,被南直隶寄予厚望的陈笺方、人跑了但被一直留意着的乔徽,还有上头直接下文扶正的泾县县令崔衡……
除开这些人,再下一代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
山羊胡子老头闷了闷,再默默把凳子搬开,坐在了高音部和低音部的中间,又听这群长衫读书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把贺掌柜夸上了天。
高音部说:“我当初就说了‘浮白’这是缓兵之计,贺掌柜不可能叫我们这群穷书生没纸用——听说当初在泾县时,青城山院那几个家里穷的书生,贺掌柜是把人要用的纸包圆的。”
低音部附和:“对对对!其中有个叫杜君宁的,去年考上了秀才,才十三岁呀!和乔……”低音部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也就只比跑了那位大了几岁而已!”
高音部再道:“贺掌柜有情有义,那时候谁敢和乔家再扯上关系?人愣是顶着压力把乔大姑娘养着,求爹爹告奶奶地为乔家奔走……”
低音部不甘示弱,“说有情有义都弱了,是义——薄——云——天!”
低音部双手撑天,一个回眸,目光精亮,很经典的智取威虎山结尾亮相手势。
山羊胡子老头瞠目结舌,来不及思考,肢体先行,双手不由自主地鼓掌。
这出评弹算是毁了,但另看了一出说不上是好是坏的大戏……他……他……不觉五味杂陈……
若显金在此处,必定欣慰。
这群酸儒夸赞她时,一字未提相貌和身段——在时下,去女子化,便是对女子最高的赞誉。
山羊胡子老头把茶喝完,背着手往外走。
跨出茶馆门槛,山羊胡子直奔“喧阗”。
无人招待。
却一眼看到了台子上的两行大字。
山羊胡子又见店中几个长衫少年在柜台前窸窸窣窣地凑钱买纸,丝毫不见因囊中羞涩而有的尴尬——大约是因为没有伙计盯着吧?大家方能自如地、据实地选购吧?
读书人好面子,若旁边站着个恭敬的店小二,就算兜里没钱,也会想办法把看上的东西先给买了再说——这也就是为啥有的读书人欠了一屁股债……
山羊胡子再看,店里还能拿笔直接在纸上试两下,画画的、写字的、抄佛经的……大家各取所需,非常直观。
山羊胡子看了一圈,又摸了两下纸,暗暗点了点头,便抬脚出去了。
刚拐过墙角,山羊胡子动一动,侧眸轻声交代随从:“今年春闱试卷和南直隶所有官学用纸的采买,让陈家也入围待选。”
随从惊讶,脑子里闪过千丝万缕的念头,“大……大人……先前,几乎是定下白家了啊……”
山羊胡子背着手埋头往外走,眉梢一抬,“定?谁定的?”
随从眼珠子转动,“就年前,您去京师部里述职了,顺天府府丞大人来衙内打了招呼。”
山羊胡子蹙眉,“他脚痒了?专门为这事跑一趟?”
随从隐晦道,“据说府丞大人房内的白小娘刚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老来得子正高兴,这事儿……虽不归他管,咱们府上也得卖他几分薄面呀……”
顺天府是南直隶首府,府丞乃府尹大人左右手,副官的位置,四品的官位在京师不够看,可放在顺天府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他也是四品,分管学政,按理说,用哪家的纸确是他所辖……但,也没必要为了一个小小陈家得罪副官不是?
宰相的门房还有七品呢。
虽然大家都是四品官,可一把手的副官与只分管一辖的官员,在权利上还存有极大的区别。
山羊胡子原地站定,伸手摸了摸胡稍,片刻后方道,“给熊令下个文,叫他在辖内推两个纸商上来,让他按推荐意向排个序,到时候咱们从中再选。”
“咻——”这球一踢,就不是他的问题了嘛!
山羊胡子嘿嘿笑,笑得老奸巨猾。
第221章 乱问问题(3000)
莫名其妙接到上峰下文的熊知府熊令,拿着文书上下研读近一刻钟,嘴角一动,一抹笑藏在漆黑的胡子里。
熊知府眼角余光斜了斜来人,身形向后一靠,手放在鼓起的肚子上,随口问道,“我记得你是你们王大人的侍读?”
侍读笑眯眯点头:“是下官,您贵人事忙,竟还记得下官这张脸,当真荣幸之至。”
熊知府再低头浏览一遍文书,便合上放在一旁,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口中的王大人乃南直隶主管学政的主官,从礼部到南直隶上挂下派的,三年一任期,这王大人年纪不小了,在礼部任了二十来年的四品,如今到南直隶任职不过是攒点告老还乡的资本,看能不能干出点啥来,跃过三品的坎儿——南直隶地域宽广,所辖之地皆是江南、淮州等富庶之地,向来是学风昌盛,极出人才。
派王大人来当学政,是把政-绩喂到了嘴边。
来送文书的这位侍读,是王大人身边常用的小文官。
但是,此处划重点,送文书这种事,一般交给官驿即可。
盖上火漆,快马加鞭,是不会劳烦官员亲自送文书——不论这官员官职大小。
官员亲送文书,一般来说,意味着上峰有不可写在纸上的指令,而这个指令需要面对面传达到位。
“秋闱用纸,是桩大生意,以前应天府好像是自己找的纸行?”熊知府笑着抬起头。
前日的随从、今日的侍读恭恭敬敬道,“原应天府府尹不是被贬谪到了凤阳县吗?”
一朝天子尚且一朝臣呢,人走茶凉,自然关系也要退出舞台。
更何况,主官不走,副官敢来打招呼?
熊知府闻言微微颔首,放在大胖肚子上的手点了点一旁的椅子把手,“照理说,这活儿我们该干,怪我素来驽钝、不知上进,向来与上峰不曾有过多过密的交际,导致许多该汇报的事没汇报,该干的活儿没做到位。如今谢谢提学大人想起我来,我们宣城府必当肝脑涂地、办实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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