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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显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礼圆组合微不可见地对了个眼神:民间的平民小姑娘有如此厉害的胆识,也是少见的了。

第150章 科学尽头
显金拐回木屋时,四方皆有双人把守,小门紧闭,宽脸络腮胡在木屋外单手将显金拦下,略带抱歉,“……大小姐现在不方便。”
显金一句不多问,转身立于确保听不见里屋说话的墙角,只听“砰砰砰”几声,一抬头东南方滔天的火势如泼油蹿天般“腾”地一声就起来了,火苗,不不,那不是火苗了!
是火树!
跟特么过年似的!
火树银花的!
劈里啪啦的!
斯礼对这个聪明又克制的小姑娘十分有好感,在黑暗中低下头露出亮晶晶的眼眸,“贺姑娘,可会觉得我们手段残忍?”
显金:???
那你可太不了解我了……
“这群山匪收钱杀人的时候,可从没仁慈过。”显金笑了笑,“以德报怨,非我准则。滴水之仇,涌泉相报,才是我处事的逻辑。”
斯礼笑起来,露出白灿灿的小虎牙,转头看向一旁的妹妹斯圆,“我喜欢她。”
斯圆目不斜视地点点头,手始终握在腰间的刀柄上。
斯礼好像对显金有无限好奇,“你爹姓陈,你怎么姓贺?”
显金觉得自己应该做个名片,把自己拖油瓶的前半生篆刻成文,逢人便发,必定省去不少重复的口舌。
显金看了眼斯圆,见她没阻止其同伴的发问,方利索地言简意赅,“三爷是我后爹,我娘是三爷妾室,我生父另有其人。”
斯礼:“哇哦——这就是放在我们……我们那儿,也是一段佳话啊!”
显金未置一词,笑了笑,转头继续观赏由山贼脑髓组成的火树银花。
斯圆却转过眼,略带诧异地打量了显金一番。
这火烧大半个时辰,伤员们陆陆续续包扎治疗后出来,果如美丽小姐姐马队中的大夫所言,匪营中的大夫一看这金镞科便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翻了好几样当地山上的草药捣烂给患处糊上,马队的大夫又煮了锅安神散给伤者服下,伤得重的周二狗、郑大喝了药终于退热睡去。
外伤的解决了,还有个受内伤的。
陈敷入了夜就烧了起来,额头烫得能烧水,满面通红,马队专门让了一处避风的大帐篷给他,显金蹲在炉子旁熬药,隔会儿便听陈敷一声尖叫,“我跪我跪!”要不便是“饶他们性命吧!”
显金抿着唇,摇扇的手便使劲了几分。
真希望,这炉子里烧的是陈老五的脑髓呀。
他脑子肥,经烧。
清晨一早,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将显金惊醒,显金从靠着的木头桩子旁一把弹起,便见昨日的美丽小姐姐换了身玄色长衫,头发高束,面无表情地带着络腮胡朝她走来。
宽脸络腮胡笑起来同显金拱手,“贺掌柜的,我们预备启程,这四周的蛇虫鼠蚁都清理干净了,木屋也劈好了柴火,你们可以休整两日再启程。”
显金有样学样地拱手,“谢过冰叔!”
络腮胡再笑,“可想过回去如何交待?”
显金抿抿唇,“有事说事,有话说话,有仇报仇,有恩还恩。”
络腮胡看这长条姑娘一本正经说狠话,非常愉悦地笑开,“那便祝您有愿得偿!”
不过说话间的功夫,百人方阵已集合完毕,高头大马昂首挺胸地立于坡角坎下,美丽小姐姐看了眼显金未开口,转身便走。
显金高声道,“女侠,留步!”
