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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显金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后背顿生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山下高耸的树林中,另,藏有一支马队。
马队百来匹统一棕褐色的高头大马,百来名着深服束腰的男子,哦不,并不是全为男子,显金明显看到了好几个将发髻高高束起的女子正挺胸板腰地端坐马上!
这批马队!
好像军-队!
其间肃杀的气质,甚至带给显金一种……一种……海豹突击队的错觉!
密密麻麻的汗毛,从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上立起来了。
这……这是什么人?
是哪位手握实权将军的女儿?还是……她就是将军?
显金瞠目结舌,看看山下等待的马队,再抬头看看眼前的美女姐姐,隔了半晌,方吞了口唾沫,敛眸压低声音道,“大恩不言谢,我名唤贺显金,贺是恭贺的贺,显是彰显的显,金是黄金的金,如今寄居陈家任作坊大掌事一职;那个穿粉蓝色褂子的中老年男子是我后父,名唤陈敷,宣城陈记第三子;剩下的便是店子的伙计,周二狗、郑大、郑二、张妈、锁儿……”
显金眼神从宝珠身上跳过,事无巨细地将人员构成、从何而来因何而去、家住哪条街哪间房哪片瓦尽数掏了干净。
女人目携趣味地看向显金,“你与我交待如此清楚作甚?”
显金再吞了口唾沫,目光郑重,“还请您放心,待吾等回城,纵有千刀万剑架在我们脖子上,我们亦保证一字不说!”
女人的眼神在玩味中多了几分意外。
这是请她放心的意思,坦诚地亮明身份,意味着一旦她携兵出行的风声泄露,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泄密之人。
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女人看向显金血污的手和凛然上挑的眉眼,也是个很勇敢的女孩子。
女人轻颔首,云淡风轻地拍拍显金的肩头,“行了,事不宜迟,待众鸟分散,再想一网打尽,便不容易了。”女人回眸神情一凛,厉声吩咐,“把这十二具尸体抬起来!老冰!”
宽脸络腮胡应声而出!
“传令!让猴子贴地打探,找出匪营所在之地!”
“乾队先行,打探匪营人手兵马!”
“艮队、兑队殿后,切断往来入口,严把山林穿行之人,警惕匪类伪装猎户,借机传递消息!”
“斯立、斯勤,找到山中猎户临时搭建的木屋,安顿好陈家伤者和姑娘!”
“斯礼、斯圆,寻附近农家打探匪营消息!”
好长一段指令,女人下得从容不迫,属下接得井井有条,一条指令下达后便有相应人员驾马跃众而出,拱手领命而退,最多二十个呼吸,所有指令被接走。
显金屏气凝神。
猴子=斥候。
乾队=先锋兵。
艮队、兑队=收军。
立、勤=后勤。
礼圆=探子。
托前世暴发户亲父中老年男子爱好军-事频道的福,显金很麻地确定,这摆明了就是一支训练有素、配合融洽且身经实战的……军-队。
显金低眉顺目地敛眸默言。
无论这个女人是谁,都不是如今的陈家、如今的她,能够高攀的关系——话本里,女主抱住金大腿从此飞黄腾达的剧情在现实中不那么现实。
用脚趾头想想吧。
百余精英皆着素服,绕小道,风尘仆仆、神色匆忙,一口十分标准的官话口音,自北而来,低调而去。
他们要做什么?
必定是很要紧,却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头等机密。
朝廷,军-队、机密……无论哪一个词,平凡人牵扯到,一个不好就是个死。
这不同于,与熊知府打交道。
与熊知府打交道,后果尚且可控。
这个后果……她连来因都不知道,还想什么后果!
显金向后紧缩脖子,努力让自己不存在——她不是女主,不能大剌剌、咋呼呼地攀关系,出风头当显眼包,她只是个努力在规则范围内让自己活得更好的屎壳郎。
女人吩咐完毕后,余光撇到这穿着深棕色褂衣的小姑娘如同个鹌鹑样蜷缩在一旁,在心里又赞了一句,这真的是一名很有眼力见的小姑娘啊!

