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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一楼庭院灯光亮堂,里间的显金正抠着脑壳想活动。
乔徽低沉喑哑的声音随着冷风霜雪,吹进厅堂:“你确定不出去看看?荣家那个小姑娘快要和薛家的姑娘打起来了。”
显金抬眸。
乔徽双手抱胸,半靠在门廊上,斜斜抬头,身上还穿着西山大营的软甲,靴子也没换过,脚跟处还有雪迹和泥泞。
显金放下笔,惊喜笑起来:“不是说要一直驻守西山到年后吗?怎的这几天回来了?”
乔徽眉眼不自觉地弯了弯,语言却有些模糊:“东边出了些事,大长公主紧急调拨了京师指挥使司聚拢——噢,我不回家,你也不回?”
乔徽在门槛上将靴子后沾染的霜雪踢干净才走进去,随意找了个凳子,双手朝后搭在椅背上:“我家老头儿前些时日给我来了信,言辞激烈又委屈——只说你和三爷没良心,一个端着他的碗四下乱跑终日不见踪影,一个天天不着家,为了赚钱啥也不顾了……”
显金哈哈笑起来:“哪有!我前日才回家洗了澡!”
乔徽眉头紧蹙:“这么说来,你这是又有两天没洗澡了?”乔徽装模做样地“嘶”了一声,伸头凑近闻,再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还行,还是香香的。”
显金趁机摁住乔徽的头,“嘣”地一声亲了口额头,这才乐呵呵地放开:“你刚说外头怎么了?怎么小荣和小薛吵架了?”
乔徽酸溜溜开口:“嗬,荣家那丫头说你今天扶她手扶了半个时辰,薛家那丫头说你扶了她一个时辰,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乔徽摸了摸还沾着口水的额头,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气。
有啥好气的?
本宫一日为后,尔等终究是妃!

第383章 坐实流言
夜幕渐渐落下,庭院升起篝火,松油燃起的特有香气混着霜雪冷冽的沁凉,叫人心驰神往。
乔徽与显金絮絮地黏糊了一阵子,显金送乔徽出去。
走的是偏门。
乔徽有意见,但摸了摸额头上残留的口水,心头默念那十二字箴言。
偏门出来便是小巷。
天黑易落雪,显金撑伞,乔徽略微佝头,将身形隐没在油纸伞伞沿之下,肩宽背厚的男人站在比他矮一个头,但同样身量高挑的显金身侧,显得老实平和。
“没事回家看看。”乔徽低着头,躲在伞沿下,在只有一盏油灯的小巷里,男人声音发沉:“……我或许很多天都不能回家,东北方终要做个了结,且看大长公主的决心罢——爹一个人在府里空空荡荡的,你单独住在此处,人来人往、人多眼杂,便是留有哑卫也亦有力有不逮之处。”
东北方做个了结?
什么了结?
怎么又与哑卫有关系了?
显金抬起眸子看了乔徽一眼,并未开口细问:每个人都有需要保密的工作或生活,伴侣,并不意味着最后一寸的隐私都要全部分享。
显金低低颔首:“好,我明日就回家住了。”
雪滴落在乔徽肩膀,显金踮脚伸手帮他拂去。
乔徽侧头,用额头轻轻抵了抵显金鼻尖,伞下二人,男人眸光缱绻,女人鼻头红红,端的是一副漂亮的雪景图。
小巷之外,巷口处,十来个刚从“品宣”出来的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油灯之下的伞下雪景。
荣小姑娘快哭了:“那……那是贺老板吗?”
薛幺娘性子比荣姑娘稍微要强一些,单手强撑在湿润的墙壁砖瓦上:“快,快报官!贺老板遇到登徒子了!”
荣姑娘已经哭出来了:“哪有人会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登徒子啊!”
不要骗人的时候,把自己也骗了好吗!
身后有勋贵出身的姑娘探出了脑袋:“这登徒子看起来好眼熟……”
紧跟着一个两个三个脑袋连成线。
这么多脑袋,有个脑袋见过乔徽,怔愣片刻后,迟疑道:“这个……这是不是……乔山长的长子,前年从福建杀回来,去年得封忠武侯的那位乔家大公子啊?”
脑袋们又齐刷刷地探出去又缩回来。
“好像是!”
