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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虽然穷途末路,但好歹能看出一分挣扎的痕迹。
显金抿抿唇,手背于身后,再扫了眼横梁下方。
挂着的蜘蛛网比她的感情史还密。
显金未置一词,甚至连店子的账簿都没翻,转身便带着陈敷回了宣城。
瞿大冒十分无措,“……好歹留下吃个饭啊!”
陈敷脚下顿了顿。
瞿大冒赶紧道,“昨日特意叫人买的羊羔子,腿肉片片来涮,肋肉焖在炉子里蒸烤,胸肉拿粉子蒸碗……还特意莼菜做三鲜……”
陈敷默默咽了口水,片刻后如壮士断腕般,驻足的双腿拔地而起:金姐儿的宏图大业,岂能被一只色香味俱全的小羊羔耽误!
再者说了,若是金姐儿成了事,就是他想在南天门炸油条,也有天兵天将给他架油锅。
夜色初降,陈家正堂摆了四桌接风酒,陈家几代爷们儿坐一桌,太太姑娘坐一桌,几个铺子的管事、账房坐一桌,手上本事过硬的大师傅坐一桌。
其余学徒、小伙计拿了银子在外面吃菜喝酒。
显金的位子安排在了陈家爷们那一桌,主位自然是瞿老夫人。
右边是陈猜,左边是陈老五,陈老五的左边是陈敷,陈敷左手边依次下去便是亲生子四郎和几个隔房的、在铺子里任职的陈家堂侄。
也就是说,显金如今在陈家的地位,仅次于陈猜,甚至在这场接风宴上,比陈老五的地位都更高一些。
陈四郎蒙着脸和显金打招呼,“……金姐儿,哦不,贺掌柜的,来年好呀!”
显金朝他遥遥颔首。
这才对嘛。
能清清爽爽地说话嘛,哪里有必要喉咙里含着一口痰似的装深沉嘛!
隔壁桌的三太太孙氏面色如同撞了鬼,低头喝口茶,着急避开显金从容不迫的姿容。
二太太许氏笑得如同一根棒槌,十分贴心地恭维孙氏,“弟妹,你们房头当真是人丁兴旺,主桌上除却四郎,连金姐儿也很是受宠。”
孙氏面部五官快要皱成一团了:二嫂诶,其实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
谁理棒槌,谁是狗!
孙氏秉承着这一原则,直接无视掉许氏发自内心的缺心眼恭喜,转头与寡嫂段氏笑道,“……也不知二郎何时回家?但凡二郎在,那位子也轮不到贺显金那小娘养的坐!”
段氏低眉喝了口茶,眉目清浅,语声平缓,“若论对陈家的贡献,贺姑娘坐在你头上都应当。”
孙氏喉头一滞。
许氏却憨厚笑起来,“那不行,弟妹出生时,约莫被夹了头,这脑顶门忒尖了,金姐儿坐上去戳屁股!”
孙氏气得将茶盅往桌上重重一砸!
你才被夹了头!
你全家都出生时被夹了头!
孙氏快要被气死了:两个妯娌,一个妯娌像鸡群里的鹤,日日踩着高跷,眼高于顶,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说话比鹤顶红还毒!
一个妯娌像鸡群里的蚯蚓,压根没长脑子呀,嘴巴连接肠子呀!生命力又贼顽强,只要不是竖着被割,割成八十段也能重新长出八十张嘴,八十张嘴同时说蠢话!
孙氏被两个妯娌一夹击,只能埋头喝茶。
在孙氏灌了差不多两壶茶,跑了三次净房后,瞿老夫人与陈老五姗姗来迟。
终于开宴。
八冷八热,两个锅子,另四道蒸菜与两道白案,并一碟时令果子。
说是给陈敷接风,诸人敬酒却总落脚到显金处。
养生之人不喝酒,显金喝的枸杞水,大家伙都眼明心亮,但谁也不敢逼显金换酒。
趁气氛尚好,瞿老夫人笑着拿公筷给显金夹了一块素鸡,“……今日去了绩溪作坊了?”