第148章 不好洗澡
猴子一看就无愧于“猴子”这个称号,耳朵贴地鼻子猛嗅,一把弹起来带着小队人马向东南去。
礼圆组合也不是吃素的,不到半个时辰便带着五架骡车来到了不远处猎户留下的木屋,几个壮汉把几个壮汉抬起来正欲放下,显金忙将包袱里的衣裳都扯了出来铺在地上,小声叮嘱,“放衣裳上吧,干净些。”
张妈和锁儿砍柴烧水,给伤者擦了汗、服侍喝水。
马队随行有医者,也是个健硕的壮汉,撒了白面药在伤口处,又拿了几颗药丸出来给几人服下,看向显金时,下意识低头避开显金的直视,“……只是应急,许多药材仍旧需要现熬服下,也有许多当地的药材需当地的大夫认别。”
显金点头,看向美丽大姐姐。
美丽大姐姐正翻看信笺,沉声道,“夜里就有了。”说罢头也不抬,随口,“此地山贼窝点聚集,泾县、旌德、安阳都不管,就由他为非作歹?”
随口就说出来三地交界……
显金低头道,“泾县管事的是一名九品县丞,我们陈家做了几笔县衙的纸品生意,听说这位县丞倒是纠过几次民兵,但都无疾而终。”
县丞不享有地方的暴力权力。
美丽大姐姐微微颔首,没问其他地方了,想必知道陈家一个小小商户,也不可能清楚其他地方的情况。
“山匪素日可进城?”美丽大姐姐开口再问。
显金清楚这是在问是否扰民,忙摇头,“泾县城内,没有听说过此类事件发生。泾县在五六年前发生过一起宝禅多寺遇难事件,县衙承担了遇难人的殡葬费用,也在城中呼吁了绕开宝禅山寺、尽量通行城道,更花了一两年的时间修缮了城道,将易坍塌的小山体尽数做了加固。”
这属于“打不过,咱们跑还跑不过吗?”的经典案例。
而泾县那唯一一起事故,就是李三顺老爹李老章遭遇的惨剧。
至于去年的猪刚鬣死在宝禅多寺,显金深以为,倒也并不能怪罪山匪。
美丽大姐姐“嗯”了一声,将信笺合上了,看了眼显金,“那你为何走这条道?”
显金顿时语塞,“……车夫……车夫……”
车夫有问题。
他们遇伏,车夫第一时间跑得无影踪。
美丽大姐姐了然颔首,“待成事了,审问的黑屋,单给你留一间。”
显金:谢谢……谢谢姐姐……
美丽大姐姐再看了眼显金身后一直蜷在角落哆哆嗦嗦的粉蓝褂子男人,扯起嘴角笑了笑——这位小姑娘的生存环境应当还不错吧?这后爹若不是个好人,也养不出这么大大方方、条理清晰的姑娘。
嗯,蠢兮兮、怂包包、傻乎乎但实在在的好人。
不到一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下来。
派出的乾队收队来报,“……不到十里,东南方,占据了一处崖角,依山而建,地势较为险峻,匪营中约有两百号人,营寨扎着三米高的栅栏,四方有哨角,据来往农户说,这队匪类在此处驻扎了将近五年,进出安阳府的来往商户很有一批因其遭难,所劫财物没有万两也有大千,甚至还有安阳府的官盐和官粮被劫。”
美丽小姐姐道,“这么说来,安阳倒是受灾最重的可怜虫?真是无能。”
来报之人低下头。
显金也低下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姐姐,您说这种秘密,您出去说啊!或者,把她赶出去也行啊!当着她说,一旦有人泄密,她很难收场啊!
美丽小姐姐再低头看信笺,手一抬,“攻,留三个知事的活口和大夫,其他人斩尽杀绝。”
烛火明灭交替。
显金的目光藏在烛火之后,闪烁地观察着这位美丽大姐姐——这是她来这个陌生的世界,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上位者的压力而不由自主产生的胆怯。
熊知府于她而言,已算上位者,但面对熊知府,她仍然能思考,甚至在思考之余,还能偶尔走个神。
面对这个姐姐,她脑子几乎一刻不停地转动,这位姐姐好似从不说无用的话,每一句话或是对情况的总结,或是对下一步的安排,或是基于现状发出的猜想,每一句话背后都藏着很深的含义。
她需要专心致志地听与想,才能理解其中一二。
并且……
这位姐姐,也太特么帅了吧!