美丽小姐姐转过头来。
显金从怀中掏出那把红蓝宝的弯刀小匕,双手奉上,“您的匕首。”
美丽小姐姐唇角一勾,“给你了,望你用不上。”说罢便也不过多纠缠,利落撩袍翻身上马,马蹄踏尘起风,玄色渐渐在苍劲绿意的树丛中剩下了一个点、一个小点,直至不见。
显金将匕首攥紧,鼻头升起一股酸涩,莫名其妙有股天涯人散尽,再见问何时的酸楚,眨了眨眼,甚至感觉到眼眶有一丝湿润——天啦,她竟然哭了,为了才见了一面但或许再也不见的女子……
乔大聪明破釜沉舟、生死不明,她都没哭。
如今为了一个连姓名都不知的女子,哭出两行热泪。
显金抹了把眼角,说不清心里的情绪,或是慕强吧——前世今生加一起,这位美丽小姐姐是她见过最厉害、气势最强、最运筹帷幄的人物,好似虎啸山林、又似长鹰击空,还似鲸鸣海底,带有毋庸置疑的力量感。
令人着迷的力量感……
显金目光缠绕之时,远行的人马也说起了她。
斯圆驾马跟在老冰身后,声音低沉,“……咱们为何不顺手帮那小姑娘料理了家务?”
老冰嘿嘿嘿笑,“你很喜欢她?”
“斯礼很喜欢她。”斯圆立刻反驳,沉默片刻方道,“这个小姑娘从未开口打探过我们的来历,就算话都递到嘴边了,她也没有开过口,是个很有分寸且聪慧的女子——陈家人既敢串通山匪取她性命,下一步会做什么,谁也不知。”
老冰拎着马缰,不置可否地撇撇嘴角,“聪慧的女子,又岂会被此等蝇营狗苟之辈绊住手脚?——斯圆,牢记我们因何而出京,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斯圆低下头来,余光瞥见一马当先的大主公,背影瘦削、身姿挺拔,陡然觉得那位贺姑娘与他们主公的背影,晃眼看去,竟有三分相似。
果如络腮胡老冰所料,他们又在原地歇了两日,周二狗与郑大才陆续能动弹了,但陈敷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发热,白天时而正常时而低热,晚上重回体温巅峰——显金都怕他被烧傻了,这本来智力都在谷底,再降下去,这个地貌特点就很凹陷了呀。
张妈妈用三颗石子算了一卦,笃定道,“启程吧,离开这儿,三爷就能退热。”
显金一言难尽地看了眼地上随意被抛下的石子儿。
不是,您说您扔个龟壳、算个八字、抽个签子,我都承认您是有理有据搞迷信。
您当着我的面,随手捡了把石子往天上一扔,再随便一看,就得出了这么随意的结论——这让我很怀疑,你在无证搞迷信呀!
怎么说呢?
科学的尽头,确实是玄学。
骡车驶出山坳,陈敷真的慢慢就不烧了,待驶到宣城府陈家宅子门口,陈敷的体温竟然长时间地恢复了正常,且有意识地睁眼要水喝。
张妈妈兴奋地拍了拍锁儿的手背,“蒙对了蒙对了!”
显金:……
中年妇女胆子真大,路子真野呀……
陈敷好了不少,显金自然也放下心来,低声叮嘱锁儿,“……你先去找小熊姑娘……”
锁儿应声跳下车跑得飞快。
陈宅门口。
二爷陈猜带着人站在门口等,等来等去,等到这一队伤兵残将,不由咂舌,“这……这……你们干甚去了!说两日前回来,我在城门外等了一天,而后又派人去泾县问,说你们一早便出发了,怎么……”
陈猜看躺着的一脸苍白,坐着的惊魂未定,不由惊慌地先将弟弟扶起,“这是遭了贼呀!”
显金披头散发地嚎啕大哭,“谁说不是呢!那几个车夫把骡车驶进了阴沟子,二狗哥、郑大哥被车子砸了腿和手!三爷被砸了脑袋,现在还没醒!剩下我们几个老弱又要照顾病残,又要将车子往外捞……累都累死了!好容易将骡子牵上来,把东西搬上来,谁知道又迷了路,在山里绕呀绕……终于等到一个猎户问路!”
“翻车了?”陈猜身后的陈老五不可置信地眯眼开口。
显金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向他,“是呀!哪里找的车夫呀!翻下去了就跑了!找也找不到!太不负责了!真该好好扣他们的工钱!”
陈老五嘴角的笑僵成一道弧度,“只是翻车?”
显金擦了把眼睛,蹙眉看向他,“那您……还想是什么?”

他想是什么?
自然是你们去死啊……被刀砍死、被火烧死、被推下山崖、被撞到树上、被寨子里二百多匪类轮一遍致死……
怎么死都可以,只要别活着出现在这里!
陈老五笑意真诚入眼,“五爷爷能想什么?不过想你们一帆风顺罢了——车夫怎这般不中用!”陈老五反首斥道,“去查一查谁赁的这几个车夫,叫我们老三遭这么大罪!”