显金双手捧碗接过,笑盈盈地回了句“是”。
瞿老夫人笑道,“大冒那孩子农家出身,没见过大世面,为人处事要学的很多,却胜在心地纯良,你是老管事了,去了多带带他。”
三十岁的孩子,十六岁的老管事。
显金笑着应下,未置一词。
陈老五的话适时响起,“今日去看了如何?绩溪作坊可是咱们陈家在宣城地方最大的一处产业,地方虽偏了些,却很有可大展拳脚的机会。”
老破大,足以一言概括。
显金仍旧未置一词。
陈老五笑眯眯地弯了眉眼,继续道,“这不,咱们贺掌柜的一去,便开了为陈家辛辛苦苦做了八年工的老伙计——这拳脚展得,真是不错。”
显金低头咬了口素鸡。
还不错,很劲道,酱香味很浓厚,像吸满汤汁的海绵在口腔的压力下迸发出未知的潜力。
待一口吞下后,显金方抬头点头,“开人不算什么……三爷预备将整间铺子重新推翻装造,该拆的拆,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陈敷嘴里的鸡腿都不香了:……这……是我的主意吗?
显金继而道,“我们前店预备用较好的梨木,后院要修一间控温干燥的库房,水池与引水渠也要重新拆了再建,还要打井,再修几排平房以做后用——基本上可算作平地起波澜了。”
拆铺子?
重新装?
瞿老夫怔愣片刻后,先看向陈老五,再看向显金,斟酌之后方道,“辞个伙计是小事,重新建铺子,会不会太过……小题大做?”
资本家,哪怕乡镇资本家,都企图用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
推铺子重新修,本质上就是在消耗主家的存粮。
陈老五笑了笑,“小姑娘年轻,为人上进是好事。”
陈老五擦了擦嘴,一副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口吻,“小姑娘呀,爷爷我教教你——做生意要算账的!这一来一往,一进一出,照你的预想,至少要花销三四百两——修缮房屋可是个无底洞呀。”
瞿老夫人心底里,其实不想批这个钱。
好好的,动什么?
树不能老动,轻易挪窝,树根子容易死。
还未待瞿老夫人说话,显金从袖兜里拿了张干净的丝帕轻拭嘴角,抬眸笑道,“不止如此,我们甚至考虑要重建水渠,直接将龙川溪的水引流至绩溪作坊,这个活儿更大,所以,我们预备拿出七百两出来干这事——三爷手眼大,这笔银子不走公账,直接从三爷的私房里出。”
陈敷手上抖了抖。
他那神秘莫测的私房……简直是洗-钱的最佳温床……
显金看向陈老五笑得很感激,“您知道的,三爷最近得了笔意外之财,属于偏财,需要立时用掉。”
陈老五当然知道她说的哪一笔钱!
通过霍氏兄长,诈的那二千两赌资!
他的钱!
陈老五心在滴血,脸色却没变,似是陷入回想般眯了眯眼,隔了一会儿方“噢”了一声,“老三向来偏财运不错。”
瞿老夫人面色微霁,看向幼子的目光含义复杂,“终究是有了些许长进!”
显金将筷子整齐放在身前,笑着真诚地向瞿老夫人开口道,“不过,我才回宣城,三爷交友不广,也不知道咱们家有无相熟的营造能接下这活儿?”
营造就是包工头,干装修的。
陈老五心口一动。
瞿老夫人眯眼想了想,没想出人选来,转头问起陈老五,“……咱们陈家的几间铺子都是十来、二十来年前找人修的,属实这些年头没有生意往来……你素来在外奔波,可有举荐?”
陈老五余光捎带了眼显金。
一个小姑娘,有点手段,有点脑子,有点胆子,但营造这活儿,她能懂?
别说她,就是他自己也分辨不出三十文一石的石灰与六十文一石的石灰,区别在哪里!
营造,这活儿,中间水分之大、城府之深,非行内人可知也!