抛弃了白皙的肌肤,健康的小麦色甚至在后世都是走在前沿的时髦!举手投足之间的笃定与稳定,像摄像机绑在鸡头上,就算摩托车玩死飞,也稳得一逼。
“在看什么?”美丽大姐姐轻声问。
显金下意识挺直脊背,连声道,“没看什么!”
美丽大姐姐未追问,低头翻开新的一页。
显金抿抿唇,怂了脖子道,“看您很……美。”
美的不是样貌,当然样貌也美,但比样貌更美的是……气度。
美丽大姐姐似是听到了很好笑的事情,将信笺随意放在膝上,仰了仰下颌,半怀念半怅然道,“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评价我……用‘美’这个字了。”
显金非常想解释,刚张口,却见美丽大姐姐偏头,透过摇曳熠熠的烛光,眉目浅淡地对她说道,“你并非觉得我美,是我手中的权力,让你觉得很美。”
显金呆愣在原地。
显金似懂非懂地看向美丽大姐姐。
百余马队八成被调拨至匪营,又隔半个时辰,乾队领队带着一阵夜风与血腥气味来报,“……已攻破!!将营寨所谓的大当家、二当家和管账人、大夫留下了,冰……”领队看了眼显金,“已将人带到三里外。”
美丽大姐姐点头,“让他先审着。”又问显金,“你什么时候去?”
显金站起身掸了掸裙摆,“我现在就可以去。”
美丽大姐姐吩咐领队,“派斯礼、斯圆跟着陈家小姐。”
显金刚想说不用,后来又一想,她诈生意人倒是有一套,对付这种刀尖上舔血的烂货,她还是个娃娃,便道,“您能借我一支匕首吗?”
美丽大姐姐下颌一抬。
身旁的领队正欲行动。
“算了。”美丽大姐姐制止了领队,从自己袖口摸出一把镶嵌着蓝宝与红宝、雕刻精致的弯刀匕首递给显金,“我教过你,喉咙要反手划,力度需适中——这荒郊野岭的,血溅一身,不好洗。”

第149章 也是少见
礼圆组合,就是显金在马队上看到的为数不多的女子,两个高马尾姐姐身形薄得像张纸。
显金已经够薄了,但在礼圆组合面前,有点像养雪夹宣和蝉翼薄宣的对比,也有点像手机套了个手机壳。
就挺虐的。
显金走在最前方,礼圆组合低头垂首跟在显金身后,斯礼伸手推门,斯圆手背遮门框,显金歪头过门框,满脸肃穆——主打的就是一个众星捧月的神奇观感,让显金有种她是上市公司CEO来找对家谈判的错觉。
小木屋的偏房逼仄潮湿,显金双手打开撑于膝上,垂眸看向被五花大绑捆得像只大闸蟹的阶下之人。
“你是二当家的?”显金表情轻松,歪头看他。
她清晰地认知,她身上目前是没有美丽小姐姐那股睥睨天下、一刀收一人的气质。
这种肃杀之气装是装不像的。
与其装来露怯,不如不装。
索性把傻白不甜彻底暴露出来,搞不好,别人还要思考思考这人是不是装猪吃象,看起来是清澈的愚蠢,实则深不可测来着?
大闸蟹猛地抬头,先惧怕地向后一缩,再看眼前这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着实无法将刚刚承受的那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与眼前这个穿着深棕色单衣的丫头片子联系起来。
这场灾难,比山火还突然!
突然他们寨子的门就被撞开了!
突然几十个蒙面黑衣人拿着砍刀就闯进来了!
突然他肩膀就被狠狠地砍了一刀!
突然他脑袋就被黑布罩上被拖到了这破地方!
“别杀我!”
大闸蟹努力活动钳子,但仍无济于事,“别杀我!我只是个做事的!真正坏的在旁边呢!”
他被拖进来时,听到隔壁房间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骂娘!
“我们大当家的在隔壁呢!他心眼贼蔫坏!啥主意都是他出的!我们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明白啥也不清楚!”
大闸蟹痛哭流涕,“您要替天行道,您找他!杀了他,积的阴德,可比杀我们这种喽啰多多了!”
我特么打怪吗!?
我杀一个,我特么还算成就值!?
