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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远在泾县的陈敷:阿嚏阿嚏阿嚏——我那源源不断的私房呀……
瞿老夫人看了显金一眼,笑了笑。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火烧傲气,二把火烧腐气,三把火烧人气。
这种事,说出去,别人只会赞新上任的金姐儿有魄力,真正为伙计们好……
拿陈家的钱,立自己的威。
瞿老夫人笑了笑,看向面白唇红、神色坦然淡定的内侄孙,轻轻点头,“你想做什么就做吧,给你二伯提前知会一声,老三的私房自己藏好吧,钱就从账面上走,不过一年多了一百余两的支出,都是小钱。”
瞿秋实眼波流转,笑望向显金——她在陈家的地位,比他预料中的更高啊。
瞿老夫人挥挥手,“家宴不谈公事。”看了眼桌面,抬头向显金道,“怎么姜蓉酥还未上?金姐儿,你带芒儿认一认小厨房的路,顺道催催点心。”
显金:小厨房是张妈妈的战场,让张妈妈带比较好。
心里这样想,行动上还是要投桃报李——毕竟刚刚的提案,领导没有为难就批了。
显金一路带着瞿秋实向小厨房去。
刚出游廊,瞿秋实停在四水归堂的空地上,偏头抬眼朝天望去。
显金回头,“走啊——”
瞿秋实目光投向浩瀚无垠的星空,声音清朗,配合着内宅被柱子无情分割后的风,显得孤寂寥然,“姐姐,你看天上是什么?”
是一轮圆月。
一轮如玉似盘的美好月亮。
显金眯着眼看,“是乌云,乌云从东边来,明天要下雨。”
瞿秋实脚下有些摇晃,沉声笑了笑,“姐姐,您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十五。
每个月,月亮最圆的日子。
人与人团圆合欢的日子。
显金想了想,厉声道,“七月十五!鬼门开!”

鬼门开不开的,他不害怕。
这位姐姐,以如此掷地有声的语气,说出“鬼门开”三个字——就很诡异了。
活像,这鬼门,是她一声令下打开的……
瞿秋实脸上的笑挂得很勉强,“是十五……月圆,我本想邀姐姐一起看看圆月,我常觉人生之无常,便如月圆月缺,亦如潮涨潮落……”
显金不可思议地望过去,“赏月?赏什么月?姜蓉酥都凉了——”
显金抬脚就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好心教导弟弟做人的道理,“老夫人既叫咱们来催姜蓉酥,就需照着她老人家的吩咐,一字不落地办完,咱们这一边赏月,一边办事,和出四个时辰的工,上两个时辰的茅房,有啥区别?”
显金义愤填膺,“这就是骗钱!传出去了,以后还有哪个东家愿意要我们?”
瞿秋实:……
他很无助,无助得像一个在暴雨中没有伞的孩子。
他不知道该怎么用平和又温柔的语气咆哮着告诉显金:老夫人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我们夜半独处!在如水的夜色中,迅速升温感情!最好明天定情!后天拜堂!大后天早生贵子!
他不明白。
究竟是宣城的姑娘和白水镇的不一样?
还是单纯是这个漂亮能干的姐姐,脑子的长势和寻常姑娘不一样?
在白水镇,一般来说,最多三日,再冷若冰霜的姑娘也会对他笑逐颜开。
这位姐姐,是个奇人——她并非冷若冰霜,有时候还会对着他绽出明媚的笑颜,但是……一张漂亮红润的嘴,怎么能这么说出贫瘠苍白的话!
他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花魁,遇到了没喝药的大爷。
浑身长技无处施展,像跳了千万只跳蚤万剑钻心地挠他痒痒。
再萎的大爷,也有雄姿英发的那一天——瞿秋实在心里为自己打气,一抬头,却见显金早已不见踪迹。
瞿秋实面容有些扭曲:他大概可以合理地猜想,这位姐姐跑这么快,只是为了早点拿到姜蓉酥,比他早一步到老夫人面前显功吧?
