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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年终奖暂时还在路上,显金如约等来了自家老爹借接风洗尘之由,摆了一大桌满足自己口腹之欲的“家宴”。
照例是陈敷、显金和希望之星雄霸三方。
一场饭,显金只看到希望之星低下的脑顶毛和陈敷喋喋不休的红唇。
显金发现自己多了个技能——双耳自动屏蔽陈敷的音波。
她看着陈敷的嘴在不停地动,但两只耳朵外好像罩了两个无形的隔音罩。
“……嗯嗯嗯……然后呢?”
陈敷:“Blalala,Blalalal,Blala Lala。”
“啊?真的吗?”
陈敷:“怎么不是真的!Blalala,Blalala。”
“那您真厉害!”
陈敷:“还得是我闺女懂我!”
如今继续下一个“三句半”来回。
陈笺方数次抬头,看着显金欲言又止:她好像忘了他们那场官司了?
她回来时,甚至友善地朝他点头致意……
还不如继续目不斜视地无视他呢。
至少还意味着她还记得走之前,他们间那场莫名其妙的争吵。
在陈笺方第十次抬起头,准备打断陈敷发言时,小厮小言跌跌撞撞地跑进内堂,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不好了……不……”
陈笺方略皱眉,“何事大惊失色?”
小言涨红一张脸,“山院来了好大一众官兵!将山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啊!”

显金手一紧,猛然抬头,语气比想象中更凛冽,“什么意思?”
小言哭丧着一张脸,使劲摇头,“刚我去拿郎君的教案,刚一出来便看到好多……好多官……我趁乱从旁边的偏门爬出来,之后……之后没有人进……也没有人出……”
十岁出头的小儿,被吓得上牙碰下牙,碰得嘎嘎作响,说的话颠三倒四,但都听懂了。
衙门来人,直接把青城山院围了,大门如今不准随意进出……
显金来自后世,未曾经历过封建时代来自官府天然的压迫力,见小言如此情状,显金不由惶恐起来,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乔山长一直没有回来!
十月因公差去应天府后,一直没回来!
如今都一个多月了!
这时候来了官兵……
显金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下意识冲口而出,“乔徽呢?他在哪儿?”
陈笺方脊背微僵。
小言哭得口齿不清,“乔公子在里面呢,我爬偏门前,正看到他让书生全都回寝舍……”
显金心下稍安。
乔徽在,至少,宝珠不至于孤立无援。
显金看向陈笺方,语气很急,“你可知,乔山长去应天府究竟所为何事!?”
陈笺方沉吟片刻,“应天府府尹大人召见,说是就今年秋闱考题望与老师相商——南北直隶的秋闱向来自己命题,通常由学政大人主命,往前几年均未曾与老师相商过。今年应天府来信,老师先推辞一二,却推不过再三……”
好像有什么思绪从大脑中穿过。
陈笺方手捏成拳,紧紧扣在桌面。
筵无好筵,鸿门宴;棋无好棋,绝杀棋。
这是在调虎离山、擒贼擒王!
陈笺方迅速从隔间披上外衣,又从斗柜下拿了一包银子,预备出门前,转头嘱咐三爷,“……家里就拜托您了,若真是箭指青城山院,官府未必不会来陈家搜罗。”
众所周知,他是乔山长手把手带出来的,若官府真想做局敲一敲乔家的首尾,也极有可能拿陈家开刀。
陈敷手紧紧捏住铺陈在桌面的桌布一角,待听清陈笺方后话,将手一撒开,像老母护鸡崽似的将显金藏在身后。
陈敷重重地点了几个大头,“好!好!好!”
陈笺方转头再看显金一眼,抿了抿唇,快步向外走。
显金想唤住他一起去,却最终没张口——她去,没用。
这件事,陈笺方有他的门路,那是他的圈子。
从后世而来的显金,如今还搞不通那个圈子的游戏规则。
陈笺方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情绪极少外放,从来以温和沉默的形象示人,显金发誓,她从他回头那一眼看到了肉眼可见的慞惶。
究竟怎么了!
