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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第214章 意料之外(第二更)
当时店肆大门,通常使用六至八块长条厚实木板,运用榫卯结构组装而成。
此时“浮白”的木板刚拆了一半。
门口喧嚷,不一会儿就围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百姓——毕竟一个老头儿躺在担架上垂死挣扎,家属指名点姓找个花季少女……
这种架势,倒是很少见,一半出现在药堂医馆门口,另一半,倒是时常出现在失足人员工作单位门口……
显金先平稳地气沉丹田,双手掌住第三块长条木板,“嘿哟”一声,单人独个将木条子取下,“咚”地放到空地上,这才有空抬头问,“我就是,找我干嘛?”
为首的青年不自觉地抖了抖:……崔莺莺倒拔垂杨柳?杜丽娘力斗鲁智深?
这小姑娘瘦胳膊瘦腿,咋那么有劲儿……
青年人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对师傅的疼惜战胜了对肌肉猛女的畏惧,结结巴巴先自报家门,“我……我,我们是隔壁下溪镇张鹤村的……这,这,这,这,这是我,我,我,我……”
我了半天,没有下文。
围观诸人哄笑。
参差不齐的笑声让这小伙儿满面涨红,更加“我”不出来。
显金朝围观诸人拱手作揖,笑称,“诸位,且等等再笑吧,请听这位小哥将话说完。”
青年人再吞一口唾沫,看这位贺掌柜目光温和地看着他,好似有鼓励的意味,一股气顶到胸口,大声道,“这是我师傅!是张鹤村有名的画鹤师傅!”
显金点点头。
张鹤村她知道。
一村子的人都养鹤的。
近十来年,京师的权贵们喜欢在自己的园子里养鹤,好似将仙家的东西拘束在自己家,便很有些成就感似的,如今演变成谁家没仙鹤,谁家就不显赫的严峻局势。
这个严峻,主要针对仙鹤。
毕竟是漂亮的鸟儿,被人剪掉顶羽,拘在四方天里,形势不可谓不严峻。
有需求就有供给,有供给就有生意,这几年徽州下溪镇就流行起了养鹤售卖的风潮,至于这位老先生自然就是为鹤画册的师傅——权贵们要买,总不能租辆骡车,把一件仙鹤拖到权贵府邸,现场售卖吧?
必定是请人画册子,如同后世的网购一样,卖家秀配上简介,比如该名仙鹤毛白腿长,叫声清亮,索价五两;有些打折的,介绍就比较没有鹤权——该名仙鹤能吃是福,晚上爱嚎叫,腿短肚大,故三折只卖有缘人。
你问显金为啥知道得这么清楚?
大概是因为她有一个兴趣广泛、爱好丰富的小富二代爹。
去年开年,陈敷就想搞一对仙鹤养养,企图以“一行白鹭上青天,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广告词说服显金。
当一句诗,出现了白鹭,甚至出现了猿,但就是没出现目标仙鹤时,显金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拒绝便宜爹的无理要求。
地上的老人抽了两下,浑浊的双眼睁了睁,紧跟着又闭上了。
显金抿唇道,“无论是谁,在‘浮白’跟前倒着,陈记就不能不管——张妈,劳你请位大夫来,三顺师傅和狗爷把这位老爷子架进店里,锁儿去厨房冲一碗糖盐水给老爷子喝下。”
四五个青年郎,齐刷刷地站上前,目光防备地紧紧盯住显金。
为首的结结巴巴青年郎鼓足勇气大声道,“爷……爷爷,不,不,不会进店,店里去的!“
张妈已经揣着银子跑了出去。
锁儿也端了碗糖盐水过来,同显金小声道,“温热的,现在就就能喝。”
显金点点头,走两步,在老爷子担架旁蹲下身,单手扶住老爷子脖子,温和利索地将碗沿递到老爷子唇边。
为首青年着急来拦。
显金一对眼刀扫过去,“你若不想你爷爷下半辈子瘫痪在床,你就尽管拦我。”
碗沿一递上去,老爷子一边震颤,一边如饥似渴地眯着眼啜饮起来。
显金不由得长抒一口气。
震颤、心悸、昏迷、面色苍白……都是低血糖的表现。
还能喝糖盐水,情况就还算不错。
显金耐下性子照顾着老爷子将一碗糖盐水喝完,将空碗递给锁儿后,目光落在老爷子另一只手死死护住的包裹上,待看清包裹上的印章字样后,显金愣了愣——这牛皮包裹袋是陈记的,上面画轴与小篆的鲜红印记也能看出是陈记的印章。
为首青年以为显金要拿老爷子怀里的东西,不由得大惊失色,双手打开,大跨步冲上前来,大着舌头嚷道,“不许,不,不许拿!那,那,那是爷爷,爷爷的宝贝!”