显金看了眼陈五老爷,面色如常,可强自镇定地抿着唇,手掩藏在袖中微微发抖,连带着她左侧的那小煤碳子球也一副气喘吁吁、一脸卡白的样子;
右侧的张妈妈是根老油条了,在陈家活了二十年,什么疯都敢发,当即嚷道,“查!查有何用!?叫我说,全都撵出去!告诉车行去!赔钱!赔十倍的银子!”
陈五老爷看这副样子,反而放下心来——多半是中间阴差阳错地出了岔子,才让这群菜兜死里逃生。
若真遇见宝禅多寺那伙人,就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还能活着回来?
“是是是!你说得是!”陈五老爷一展颜,上前笑着殷勤地扶过李三顺,“都是下人办事不利,受苦了受苦了——晚上我自掏腰包上两壶梨花白,给大家伙接风。”
又看了眼烧得腿软面红的陈敷,关切道,“阿敷不能喝,阿敷的酒,阿猜你帮忙喝光。”
陈猜憨厚拱背,“喝喝喝!帮弟弟喝酒天经地义!”
陈五老爷“呵呵”笑起来,补了一句,“也不可喝多了唱戏,再叫他扮红娘!他这身子骨又脆又弱,可得好好养几天。”
接风诸人皆哈哈笑。
显金:呵呵呵。
仿佛进入了南直隶·好莱宣的演技大赏呢!
一行人你搀我、我扶你向里走,陈五老爷特意走在了最后,垂眸低首交待长随陆儿,“……去打听打听宝禅多寺的消息。”
以为自己即将被空投到土匪窝子的陆儿惊恐抬头,“我?”
犹如突然接到刺杀唐僧任务的虾兵蟹将,陆儿悲愤中透露着愚钝,“我都不知道那地方具体窝藏在哪儿呀!”
谁他娘的会知道山匪窝子在哪儿呀!
哪个缺心眼的山匪会邀请你: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是让你,去山下使银子问一问!山上有无动静?比如官府是否出兵剿了匪!?好歹是两百多人的大寨子,若是有动静,必定会传到山下!”陈五老爷恨铁不成钢斥道,飞快抬头,一眼便看到人群中那个挺得笔直的背影,“我们与宝禅多寺做过很多场生意了,均未失手,这一次我们都将人送到嘴边了,竟然给飞了?我怕有变故。”
这他能干。
陆儿点点头,便飞快往出跑。
奈何一直到落钥下禁,陆儿都未回来,陈五老爷惴惴不安地躺床上眯眼,看廊间白灯笼晃呀晃、晃呀晃,翻了个身又见细帐上映着白灯笼的光晃呀晃、晃呀晃。
身边老妻陆氏闭着眼,狠狠尥蹶子踹他屁眼,“……不安分就滚到霍氏那去炖肉汤!”
陈五老爷半捂住屁股,有些无助又有些气愤,“我也不知是为谁殚精竭虑!”
“为谁?”陆氏闭眼嗤笑,“为你和霍氏的种!我生的是闺女,早嫁了,你薅陈家的银子,不就是为了那小娘生的铺路吗?咱们多少岁了?五十多了!还能活多少年?你又是骗、又是谋的往家里搬银子,全都得带到墓里去!”
陈五老爷CPU失败,一把将被子扯了出来,在老妻跟前,面具终于崩裂。
“我不是为了银子!”
陈五老爷憋红一张脸咆哮,声嘶力竭完毕后,做贼似的看了眼游廊,见游廊里没人赤红双眼、暴起青筋,“我是不忿!凭什么整个陈家都要供着长房呀?凭什么!?凭他是哥哥?他死了,我和老六还得继续装疯卖傻供他儿子!?”
“陈敷跟他大哥不对付,便可以为所欲为;我呢?我若说半句大哥的不是,就是逆子!孽障!反了天!我们当小的,是不是上辈子缺了大德才投胎成了弟弟呀?!”
陈五老爷几番话压抑着怒吼——他不敢放开声音,这是在陈家,他没有家。
“我就是要看着陈家一步一步落到我手里!就是把陈家变成我的陈家!”——这句话衔在喉咙,终究没敢说出口。
陆氏的背影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陈五老爷气喘吁吁,深吸几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并未抱着被子去霍氏处,反而在床榻下的木板躺下。
发泄之后最好睡。
陈五老爷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听墙角根处有人打更,“子时三更,平安长乐!”