显金一晚上没睡好,准确来说,是压根没有睡着,一直蜷缩在逼仄小床的床脚,迷迷蒙蒙地透过糊成窗棂的薄秀堂纸,见外面明明灭灭、由幽深转为蒙蒙亮。
一颗心也如同这明暗交替的光一般,来回晃悠。
鸡叫,显金翻身起来,披了件衣服,走出院子便见陈笺方迎着光走进长廊。
显金快走几步,焦灼发问,“可有眉目?”
待走近,显金才看清陈笺方的脸色。
连嘴唇都是白的。
显金一颗心落到了谷底。
“……八月底,宁远侯抗倭战败,朝廷另派五千人手增援福建,宁远侯带队出海,至今杳无音信;李阁老弹劾宁远侯渎职、以民代俘、贪污……”
陈笺方低声道,“还有通敌。”
“与乔山长有何干系!?”
显金低吼。
陈笺方一声苦笑,“姻亲姻亲,有好处互相提携,有危难自然要一同清算,在京师的乔家大爷如今也被革职投狱——宁远侯去福建后,与老师书信来往甚密,有几封信件中粗粗提及战事概况。”
显金愣愣地看着陈笺方,脑中许多点像被一根长长的线联系了起来。
乔山长日日爱喝的武夷红茶……
专门让张文博送给她的福建特产……
人牙市场里突然涌出的、东南沿海口音的丫头、小厮……
古代不比现代,通讯没有那么发达。
人通常只会知道身边发生的事。
很遥远的地方发生的大事,只会像亚马逊河流域里的蝴蝶扇动几下,间接引发得克萨斯州的龙卷风一样。
这些很遥远的大事,只会以微小却具体的表现形态,出现在她的身旁。
显金艰难地吞咽了口水,喉咙好痛,像两把刀片横插进她扁桃体的左右两侧。
“就算与乔师有书信往来,就算是姻亲,也并不是什么泼天的铁证。乔师是有探花功名的!就算是应天府府尹,也不能说扣人就扣人……”
显金口中含着两把刀片,一字一个钝痛地梳清思路。
陈笺方低了低头,看不清面上的表情,语气很轻,“现任应天府尹是李阁老的亲师弟,李阁老推崇理学,而老师是很有名的心学家,李阁老即将卸任……”
李阁老即将卸任,而乔放之却正当年,就算他自己不出仕,每年也有二三十个受心学教育的读书人出仕。
显金后世的爹曾说过,人退休前,是帮死忙的。
什么叫帮死忙?就是他会燃烧掉他最后的价值,帮助他想帮助的人潜游上岸。
同理,也会下死手。
对待他落幕离场后,会威胁到他打下这一片局面的人,毫不顾忌地铲除和打压。
李阁老下台,内阁谁去补?补不补?都是未知数。
理学却在李阁老的极力推崇下,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当今圣人的思绪和判断——在这个关键时刻,李阁老必定会为他的下一任,将路上的杂草尽数清理干净。
东南抗倭战败,这岂不是送上手的刀吗?
至于怎么战败?还有没有翻牌的机会?
屁股决定脑袋,这些暂时不是这些位高权重之人全心考虑的问题。
显金深吸一口气,看向陈笺方轻声问道,“老师还活着吗?如今是在应天府,还是押送进京了?”
陈笺方眼眸发涩,目光晦暗地看着走廊中的朱漆柱子,隔了许久才轻轻摇头,“都不知道,再多也打听不出来,据说……”
陈笺方微微别过头去,喉咙发苦发酸,“据说,他们给老师上刑了。”

第112章 有流星看(3000章节)
“刑不上大夫!”显金以为自己声音很尖利,但真正发出才听见声线中暗藏的颤抖,像是给自己鼓劲般,显金挺直脊背,大声坚持道,“刑不上大夫!”
“不是不上。”陈笺方声音很稳,“是不轻易上。”
“这不是中饱私囊,不是结党营私,甚至不是擢用党徒……”陈笺方说话有些快,“是通敌!通敌,形同谋逆!”
显金脊梁一松,一股又一股冷汗从后背袭来。
古代……上刑……
《大明律》中,答、杖、徒、流、死是为五刑。
五刑之外,花样极多,斩、绞、迁徙、枷号、刺字、论赎、凌迟、枭首、戮尸……
“宁远侯是失踪了,不是死了……怎可盖棺定论通敌!”显金脑子乱得如同浆糊,这些离她太远了,她读的是商科,不是历史。
是,商人也难缠。
可这世上最难缠的,是弄权者。
显金呢喃道,“这么明显的排斥异己,这皇帝竟也看不穿?”