显金愣了愣,缓缓站起身来。
珍惜地抱着陈记的东西,来陈记门口躺着,还不许人把老爷子抬进去?
显金有点闹不明白了。
天色渐渐明朗,围观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时人生活乐趣匮乏,遇到点热闹就恨不得呼朋唤友地全程围观。
人挤人,挤成一个小圈。
显金有些害怕人越围越多,空气越来越稀薄,反倒对老爷子不好,深吸一口气,双手挥舞,“劳烦让让!劳烦让让!老爷子呼不过气了!劳烦让让!”
又转身说服为首的青年郎,“论你是东西买贵了也好,东西不足也罢,有什么问题咱们进去说好吧?你若不信我,报官去衙门说清楚也行,都比在这儿把你爷爷放地上受凉强。”
青年郎双目通红,眼眶打湿透了,“不,不敢,不敢进店!进,进店就,就要花大钱!爷,爷,爷爷为了买纸,过年十天,只,只,只吃了三个馍馍,饿,饿了,他就只喝凉水……”
显金愣了愣。
青年郎抹了把眼泪,努力让自己的话平顺连贯,“爷,爷爷画鹤,要,要,要用宣纸,才,才有人请他画画……从,从去年,年,去年腊月,宣,宣纸越来越贵,不仅是陈,陈记,其他的纸行,都,越,来越贵。”
显金抿了抿嘴角,如梦初醒。
去年腊月,陈记推出“浮白”,小曹村制作的大众宣纸多运往泾县售卖,为了保证“浮白”的逼格,宣城府的陈记几乎将所有价格实惠的宣纸下架不再售卖。
古人没有经历过差异化竞争,特别是看陈记赚得破满钵满的情况下,全城的宣纸都跟着陈记至少提价三分之一。

一时间,不是洛阳纸贵,而是宣城纸贵。
不仅仅是新出品的刻丝宣纸售价昂贵,其余的玉版、粉笺、洒金……上一点档次的宣纸全线涨价,甚至陈记很早之前出品的描红本、手帐册都跟随涨了一波。
短短两个月,宣城府的宣纸,就实现了价格十年稳定期的新突破。
官衙、纸行、银号、做纸的上下游行业,腰包鼓鼓地过了好年,都十分乐见其成。
可……纸贵工贱,需要用宣纸做工、依赖纸张写画的人们,自然无辜受到波及。
如若在其他地方,处境或许不会如此艰难,宣纸涨价,那就买其他的纸张,便宜方便的竹纸、做工粗糙的毛边、快速集成的桑皮纸应有尽有,就算囊中羞涩,也有一款纸适合你——可这是宣城,其他纸在这里是没有生存下去的门道的,比如先前泾县作坊里陈老六偷天换日搞出来的那几十摞竹纸,若非显金裁剪后加工售卖,估计至今还躺在库房里吃灰。
需要用纸的人,不仅仅局限于高门大户、乡绅地主,还有如画鹤老爷子这般靠这两张纸和手艺吃饭的普通人。
为首青年郎话一出口,旁边看热闹的宣纸小作坊老板第一个反对,“欸欸欸!你这个没道理噢!你买不起纸,找找自己原因好了!买不起就不要买啦!你怪人家贺老板做什么啦!”
不,不是这样的。
显金深吸一口气,陡觉罪孽深重——她,好像把一件必需品,炒到了平民买不起的价格。
就像后世的卫生巾。
用的技术越来越好,用的材质越来越先进猎奇,与此同时,售价越来越贵,类别越来越多,夜安裤、液体、低敏、巨长、超薄……
生产商挖空心思地更新迭代产品,偏偏最普通最平价的产品,已经没有人做了。
买不起超市大品牌卫生巾的女人怎么办?
只能线上购物。
一张、两张、三张地零售购买。
没有品牌,没有质量保障,甚至有些是三无产品……
这能怪谁?