“很高,据说忠武侯就很高!”
“相貌也是好看的。”
“但没有贺老板好看啊!”荣小姑娘哭着尖叫。
脑袋们又齐刷刷地沉默了片刻,随即沉重地拍了拍荣小姑娘的肩头,不知道怎么安慰:这咋安慰?乔徽算是前后五年,大魏朝京师城一骑绝尘的当红炸子鸡,所有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家只要有还没出嫁的姑娘,首选一定是乔徽——年轻有为,天子近臣,实打实的功勋,出身名门,家风清正,公爹又是国之重臣,地位超然……咳咳,最要紧的一点,还没有婆母。
其中某一些脑袋,肯定在家听过母亲念叨若是结成了这桩婚事该有多好多好多好之类的鬼话。
这怎么争?
有个脑袋和荣小姑娘关系不错,低声道:“肯定是贺老板的过客!谁知道能不能长久!”
大家随即开始了七嘴八舌的安慰。
有句话咋说来着?
只要闺蜜不犯法,无论如何我挺她。
“对对!一看贺老板的眼神就不是认真的!”
“就是!这要真喜欢,为啥不带忠武侯从前门走啊?偷偷摸摸的,非奸即盗!”
这个论点非常充分,荣小姑娘破涕为笑。
小巷中的乔徽头一次如此痛恨为啥自己耳力那么好,咋什么香的臭的都闻得这么清楚啊!
既被撞见了一次,层层发酵之下,大家又重新回过头审视乔徽前几月被禁足在家的缘由——放出的风声是他在朝堂上动手砸了墙还见了血,但如今一深究,才发现原是那位年岁已高的向北侯率先出言不逊。
对谁出言不逊?
就是对这位年轻的宣纸女商贩,贺老板。
大家再深挖,便有些与显金有过合作的商贩站出来说话,透露出显金一直住在忠武侯府,有时去支钱或结单,便寻的是忠武侯府中的门房。
再深挖,显金曾是乔放之的关门弟子一事也关不住了。
有些泾县出身的读书人将显金与乔家的渊源全都说了出来。
大家伙一串再一合计,民间管委会已经给乔徽颁发了他梦寐以求的正式名分:“宣”和“品宣”的那位神秘莫测的女老板便是忠武侯尚未过门的妻室,乔家通族都同意且看重呢!
苦逼逼在承德执行任务的乔徽,暂时还未接收到令他狂喜的这一消息。
他未接收到,但京师城中,可算是炸开了锅。
有祝福的:“郎才女也大才,便是王母娘娘身边的童子童女也不过如此般配。”
有说闲话的:“原先就觉得‘宣’那个老板来路不明,如今便分明了——这店子背后必定坐的是乔山长……女人哪来这么聪明啊!”
也有讥讽嘲嗤的:“我要有这么硬的臂膀,我也能干!什么?你不信?!你先叫乔山长来当我爹先!“
噢,还有土拨鼠尖叫的,以荣小姑娘为首,作为毒唯和单担,绝不承认一切未官宣的CP:“老男人别来挨我家姐姐的边儿!我家姐姐独美好吗!我家姐姐点头承认了吗?没承认,你们就是诽谤!你们在诽谤啊!”
钟大娘将市井里的传言,说给显金听。
显金边听边乐,隔了一会儿,笑容才收了收,有些喟叹地开口道:“真好,若是心学输了,理学打赢了,我如今恐怕要被逼着跳井了。”
钟大娘想了好一会儿才理解显金的意思,抿抿唇道:“存天理灭人欲,这种学说,本就该死。”
显金的目光往东南方深深地望了过去。
因为有百安大长公主力挽狂澜,才不至于让昭德帝的内阁得逞。
百安大长公主。
显金垂了垂眸子,目光轻轻闪烁,长长的一口气,终是短短地吁了出去。
一个传言的爆炸,总是伴随了无数个意想不到的次生灾害。
“宣”向来规矩严明,而“品宣”作为文创基地,接纳的人更多、范畴更广,这些时日,人来人往,多出许多好奇的、打量的、善意的、或不善的面孔。
显金虽听从乔徽的建议,搬回了忠武侯府,但仍然保持白天都会随机挑选店子去一趟的习惯。
流言集中那几日,显金也在店里,不在一楼或庭院,也在二楼处理事务。
腊月,近除夕。
天已经很冷了。
雪在青砖地上铺就厚厚一层白雪。
显金哈出一口气,白雾瞬间冷冻,刚想扭头与锁儿说话,却听“品宣”的大堂里人声鼎沸,其中一把尖利的女声最为突出。
“你们那个贺老板呢!把她叫出来!我要买东西!”