一顿接风宴,以显金端来的姜蓉酥收尾,开始了陈家第二次核心会议——瞿老夫人将陈笺方叫到蓖麻堂来细细问了许多,直至打更才放陈笺方去见他亲娘。
长房如今还住在陈家最中心的院子里,堂屋明灯高悬,陈笺方推门而入,便见自家亲娘在灯下作画,拿的是细如发丝的银毫笔,正在勾虎皮鹦鹉的背毛。
陈笺方轻手轻脚地站在原地,怕自己的气息惊扰了母亲作画的手法。
待一只胖鹦鹉描完,段氏长呼出一口气,抬眼见到儿子,眼眸深处终有了些许明朗的笑意,“终是回来了?”
陈笺方为母亲递过一张擦手的绢帕,恭敬道,“回来了。”
段氏笑着张罗给儿子倒茶上点心,“……说是给你接风,看你一晚上,就盯着块豆腐戳戳戳……倒是最后吃了不少姜蓉酥,以前也没觉得你爱吃姜味的点心呀?”
陈笺方低头咬了口绿豆糕,酥酥麻麻的,油酥皮在嘴里化开,仍旧没有姜蓉酥的味道好。
“现在也爱吃了。”
陈笺方轻声道,“儿子不孝,未随三叔一并回宣城,也未同母亲提前知会一声,擅自做决定。”
段氏不明白这“不孝”从何而来……
独子和丈夫很像,也不像,相像之处在于,都在河中背着棉花前行,越往前,棉花吸的水越多,他们就越累;不像之处在于,丈夫很累,他想甩掉棉花,但棉花如同长了手脚死死缠住他的躯壳,而儿子却自觉自愿地背着棉花,当棉花越来越重时,他不追究棉花的重量,反而自省自己的力气不够大。
丈夫被棉花拖进了深河,溺毙而亡。
她不确定,儿子是会因此生出更多的力气,还是重蹈覆辙?
段氏沉默半晌,方道,“何来不孝?你尽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只需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回首对得起你自己即可。若你高兴,你甚至可以不去考进士,一辈子做个田舍翁的举子,你也是母亲最勇敢的儿子。”
陈笺方笑道,“不去考进士,那我做什么呢?”
母亲向来好梦,许多事,未曾加以思索便随心所欲为之,父亲在时,尚有后盾,如今若他再不奋进,母亲这样随心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呢?
陈笺方不知与母亲说什么,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之说着,说到段氏正在画的百鸟图,陈笺方笑着恭顺道,“……笔力精细,颜色雅致,您手上功夫还在呢。”
段氏笑起来,“上个月中旬,丝绸家的张太太看到我年轻时候画的扇面,说是很喜欢我的花鸟图,愿意出一百两银子劳动我画画,我想着左不过也是画,银子收不收都不打紧,主要是自己喜欢,便捉摸着画张百鸟图。”
陈笺方闻言,不禁蹙眉。
母亲岂可卖画?
“可是祖母克扣了您的月银?”陈笺方蹙眉问。
段氏忙笑着摆手,“她若克扣,我不知自己去库里取吗?”
陈笺方眉头蹙得更紧,“可是张太太死缠烂打、威逼利诱,您迫于情面,不得不做?”
段氏不理解儿子的想法,又连忙摆手,“不不不,张太太人很好,性子也和顺,只是提过一句,我却记在了心里——前朝的清安居士不就是以画扬名的吗?我虽与她老人家有云泥之别,却也实在喜欢花鸟工笔,若有人愿意付钱买售,我自是受宠若惊的!”
陈笺方沉默半晌,方勉力笑道,“儿子……并不理解……”
段氏脸上的笑也敛了敛,隔了片刻方道,“那你,是否支持?”
陈笺方双手撑在膝上,似是在思考——他是真的不太理解……母亲虽不是闺阁中人,却亦是女流,他并不惧母亲的手笔流落市井,但亦不认为若因此事引发较大风波,是一桩划算之举。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母亲何必以身试险?