企业求利,品质对得起价格,并非漂浮虚高;
厂商求新,用更好的产品满足了更好的期待,带给客户更好的产品体验;
大家都没错。
那错的,是穷人吗?
这个结论,未免太过……歹毒。
显金轻轻扬起下颌,喉咙里发涩发酸:泾县九镇二十四村的官学、私塾、义学、书院,这些场所所需的宣纸、描红本,她均成本价卖出,未收取利润,却忘记了还有很多平凡人需要用纸,其中更有人出于某种需求,甚至对纸张的质量品类有所要求……
两年前,她尚且能够为杜君宁等一众穷书生尽力帮助,如今,她怎么……这样了?
青年郎倔气地梗脖子嚷嚷,“没,没,没有怪贺老板!”
人群里有人为显金打抱不平,“那你挑着你师傅,大清早地堵人家门作甚!”
青年郎瘪了瘪嘴,哭道,“我,我们,想把,爷爷,怀里的纸退了,给,给,给爷爷拿钱,看病……“
但又因为老爷子把牛皮包裹抱得死死的,轻易抽不出来,只能挑着老爷子来“浮白”。
显金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无论什么情况,先进去,进去再说。”
抬头看了眼天。
天际尽处,阴沉沉的,像一层布把太阳遮住了,又好像好多层透明胶粘在天上。
要下雪了。
“里面烧着炭火,大夫马上就来,待你爷爷手脚暖和点也容易将牛皮包裹扯出来,待数清纸张适量,我该给你们退多少钱就退多少。”显金抿抿唇,声音柔和,“你们看,这样行吗?”
为首青年郎犹豫地回过头征求同伴的意见。
同伴回之以同样犹豫的点头。
显金便侧身让开。
围观者有素日与陈敷较好的百味堂掌柜,高声喊道,“便也只有贺掌柜同你们好好说!你看换成白焰理不理你,不扒拉你一层皮下来都算好的!”
白焰,就是白记当家。
显金垂着头,拱手谢过大家的支持之意,却十分羞愧地敛眸入内。
锁儿早已给这四五个青年郎君上了热茶和糕点。
热茶袅袅生烟,青年人早已没有在店外强撑起的豪横与兴师问罪,在光洁平整的青砖与结实深沉的实木四方桌映衬下,为首的青年人不自在地将脚藏到椅凳犄角旮旯处——他的布鞋早已开口,张开的鞋面像一只滑稽的青蛙,在这长宽一致的青砖上显得寒酸又格格不入。
周二狗将老爷子背到炭火盆旁的躺椅上。
老爷子喝了一大碗糖盐水,又被暖和的炭火烘烤着,面色逐渐红润。
果然是低血糖,幸好是低血糖。
是饿的吧?
十天吃了三个馍,渴了就喝井水,谁受得了?
生在红旗下,长在小康社会的显金未曾经历过,人真的有可能吃不饱饭的困境,但如今亲眼所见,显金心里又酸又涩,压低声音问来人,“你们都是这位张爷爷的徒弟?”
为首的青年郎结结巴巴道,“是……是,我们都是张爷爷收的徒弟,家,家,家都在深山里,爷爷不要钱教,教,教我们画画赚钱。过年,过年我们都回家去,前,前天回村,村里,才发现爷,爷爷一,一,一直发抖……”
剩下的青年皆面露赧色。
显金抿唇,“怎么昨天不过来退钱?”
青年郎摇摇头,“没,没,没想到。还是,今天,我们,拖板车进城,在城门边排队的白师傅,提,提醒了我们……“
白师傅?
“白记的师傅?”显金问。
青年郎点点头,“是,是朝那个城,城东走的。”
白记……
显金唇角紧抿,从怀中递了几十文钱给青年郎,“你们师傅最近不好,看病吃药都要银子——拿点钱去这几日照顾弟弟们吃喝。”
青年郎连连摆手后退,“不,不!我们,我们,有手有脚,能找工……“
又不是后世,如今要么务农要么读书,打工不是那么好打的。
许多健全人都找不到工上,更何况几个聋哑人。
显金委婉劝说。
青年郎大惊,“你,你,你,你怎么知道他们,聋和哑的!”
显金无奈道,“都让你结结巴巴地出面交涉了,其他人的状况,只会更糟糕啊。”
请假……
这该死的工作……
之后补更!!