陈笺方看了显金一眼,口中发涩,“前一届的朱批钦点的一甲第一等,是出身江北流派的理学学生——心学是百安大长公主恰巧是推崇的。”
显金微微眯眼,“宁远侯是?”
陈笺方再看显金,眼眸中深意顿生,“宁远侯是端孝和太后的族弟,百安大长公主的族舅。”
百安大长公主撑心学,皇帝偏偏在前一届点了理学的状元。
宁远侯又是百安大长公主的外族亲,是乔家的姻亲。
乔放之恰好是心学的大拿。
错综复杂的关系,比微积分还难。
离她太远了。
就像小镇企业家听到隔壁王室的八卦——最多找关系买两套王妃的带货红裙。
这点联系,在当下也是无法实现的。
人家皇室不带货,人家有内宫二十四司,倾销不对外。
显金颓唐地一屁股坐到回廊低矮的长条栏杆上,蹙眉抬头,“咱们如今能做什么?”
陈笺方抿抿唇亦疲惫地坐到显金身侧,“保护乔徽和宝珠,保护山院,保护山院的学子和书。”
“那乔师呢?”显金站起身,来回踱步,“乔师怎么办?”
陈笺方面色发沉,隔了许久方轻轻摇头。
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阶层,离他们太远了。
不是踮脚就能够到的存在。
陈笺方收拾心绪,轻声安抚,“青城山院授学十年,近百名进士,或外放为官,或留京任职,攀升最高最快者已至通政司右参议。”
“这群学生不可能不管乔师。”
而青城山院,全是一群未出仕的学生。
目前身份最高的,是拿到过解元的乔宝元……
偏偏他那个性子……
显金眼眶发酸,手扶在朱漆柱上,隔了许久才将脊背松散的骨头整合到位,抬头看陈笺方,神容不复慞惶,“鱼救鱼,虾救虾……可还有其他消息?”
“那些消息,是崔衡透露出来的,他如今暂代一县之掌,有些邸报绕不过他。但他也只知道这么多了。”陈笺方嘴角紧抿,一条一条地梳理,“来者是应天府的衙内,奉命进山院搜寻‘密件’,崔衡一大早去交涉过,来者承诺不会动山院的学生。”
显金低声道,“能不能进去看看宝珠?”
陈笺方沉吟片刻道,“单是进去……只是……”
显金抬头。
陈笺方一抹苦笑,“只是要钱。”
钱有啊!
显金见陈笺方脸上的苦笑,不由明了。
这钱,可不是一、二十两的数量。
店子的账上倒是有钱,只是用店子的钱去沾官家的事,瞿老夫人能否点头?特别是这等冠上谋逆、通敌的大事。
私下挪用吗?
那她和陈六、猪刚烈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三百两够吗?”
显金轻声道,“我娘死前,给了我点钱,用以傍身。”
陈笺方缓缓抬起头,狭长眼眸中的情绪交杂不明,隔了许久,方见陈笺方微微颔首,“你先拿着,我手上也有东西,若对方狮子大开口,咱们拿再多的肉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
事实证明,难得出一趟外差的鬣狗,是块肉,就想叼走。
山院前围满了人,陈笺方埋着头,从人潮里挤出去,从袖中将张五十两银票塞给这群鬣狗的领队,满面笑意,“做纸陈家的,我弟弟在里面呢!冲您打听打听,这关卡何时能撤掉呀?”
领队摸了把银票,“这可说不准!贵人们的事儿,你说得准吗?”
陈笺方笑着摇头,“我虽是举人,却也不敢妄评!”
领队倨傲的神态平了平,“你也是举人?”
陈笺方笑道,“不才,前年乡试十八名。”
领队身板子微正,语气变得平和了许多,“你们小小泾县,学风倒是旺盛。”
领队大拇哥往山院里一戳,“昨儿清人,嘿!奶奶个腿!三个举子,二十四个秀才!我这群兄弟搜东西都害怕惊着了你们!”