恰好,他区区不才,正好有些门路。
陈老五笑道,“是有几个认识的,不算相熟,待哪日有空,我帮金姐儿引荐引荐、操持操持。”

第157章 懒得抠脚
一顿接风酒后,陈老五果然“言必行、行必果”,次日一早便带了两个人来见显金。
漪院是陈家内宅,显金便将会晤地点约在了绩溪作坊,显金辰时正点到了店里,里外里侦察了个通透,拿脚走了一圈,心里有了个概数——屋子里的面积大概在七十平左右,作坊的面积大概在一百五十平,另有一个后院估摸着在一百二十平左右。
这是前世暴发户亲爹的拿手,几乎与尺子量出来的数据出入不大。
显金埋着头在心里算了个大概支出,算上做防水的瓦面涂敷瓷釉、重新搭的木梁、铺的青砖地板,还有“纯用砖瓷,不用木植”的存纸库房,一平的修缮费用大约可控制在一两银子至一两三钱,二百二十平的室内基本上三百两银子拿得下来,这属于硬装,还有造纸工坊的硬件,比如焙笼、晒纸坊、抄纸的陷房;
后院的支出主要在于通引水渠和重建沤料池、堆料的棚屋,这属于古代工业化建设,就算是前世的亲爹在这,也不一定立刻拿得出方案。
显金叉腰站在前店,伸出食指,戳了戳半人高的柜台。
这柜台,就如陈老五的人生一般,风雨飘摇、摇摇欲坠、惴惴不安,便默默叹了口气,还有笔钱没算到——家具。
显金挠挠头问董管事,“老夫人,素日不常来作坊检查?”
董管事手里拿着小本,正在记每个地方的用处,听显金这样问,便道,“自去年仲秋,大爷过世后,老夫人就极少出宅子了,桑皮纸作坊和灯宣作坊离得近,倒去过几次,这里和泾县……”董管事摇摇头,“基本不去。”
显金抿唇:这地儿烂成这样,也非一年之功呀!
董管事读懂了显金的眼神,浅笑道,“再之前,老夫人过来,瞿大冒便带着老夫人在前院溜达,溜达不到一刻,便带着老夫人去旁边的龙川溪上找家渔船吃清水鱼,再把自家幼孙抱来,一口一个‘老祖宗’把老夫人逗弄得十分高兴……”
怎么说呢?
国家规定个退休年龄,既是保护社畜,更是保护职场生态呀……人老了,在职场中难免更多讲情面、论关系的时间,当然不是全部,但一定有一部分人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刚愎自用、敷衍了事、经验主义。
而瞿老夫人就是很好的例子,年轻时背水一战的勇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变钝,所向往的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三十年前的瞿老夫人,赚够三百两银子所带来的幸福感,一定比隔隔隔隔、不知隔到哪里的远方亲戚叫她一声“老祖宗”强多了。
直至辰时三刻,陈老五带人来了,来人自称海四哥,矮小精瘦,踱步看了一圈绩溪作坊后,神态担忧地“啧”了一声,手摸下巴转头看向陈老五,“……您这铺子不好办呀,地儿大又偏,单是运原料便好一笔支出,更甭提贺掌柜口中的焙笼、晒纸坊、引水沟渠这些硬东西……”
陈五老爷笑眯眯地奉了盏茶上去,“活多财多呀,官衙的后排房都是请海四哥做的,这点活儿不算甚。”
海四哥耷拉个眼神,瞥向显金,“也就是你们陈家,换户人,这种亏本买卖,我才不做呢!”
显金眯着眼笑,如同看前世的亲爹再现。
装修这种话术吧,反正千人千语,最终落脚在“我给你做,不赚钱!收个成本价,不亏就成!”,再不然就是“这次给你低价做了,下次有活儿你得记着我!”。
这群干装修的,哪儿是生意人啊,是搞慈善的呀,不赚钱的生意,搭着人工免费干。
结果三五年后,一辆路虎没少买。
显金笑眯眯的,反正不主动搭话。
海四哥见显金不理他,转了身形,索性面对面和显金谈,“贺掌柜,你是姑娘家,伯伯不诓你,你这活儿,真是看在五老爷面子上,我才来看的——我手上现有三个店子、两个宅子要做……”
显金点点头,笑道,“那您略个价吧。”
海四哥眼珠子提溜转,瞥了眼陈老五,“……九百两银子。签订付三百两,原料入场付三百两,剩下三百两,交工再给。”
显金笑着问陈老五,“五爷爷,这价儿,您看太高了不?”
陈五老爷身形向后微微一靠,花白胡子下的笑意很慈祥,“咱们都是做生意的人,做生意不能只看钱,还得看质,海四哥在宣城做了这么多年,没听说砸过招牌,这点你放心。”
显金笑了笑,“行,那就签吧。”。
做营造生意的,上门时多半带着契书。
显金连契书内容都没看,拿着软毫笔“刷刷”签上自己大名,将合上时想了想,笑盈盈地将契书推到陈五老爷跟前,“……既是您作的保,也烦您签个字吧!”