陈笺方默了默,道,“您的百鸟图,工已过半,此时收手,十分可惜。”

百鸟图是否能按时竣工,显金并不太关心。
虽耳闻希望之星他妈是个神挡杀神、老夫人挡杀老夫人、二太太犯蠢就杀二太太的狠人圣斗士,但一直没有这个荣幸近距离观战,故而尚未在陈家挖掘到此等宝人。
现下当前,显金比较关心的是,怎么把灯宣作坊那群老伙计清一清——经显金旁敲侧击地明面上调研、暗地里派张妈妈套话,查清了灯宣作坊如今的现状。
这群老伙计,有四五个人,都是与李三顺老爹、李老章师傅同批的学徒,跟着陈家二十来年,一直兢兢业业,但确实……天赋有限、努力也没努力到点儿上——做纸师傅的三铁律:看料、捞纸、焙纸,愣是一项都没专精。
四五个人,其中三个都快六十了,另两个也都五十有四、五了,还霸着灯宣作坊大师傅的名头不放松。
说出口的话是,“为陈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没说出口的话是,“咱就是要占着茅坑,拉不成形的屎。”
他们够努力,资历也够深,但……但确实没为铺子做出什么贡献啊!
对企业的老伙计,应当是尊重、理解并包容。
毕竟谁都会老。
但是,当不思进取的老龄化断层员工,占据了企业大部分的优良岗位时,这个企业的发展必将受到巨大的影响——首当其冲就是腐朽的技术和思维,其次便是中青年人才的流失,人家埋头干三四年,一抬头结果掌勺的还是你几个老家伙,且丝毫看不到你几个老家伙退居二线的可能,那年轻人咋办?只有走呗!
怎么劝退老员工?
这大概是所有人事最头痛的问题之一。
第二日,显金一早便接上了带着一脸笑,这笑意中透露出三分凉薄、三分邪魅狂狷、三分无可奈何再加一分永不言弃的瞿秋实,坐在看诊台后,看显金冲自己笑着眨眼,便又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
瞿秋实回之一笑,十分尽责地做显金为老伙计们精心搭建的“台阶”。
灯宣作坊的老伙计们皱着眉,挨个排队,为首的嘟囔道,“……浪费时间!我池子里还有半缸纸絮没绷呢!”
嘴上一面说,脚尖却诚实踮起,急切地张望打探看诊的情况。
显金:……
就明明很期待啊!
其实压根不需要瞿秋实作假,这几个老伙计是各有各的不舒畅——
其中一个老师傅,面红舌白,眉毛炸开,主打的就是一个爆炸。
瞿秋实摸完脉,笑道,“老师傅,素日气性很大吧?”
老师傅当即昂着头,大声道,“没有啊!哪有啊!谁说的!我脾气好得很!老好人一个呀!从来不红脸啊!”
显金:……
瞿秋实大笔一挥,连开了三张方子递到老师傅手里,“大伯您需降火气呀,您肝上有郁结,脑子里也有淤积,若不按期服药、静养安养、纾解心绪,陈五老爷如今瘫在床上的样子,就是您之后的日子。”
老师傅呆在现场,手把方子往桌上一拍,“瞎说八道!我好得很!”
“您素日可会头痛头晕?”瞿秋实截断老师傅后话。
老师傅愣了愣,“偶尔没睡好时……”
瞿秋实点点头,“可是常有睡不好的状况?入眠难?睡中多梦?梦中可时有惊惧?”
老师傅呆呆地看向瞿秋实。
瞿秋实的手还搭在他的关窍,“还有,与娘子行……”
“是是是!”
老汉赶忙大声打断瞿秋实后话:这再说下去,岂不是把他三个月一次,一次时长不到半支蜡烛的事儿都全抖落出来了!?
老汉回望了后面一群老熟人一眼,“可有什么法子治吗?”
瞿秋实笑了笑,“刚说了,无他耳,唯吃药静养,切勿再劳神劳力了。”
陈老五的样子……
老汉浑身打了个哆嗦,“五老爷也是这病?”
瞿秋实笃定点头,“其实摸他老人家的脉,甚至比您的病症还轻一些,若非受了刺激,五老爷不至于一病如此。”
老汉“哎呀”一声,手里拿着方子,瞧着神色愣楞呼呼的,便知道这是把话听进去了的。
显金看了眼瞿秋实,笑了笑:你甭说,这人还挺上道的,一点就通,甚至还能不点就通,要当不成鸳鸯,至少还能当个并肩作战的战友。
四五个老伙计都被诊断出各有各的不足之处,要么高血压,要么高血脂,要么肝肾功有问题,要么陈敷似的痛风加上高血压。
显金听着,发觉高血压还是大家伙的必选基础套餐了呀!
只要有病的老头,基本上全都有这毛病。
大家伙伙食这么好的吗?