打更声两慢一快。
陈五老爷猛地睁开眼,床上老妻被惊醒,嘟囔一声,“……平安无事便平安无事,长乐……咬文嚼字,哪个听得懂……”又翻身沉沉睡去。
次日午时。
宣城府外,乐安酒肆人蛇混杂,有喝醉酒的蒙子不知是生是死躺在楼梯上,有被鞭子抽得浑身血淋淋的赌徒,也有娼-妓和乐工趴在栏杆上揽客。
这里是城池之外的自由之地。
没有户籍的流民、犯了事的逃犯、被子钱家追得有家无归的二流子……这里是城池之外,可容纳他们有酒一日是一日的痛快地方。
这破烂腐臭的酒肆外,一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商贾老爷神色匆匆地撩起衣摆,跟随店小二上了二楼包间,一推开门,不由一愣。
“你是谁?”
陈五老爷将面罩摘下。
眼前的男子,不对,应当叫孩子,精瘦矮小,眼珠子怯生生地望向他。
“十三当家的呢?”陈五老爷略有急切。
这小男孩指了指喉咙,摇摇头。
“你是哑巴?”陈五老爷问。
小男孩点点头,从坏中掏了一封信递给陈五老爷。
陈五急迫地一把抓住,颤颤抖抖地打开,快速看下来——
“……山林焚烧,营寨迁徙,遗憾放过,特派哑儿来报。”
陈五如溺水之人终见天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见背后还有字,果断翻转——
“迁徙重建花钱,你需支付三千两。”
陈五僵在原地。
你特么遭了火灾,你找老子掏钱?
化缘还是抢劫啊?!
你去抢啊!
抢岂不是来得更快!
那小哑巴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陈五。
陈五飞快打开,两张纸,一张纸是封皮,只有一行字,写着“宝禅多寺昭德九年腊月账目”,另一张写了——
“若不付,明日,这本账目将出现在陈府大门。”
好吧,是在抢……是在抢劫他!
昭德九年腊月,就是李老章枉死的日子!
陈五老爷后脑勺升起一股腾腾的火气,眯了眯眼,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向桌子后面的哑儿。
敢来抢他……不若现在就杀了!
哑儿害怕地向后一缩,手指了指东南角掩得死死的木门。
木门后适时响起茶盅“砰”地放于桌面之声。
陈五老爷后脑勺的火气迅速褪去——山林中,当你看到一只幼兽时,切勿轻举妄动,它身后必定有强壮的兽群。

第152章 五的选择(上)
陈五老爷手里死死攥住那张纸,隔了一会儿,方假笑抬头,“来得匆忙,没有带银子,若不然我派人给大王送到山上去?”
男孩眼睛盯天花板,在怀里又拿了一张纸递给陈老五。
——“写下欠条,明日同时同刻,送达此处。”
陈老五很想把这张条子揉成一团,塞进这个男孩嘴里!
陈老五目光刮了眼身后的木板门,咬牙切齿地轻声道,“……这李老章的账,我弟弟已经还清了!”
用命还的!
一笔账,怎么能还两次!?
陈老五声音略抬高,索性无赖,“三千两,我是没有的!我如今收回了富顺宝斋的印子钱,又舍了一间铺子,手上没这么多钱了!”
男孩手往桌上一拍,从怀中又掏了一张纸。
——“刺杀血亲,勾结山匪,这笔账可值三千两?”
陈老五向后一退,扭头看向木板门,“你们没有证据!”
他这次做得非常隐秘!
一开始与宝禅多寺的山匪搭上线,便是亲去安阳府,拜访了福荣记的当家,以陈家主动让出六丈宣为代价说通了福荣记少东家帮忙说项——他全程都没有直接出现,甚至未留下任何一页笔墨!
他不是蠢材老六!
凡事能定他罪的东西,他根本不可能让其留存于世!
男孩想了想。继续从怀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到陈老五手中,怯生生地指了指,银票下方的汉字秘印。
陈老五眯着眼看,“日升昌私营票号昭甲字第陆仟伍佰叁伍号”。
陈老五不知他什么意思,但手心里攥出一丝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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