陈五老爷与海四哥对视一眼,撩袖拿起软毫笔,嗔笑着虚空点了显金三下,“……刚教完怎么做生意,这就要把老师一并套上了!”
听上去很是熟稔,至少是手把手带出来的好师徒呢!
显金早上吃的菌菇三鲜烧卖,如今味道仍旧记忆犹新——都呕到嗓子眼了,能不新吗?
待陈五老爷签完,显金笑着与海四哥叮嘱,“……劳烦您出几张用料的细单,比如石子所需十担、青瓦四千匹、十三米的杉木等等,咱们先说断、后不乱,总比之后扯烂账好。”
装修水深,无非深在两处,用料与人工。
料子用起来可谓是千差万别,好的香杉木能做到一米一两银,不仅牢实且散发木材香味,可趋避蟊虫鼠蚁,差一些直度不好的杉木,木结硕大且轻度弯曲,做房梁时极易不稳固,一根也不过一两银。
这就是包工头吃钱的地方。
还有,砖板下、屋顶上、泥土里……这些客户看不到的地方,也是攒钱的良地。
陈老五听闻显金此言,笑容明显瞬间一滞,随即正预张口说话,刚启唇却被海四哥一个眼神打断。
“好!我明日就出!明日出单子给票子,贺掌柜,您看可好?”海四哥笑得坦率爽朗。
显金笑盈盈,“自然是好的,越早开工越好,及早完工最好。”
海四哥紧跟着拿卷尺细量了一番,面色沉凝,看上去很是专业。
显金目光落在明显没抌直的卷尺上,笑了笑,没说话。
待陈老五送海四哥出门时,陈老五压低声音,“……定了尺寸,岂不难以有出入了?还能从中攒银子吗?”
海四哥胸有成竹,“多的是地儿攒银子!二百五十两,一个铜板都不少你的。”
陈老五深觉憋屈:他何曾为了二百两银子当个皮条客呀?
如今手上没钱啊!
被榨得干干透透的了!
昨儿个清账册,如今账面上的现银不过才八十六两!
八十六两,吃屎呀!
陈老五拍了拍海四哥的后背,“好好干吧,面上得光鲜,用得上几年就行了——做得太好,这一用用几十年,你也没银子赚,我也没银子赚。”
海四哥嘿嘿笑起来。
待第二日,海四哥送了细料单子过来,显金翻开一看,果不其然,“十七米上好杉木”算的二十五两银钱。
怎么定义上好?谁来定义上好?
为何不直接写“香杉木”?
显金笑了笑,将细料单子合上,让锁儿拿三百两银票出来,“……给海四哥送去,请他明后日即可进场。”
董管事迟疑道,“那咱们绩溪作坊明后日就关门了?”
显金点点头。
“伙计们怎么办?”董管事蹙眉。
本就拉胯,如今放个长假,他都怕这群懒得抠脚的惰汉死在家里。
显金面无表情,“打包,全部打包,送回西城大道。”
显金上嘴唇碰下嘴唇,“给他们,集训。”

第158章 蟾宫折桂(3000)
杀鸡儆“Q”在前,水球兄弟被显金推回老家,在当今就业形势下——一般来说,伙计属于事业编,签了契书就得跟着东家干一辈子,东家不倒台,伙计始终在;东家不破产,伙计不会散。
朝三暮四的伙计就像花了简历的求职者,会被下一家HR高度质疑是否品行存疑。
故而,为了保工作,剩下两个球,对于董管事提出的“集训”,虽然心里骂娘,嘴上只能点赞,等一转身,两个球,脸瞬间耷拉下来了。
石球长了颗石头心,有点没头脑,“鸡、寻?是啥?”
两球站在前面,显金与董管事走在身后,听石球发问。
木球不高兴,“我咋知道,可能是捉鸡的吧?用捉鸡锻炼咱们手劲?”非常不高兴地甩甩脑袋,“训就得了,再累还能有咱上工累?”
石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亲昵地靠过去,“你可真聪明,新东家来,我跟着你混。”
木球慌忙推开莫名其妙靠近的肩膀,“别挨着我!”
显金和董管事对视一眼。
这不就是没头脑和不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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