显金思忖。
几个老家伙听说显金给大家伙争取了三两银子药钱,都在笑眯眯乐呵呵地奉承显金是干实在事的人。
显金低头打着算盘,不以为然道,“我算什么实在人?三爷才真是实在人,您知道董管事跟着三爷又去泾县了吧?”
为首的老头看了眼旁边人的眼色,不由得点了点头,“是听说了。”
显金“啧”了一声,一手誊抄算盘上的数据,一手飞快地把算盘抹平,“董管事待从泾县回来,便辞工了,他说自己年岁大了,很没有力气再好好干下去了。”
为首的老头瑟缩一把:这浑水可不能掺和,随便掺和容易失业。
显金再道,“三爷就答应他,若是他明年不干了,就一次性给够养老金。”
“什么叫养老金!?”
“啥叫一次性?”
“什么叫不干了?”
老伙计们异口同声问道。
显金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前两个问题不知道纯属正常,可后一个问题,究竟有什么好问的??
不干了!?
还需要什么详细的名词解释!?
显金深觉,火车头跑得再快,后面的车厢跟不上,也是白搭!搞不好还好出事故!
“意思就是,若是董管事明年不跟着铺子跑了,三爷一口气拿出遣散银子来,董管事自小上工多少年,就按照多少个年头计算,一年二两银子,董管事若上工十年,就有二十两银子了。”
老伙计听得耳朵尖都在抖动。
显金笑了笑,抬头看向灯宣作坊这几位老板等,“您别说,三爷这法子还挺不错的,人味儿真足,我也预备这样做。”
翌日,显金收到了“气性很大”那位大爷的请愿书。

与其叫请愿书,不如叫自传。
通篇主要写了他为陈家付出青春的一生,在最后着重提了他从十四岁就在陈家做制纸学徒,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如今五十四岁了,过去四十年间如白驹过隙,与陈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中心思想还是很鲜明,主要突出“四十年”中的“四十”这个关键数字。
四十的两倍,是八十。
显金约了八十两银子,当着众人隆重颁发,还特意腾了个灯宣作坊的大厅出来,让目前唯一一名肢体健全、不会随地做俯卧撑的郑二同学给“气性极大”老伙计献了一束花儿。
“气性极大”当场老泪纵横,也不知是为这八十两银子,还是为那束墙角捞的小黄花。
显金顺势表示,“在陈家干满三十年的伙计,离职后,也能享用每年三两银子的药补。”
众位老伙计随即哗然。
“气性极大”在家里躺着,喝了四五天药后,直说,“如今精神头好了许多,声如洪钟,年纪大了,有毛病还是得喝药休整!”
活像显金请来的托儿。
——不过哪里需要请托儿……
只要不上班,谁的精神不会好起来?
第二日,送到显金手中的请愿书更多了,一眨眼便在灯宣作坊,空出五个作坊师傅的位子。
显金特开了库房,取出一张洒金玉版,特请陈笺方洋洋洒洒写了数十行,最后盖上陈记的大红印章。
陈笺方放下笔,双手抱胸,看纸上愈发苛刻的条件,不觉笑道,“……也不知是招伙计,还是凤台招婿……”
凤台招婿,不太吉利。
陈笺方顿了顿,企图用静默的时间刷新刚才的口误,再掩饰般低下头,对着刚刚写好的告示,一条一条念到,“……身长需达五尺五寸,年龄不过二十岁,要腿长腰窄……”
陈笺方意味深长地看显金一眼。
显金理直气壮,人未到,胸先至,“腿长腰窄好发力,捞纸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你看咱们狗哥、郑大哥和郑二哥,谁不是这样的?”
陈笺方笑着挑挑眉,算是认可了这一条,再继续向下读,“识过百字者为优,可识背写三字经者,直接录用。”
会读书,至少能证明人脑子没问题。
这一条也算合理。
陈笺方继续念下去,“招录者需有两年以上造纸经验,身体康健、吃苦耐劳、能干肯学,招录人员为十人,有意向者请于八月初四前,前往灯宣作坊递交报名信息,陈记将于八月初十在灯宣作坊组织考试,考核名次前八位被招录,考核名次前十六位进入补录名单,将统一参加陈记组织为期三个月集训,集训优异者实现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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