显金抬脚跨过门槛,只见一个锦衣加身的女子正颐指气使地站在堂中。
身边还零散站着几个挑选文创产品的小姑娘。
被她这么一叫,大多都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试探地转头看她。
显金不急不缓地跨过门槛,笑着道:“这位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呢?”
待显金走近,她才看清这个颐指气使的姑娘左边嘴角处,有个小指甲壳大小的黑痦子。
显金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感觉好熟?
好像听说过有关这个痦子的一些传闻吧?
显金想了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便不再细想,转而将目光投向痦子姑娘手里掐着的一把宣纸明信片,笑道:“姑娘是想买驿站卡吗?”

第384章 仗义执言
“驿站卡”这玩意儿,也算是“品宣”整花活儿的代表之一了——驿站均有红泥印章,自前朝起便有过关印章的规定,每个驿站盖个鲜章,有点护照通关的意思。
自百安大长公主掌权后,对人口流动和女子的约束在逐步放松,大家伙对走出去多看看的向往在萌芽,身未行、心先动,盖满北直隶各大驿站印章的“驿站卡”便成为了新一任的流行。
前来选购文创的姑娘们几乎人手一册。
显金问得和善,对方却答得轻蔑:“驿站卡?本姑娘想去便去了,何曾需要劳什子的驿站卡来望梅止渴!”
噢,不买啊。
那没啥好说的了。
显金平静地点点头,随口道:“那您自便吧。”
随即启步往里走。
被忽视的痦子姑娘登时火气快要从那颗痦子溢出,环视一圈后,冷笑一声:“原以为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店!如今来看,你搞出的那些动静,也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罢,只能招揽没见过世面的女人——”
痦子姑娘顿了一顿,“和男人!”
周围的姑娘听后,面容露出几分委屈——她们只是来买点东西,怎么就被扣上了没见过世面的帽子……
显金止住步子,转过身来,面目清冷,语声淡淡:“开门做生意,要笑迎八方客,但对你这样找上门来辱我客人的怪诞,笑也不用笑了,迎也不需迎了——明婶、肖嫂子,送客!”
两个膀大腰圆的嫂娘一声令下,横肉狞笑,一边撂袖子一边朝痦子姑娘走去。
痦子姑娘一声厉喝:“我看谁敢挨我一分毫!”
显金右手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勾,两个嫂娘疾步如风。
周围有姑娘认出了痦子姑娘,低呼一声,随即双手捂住嘴巴,一双眼睛滴溜溜转。
“……这是文绍郡主和周国公的长女!宗室姑娘少,这位又是宗室头一位出生的姑娘,一向颇受宗室的看重和喜爱,周岁时就请封了县主的!”
“好些年前,意欲与忠武侯议亲,逼得忠武侯日日与影形不离……就差昭告天下他诚然是个断袖了……如今忠武侯却……啧啧啧”
这下所有姑娘眼珠子都开始滴溜溜转了,一会儿落在痦子姑娘身上,一会落在显金身上。
这是未遂的前任来寻现任的仇了哇!
哇哇哇!
虽然被骂没见过世面,但这种鬼热闹见一回少一回!
显金也知道渊源了。
乔徽呀,男人呀,祸水呀。
显金眯了眯眼看向痦子姑娘:这姑娘脑子不太灵啊,对男人,一般要就事论事,牵扯另一个女人也没啥用。
显金手抬了抬,嫂娘们前进的步伐慢了下来。
显金语气缓和了些:“您既不想出店,那便慢慢看吧,除却驿站卡,折扇、书签、香笺……也都精巧。”
显金受张妈妈数年如一日的荼毒,于热闹一事很热衷,街头两只狗打架,她都想知道为了哪根骨头——但,对自己成为热闹风暴中心,还是算了。
商人嘛,做生意可以出风头,其他事就算了,保持一点神秘感,对卖货有好处。
显金转身欲离,却被痦子姑娘狂怒的声音留住:“你对有权有势的男人就投怀送抱,对我们姑娘就避之不及,这就是你做生意的道理吗!?”