显金又问了几句。
结巴小哥接了显金的铜板,立刻磕磕巴巴地把家兜了个底儿朝天:结巴小哥名唤张千结,躺着的低血糖大爷姓张,几个哑人也都姓张,都是张鹤村及邻近村寨的人。
结巴小哥还好,其余的三位除却或聋或哑,有一个跛足,有一个六指,还有一个虽有两只眼睛,其中一只却看不清——都是十里八乡爹不疼妈不爱的可怜虫。
爹娘不养,张大爷养,张大爷年轻时爱画画,没成亲生子,便特开了间画堂,收纳这些孩子,不仅教画仙鹤,还教画天、画山、画水、画草木鸟兽……
照张大爷说:“认字写字是上等人的玩意儿,咱不配学,画画却不一样了——上等人看过的天,和咱们看过的天,是一片天。”
这一养一教,就是七八年。
张大爷画价格贵的,几个小的就画书里的插画或济民堂、庙宇、砖瓦上的印画。
相当于,张大爷开了个工作室,他依赖自己的名声接业务,大业务自己操刀,小业务分发给工作室的伙计,赚了钱大家一起分,一个馒头大家一起吃——这群下不了庄稼地,被村里视作不祥的异类,终在张大爷的努力下,有口饭吃。
说到最后,结巴小哥话音哽咽,低下头擦眼角:“其实……这些,这些活,爷,爷爷自己,也,也能干……”
显金低头敛眉,默然不语,沉默半晌后,仰了仰头,将喉咙口的辛涩尽数咽下。
张妈妈请的老大夫携风带雪而来。
老大夫人称‘谢金针’,与显金是旧识。便宜爹的痛风跛脚就在这老爷子手里过了一遍,被扎得跟筛子似的。
如今赶到堂内,与显金点头示意后,蹲下来把了张老爷子的脉,随即坐着刷刷刷开了个方子递到显金手上。
这字,都不能叫龙飞凤舞,只能叫毕加索抽象画风。
显金拿着方子迟疑地看向谢金针。
“一碗热腾腾的素面,不加荤腥,他素久了,脾虚内乱,受不住。”
谢金针丢下一句话,又背上医箱急匆匆地跑了。
显金:……这些故弄玄虚的大夫哦。
一碗面下肚,张老爷子醒了,听几个崽子把他抬到“浮白”门口躺着讹人,气得猛拍结巴小哥的后背,并真情实感地开始骂人:“几个狗崽子!老子一世英名全被你几个毁了!这纸再贵,也值得!老子买纸是心甘情愿掏的钱,没钱了就退货,当老子吃跑堂啊!”
骂得唾沫横飞。
显金平静地抹了把脸。
以为救了个林黛玉,结果是个莽张飞。
显金不由好奇以张老爷子的心境,如何画得出不食人间烟火、仙气飘飘的白鹤?
张老爷子看身旁的小丫头,又是帮忙请大夫,又是煮面煎药的,还是自己最喜欢的宣纸“浮白”的掌事人,不觉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胡子,“……惹贺掌柜看笑话,您身边都是读书人,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吧?我性情急,说话大声,您别害怕。”
显金继续平静地摇摇头。
她不害怕。
她左三顺,右德正,都是不遑多让的,随处大小爹,且无理取闹一把好手。
什么市面没见过。
三顺从爹系讨嫌退位了,赵德正及时补上,确保她身边始终有个爹味发言。
显金轻轻抿唇,将四方桌上的牛皮包裹双手递还给张老爷子,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语气平稳却有力量,“宣城的宣纸,若是宣城的人都用不起,那就算做得再好,也是飘着浮在水面的,不用浪打浪,一阵风就沉下去了。”
张老爷子有些愣,红着脸连连摆手,“……不!不!好东西是要卖贵价!”
好东西要卖贵价,一分钱一分货,这符合商业规律。
但如果通过价格来隔绝受众阶层,达成阶级垄断,那她的罪过就大了——纸,不同于其他。翡翠金银,价格高昂并不会引起民众的绝望,因为金银珠宝并不能直接影响民众的生活;可这是纸,书写文字、传递思想的纸,若只有有钱人能买纸,那书上记载的便只会有有钱人的思想与感受,穷人的真实生活与体悟将逐渐消失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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