显金抿抿嘴,“啥也不知道?”故作不耐烦地挥挥手,“既然啥也不知道,直接杀了便是。”
大闸蟹一愣,当即鬼哭狼嚎地旋转话风,“您想知道我都知道,您只管问,我必定老实交待!”
显金挑眉抬头看他,“谁让你们杀陈家人?”一边说,一边将袖兜里的红蓝宝弯刀匕首抽出来把玩,“从一开始的李老章、李二顺,到朱刚烈,再到今天的陈三爷,陈家人是刨了你们寨子的祖坟还是咋的?怎这般过不去?”
大闸蟹浑身抖抖抖,看了眼显金再抖抖抖。
“说!”
显金将匕首往小方桌上一砸!
礼圆组合跨步上线,一个揪着大闸蟹的头皮向后仰,一个大嘴巴大嘴巴地扇耳光,扇够七七四十九个,大闸蟹被扇得眼冒金星地迷瞪看显金。
“你说!我承诺我不杀你。”显金将匕首收回袖兜,站起身来转头抬脚就走,“你若不说,立刻剐了。”
“是!”礼圆组合高声应道。
大闸蟹浑身抖抖抖,抖到最后不抖了,咬牙满口血,再抬头,狭窄的面部都盛不下旺盛的求生欲,“前者是安阳府知府黄大人下的令!后者……陈五还是陈六……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年前就收到陈五的来信,叫我们做好准备只待陈老三通行,便赶尽杀绝!”
安阳府知府……
是宝禅多寺的幕后?
有种喜羊羊问灰太狼,“你觉得烤全羊好吃,还是羊肉汤锅好吃”的割裂感。
再一想,显金便悟了。
宝禅多寺虽地处三地交界,但旌德与泾县皆为县级,只有安阳为府级,若是朝廷出手,自然级别越高,越有把握……可安阳府却一直没有动静,原以为是懒政,如今想来,怕是奸政了!
显金再开口,“杀了陈老三也不过千把两银子的收益,我好奇的是,你们为何会听从陈老五的差遣?照理说,你们不应该缺生意做啊。”
大闸蟹一咬牙一跺脚,他不明白这阎王小姐为何对陈家这么感兴趣,但是一切为了活命……
“不不不!杀陈老三有条件的!我们做掉陈老三及其家眷、伙计,陈家承诺永不出产六丈宣和八丈宣,陈老五做出了这个承诺,安阳府才点了头!”
显金眯了眯眼。
安阳府……
好熟悉……
安阳府……福荣记!
与陈老六暗中勾结的福荣记!
贡品之争!
显金紧紧抿住唇角,这件事,比她想象中的复杂,甚至牵扯到了官衙。
“与陈家往来的信笺、账目,可有留存?”显金再问。
大闸蟹自豪地挺起胸膛,“没有!我们寨子虽落了草,却是有信誉的!来往信笺、账目、清单皆是阅后即焚!若不是我们干得好、嘴巴严,我们事业又如何会在这几年蒸蒸日上呢!”
那你还怪上进的咧!
显金瘪瘪嘴,“真没有?”
大闸蟹忙摇头,“真没有!”
显金再问,“那素日,你们与陈老五如何联络?”
大闸蟹如今交待得渐入佳境,基本做到了有问必答,“在宣城城郊外的驿站茶楼……如有需要见面,我们派打更的更换说词,需要第二天哪一个时辰见,就在哪一个时辰更换打更词……比如子时对应午时、寅时对应申时。”
显金看了大闸蟹一眼,跟这儿演潜伏呢?
“这么多年,我们都这么做生意,没失过手!”大闸蟹说得职业荣誉感都起来了。
显金双手撑在膝上,低头在脑子里再过了过,确定再无问题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小姑娘!大姑娘!好姑娘!”大闸蟹惊慌失措地尖叫,“我交代完了,您放了我呗!或是断我两条腿,砍我两只手,只要能放我条生路,您高兴都成!”
显金脚步一滞,歪着脑袋双手一摊,十分无辜道。“我只是答应我不杀你,可别人要剿匪,我也是个小喽啰,这可不归我管。”
显金一边说,礼圆组合一边将两扇门轻轻锁死。
透过门缝隙,可见这大闸蟹从惊慌失措、到痛哭流涕、再到扬天咒骂,然后尖声哀求,最后无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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