痦子姑娘见显金停下了脚步,一声冷笑:“商贾就是商贾,人贱无药医!仗着救过乔大姑娘,又是赖在侯府,又是在小巷子里和男人亲亲我我——我告诉你,也就是现在!早三年,你早就被浸猪笼投河了!”
三年前,正是昭德帝借助李阁老大力推行理学的时候。
痦子姑娘很怀念那个时候。
如今算什么?
礼乐崩坏啊!
女人出来抛头露面,还受人追捧!
难道男人就喜欢这种不守规矩的女的?!
乔徽原先只是个有些名气和狂气的书生,靠乔家家世和一张脸,进京后引来了一些追捧。
她也觉得还行,便央了娘亲去议一议。
谁知那人不知风情,一边嚷着搞断袖,一边飞也似的逃回了南直隶,倒不尴不尬地将了她一军。
后来她听说乔家倒了,那人也逃了,不知去向,贵公子一朝成了丧家犬,她高兴之余略有欣慰——果然她命好,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
可谁曾想,那男的风光无限地杀回来了!
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杀回来了!
她恨得牙痒痒!
愤怒,在听闻那男的和这女的的风流韵事达到了巅峰!
坊间传得旖旎:什么耳鬓厮磨!雪中白头!伞下微光!
她气得想把京师城炸了!
这是私通啊!一个贱男一个贱女无媒无聘苟合啊!
人家看着都是这副荒唐样子,背地里还不知道这女的怎么跪怎么舔呢!
这男的到底什么眼光!?
她出身贵重,对他助力无限!
这男的居然宁愿要一个没骨气没家世没地位的女的!
呵呵,一定是因为这女的够舔吧?
痦子姑娘见这女的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觉脸上浮出讥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个样子还卖纸?莫要教坏读书人!——识相的,自己收拾收拾哪来的滚回哪儿去!”
显金终于抬起头,刚想说话,身旁却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和缓县主一口一个贱,一口一个浸猪笼,知道的晓得县主双眼不揉尘,不知道还以为县主在哪个乡坝子里长大的,天天都听婆子嚼舌头账呢!”
显金看过去。
不远处的货架后,站了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官话说得不太正宗,有点大碴子味。
痦子姑娘眼风一扫,见是个面生的姑娘:“你又是哪里来的小丫头!”
小姑娘头昂得高高的,几个步子就站了出来:“我爹是奴儿干都指挥使!上个月承殿下旨意回京述职!”
痦子姑娘有些无语,如今真是什么人都敢在京师城狂吠了。
这比天边还远的地方来的小官之女,还搞上路见不平那一套了!
痦子姑娘面上讥讽之意愈深:“小妹妹,你们那儿蚊子都舍不得下脚,与京钟的风气多有不同——且噤声吧你!”

第385章 京师很好
显金双手自然垂下,眼看那位奴儿干都司之女一张脸从因激动而通红,到因无助而刷白,最后因难堪而红到发紫。
“你噤声吧。”
显金声音轻飘飘的,微微抬起下颌,用下眼白看痦子姑娘,神色平静且轻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我店里侮我的客人?”
显金并不再给痦子姑娘开口的时间:做生意以和为贵,但当老板的,在自己家客人受到欺辱时装聋作哑,那就是个孙子。
孙子只适合从爷爷手里拿压岁钱,不适合做生意。
显金手指勾了勾。
身后虎视眈眈的婆子终于抓住了痦子姑娘的手臂,大声道:“得罪了!”
接着一左一右将痦子姑娘架出了店子。
“你敢!你反了天了!可知我母亲是谁!”
“你这双手是不想要了吧!”
“滚!滚开!”
痦子姑娘的叫嚣渐渐弱化,直至全然没了声响。
不知是谁率先赞了声:“真解气!”
而后絮絮地有人小声应和:“这些宗室出身的姑娘向来不知谦卑为何物!”
“就是就是!前些年,一个快要出宗室五服的姑娘也敢骂户部胡大人的女儿穷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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