又道,“我估摸着封不了多久——这么多举人秀才的,人家又没犯律法,凭甚将人家圈起来?我估计就是个三日五日,或许就撤了!”
陈笺方笑得很自然,又从袖中摸了张银票,“劳烦官爷,劳烦官爷!”转头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显金,“他姐姐急得很,您通融通融,叫我们进去看一眼弟弟吧?”
领队手里掐了掐银票。
这一抹手,就是一百两!
看来这小小泾县不仅学风昌盛,有钱人也不少啊!
领队再一抬头,眯眼看了看,人群中那张脸像是糊了层光似的,又白又亮,这白润姑娘正怯生生地朝他笑。
领队被闪得低了头,在袖里飞快打了个手势,“进去进去!半个时辰啊!不出来,我亲来捉你们!”
围在山院的栅栏终于被钱轰开了一条口子,显金三步并作两步走,紧紧跟在陈笺方身后往山院里去。
山院倒是如前。
毕竟一院子的读书人,指不定谁就高中,就算是官差,也不至于苛刻得罪。
松柏宽道上仍有三两个行色匆匆的读书人,埋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快要近空阔坝子,隔老远,显金便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
“你哭什么哭!你哭什么哭!”
“我们大家伙半夜三更被困在山院,全赖你爹!我听说你爹被关起来了!泡水牢!知道什么是泡水牢吗?!把你爹泡在三米深的脏水臭水里,每隔一个时辰水就升上来,把他口鼻淹住!等你爹受不了,把尿啊屎啊全都排在水池时,水才会降下来!”
“你胡说!你胡说!”
是胖宝珠的声音!
显金脸色一凛,提起裙裾小跑前进。
“你爹是卖国贼!会被砍头!你是卖国贼的女儿,应该把衣服全脱完,丢进窑子去,当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
“你闭嘴!你个孬种!只会挑宝元不在时欺负他妹妹!你要有种,你就等宝元兄来了,再把这些话重说一遍!”
一个非常稚嫩的男声高亢。
显金气喘吁吁赶到。
看到杜君宁双手张开,死死护在满面是泪的乔宝珠身前。
小男子汉才不过八岁,瘦削的肩胛骨像蝴蝶的翅翼。
而口出狂言者,也是个熟人。
淮安府那个没买齐盲袋,打不开六丈宣,便来店子前骂她“来路不正”“生父过多”“母亲荡妇”的瘪三。
瘪三手指着杜君宁哈哈笑起来,笑完,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个唾沫,“你算个屁!别人赏你两张纸,你就当人家的狗!滚你妈的!老子今天就要在乔宝元不在时,把他妹子的皮给扒了!”
瘪三四下挤眉弄眼地挑逗,“也让大家伙看看,探花郎的闺女皮肤、身段是怎么个样子呀!”
显金面无表情地将衣袖一点点撂高,再弯腰将裙裾塞进细纱高袜中,头向左边扭扭,再向右边扭扭。
陈笺方先去的茅草书屋,拐了个弯再来坝子。
甫一进来,便见显金埋着头往后退了三步,随后发力向前冲,待快冲到孙顺面前时,只见她毫不迟疑地一手拎起孙顺的衣襟,一手捏成拳头高高抬起!
“砰!”
显金一记手拳,狠狠砸在了孙顺的右眼眶上!
只见显金双臂伸直,身形向后一仰!
又听一声“砰!”
显金的额头狠狠地砸在了孙顺的前额上!
显金一松手,孙顺像块烂抹布似的,双膝一软,瘫倒在了坝子的空地上!
显金低头捂住额头,面无表情地转了一圈,头晕眼花地看孙顺的狗腿子们默默向后移了半步,再看乔宝珠哭哭啼啼地拎起裙摆朝她飞奔而来。
显金单手接住乔宝珠,再转过头将一口唾沫啐在了孙顺的面上。
“你个废物点心!欺负姑娘还要挑时候?”
“我他妈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否则都对不起老娘清晨爬起来练的八段锦和太极!
显金双手揽住乔宝珠胖乎乎的身躯,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胖姑娘身上,眼前划过一颗流星。
怕是脑震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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