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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也不知为何,前……”
或许是想起昭德帝如今虽退居行宫,但仍旧未曾退位,大长公主虽掌权,但始终以女殿下的名义幕后运筹,“前帝”二字便不能说出口,含糊了过去:“也不知为何前些年宗室如此横行霸道……”
为将宗室高高抬起,为一步一步削弱官员的话语权,为君王的高度集权。
这也是为何昭德帝要打压心学、抬高理学,将“君权”高高架起,自然就要洗你的脑,让你对徐姓王朝彻底臣服和听从。
历史上,明代以前的君主尚且有听谏纳谏、厚待士大夫的风骨,“君主臣奴”的观念在清演绎到了顶峰——最后的结局,倒也不冤枉。
其实从昭德帝一点一点蚕食心学流派的举动出发,显金并不太相信生理爹、逊帝、当朝逍王对其“懦质实敦”的评价——一个上位十年,一点点铺开蓝图搞高度集权的君王,是不可能担一个“懦”字的。
至于什么李阁老、内阁之争,都是推出来的障眼法罢了。
很简单的道理:你做了领导交办的事项,那么,这桩事项,究竟是你的意志,还是领导的意志?
而一个上位如此久的有野心的帝王,真的甘心偏安行宫、了此残生吗?
显金若有所思地看向那位痦子姑娘离开的方向。
姑娘们小声地议论,显金回过神,招呼锁儿上了橙子茶和桃干茶,算赔罪:“今日扰了大家的雅兴,今日的茶水都算我的!每人另赠十张驿站卡!”
驿站卡很火。
大家笑着道谢。
有活泼一些的小小姑娘探出头:“我赌十文钱,忠武侯明日上朝必定找周国公麻烦!”
“对对对!我跟注!”
“我加十文!”
显金:?这群姑娘,赌性也很强啊!但是能不能在意一下她这个工具人的意见?
“这有啥好赌的!”
显金老怀甚慰:终于有人仗义执言了。
紧跟着那个声音又道:“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儿吗!咱们应该赌忠武侯会不会在朝堂上打周国公!”
显金:?
“那我赌五十文,忠武侯要打一拳!”
“我赌三钱银子,忠武侯出左手,但打柱子!”
显金有些麻。
说得乔徽跟个超雄似的——上次在向北侯面前挥拳打柱,其实是得了大长公主私下授意的……
随着赌注越来越大,压赌内容越来越丰富,显金很想开盘当庄家,把这种偏财也赚了。
但因没去户部备案这种客观因素,咱不能干跟经营执照不符的生意,随即作罢。
显金一边笑一边摇头,回过头,看奴儿干都司家的姑娘并未参与讨论,而是目光灼灼却眸色晶莹地注视着她。
显金觉得这个目光有些奇怪。
和恒溪、荣小姑娘的眼神并不同:眸光很专注,但似乎带了几分探究,甚至,还有几分闪烁的深思。
奴儿干都司家的小姑娘接收到显金目光后,再抬头时,眼睫微颤,局促羞涩地扯出一个笑:“谢——谢谢您。”
显金回之一笑:“该说谢谢您才是,谢您挺身而出。”
奴儿干都司家姑娘忙摆摆手:“不不不,我笨嘴拙舌的,反倒叫她逞了威风……老板,老板姓贺是吗?”她局促地转了身:“我听她们都唤您贺老板——我刚来京师,很多事都不知道。”
显金笑着颔首:“是,我姓贺,您贵姓?”
“奉!”奴儿干都司家姑娘高声道:“我叫奉元元,因为我是家里第一个姑娘!”
显金笑着给奉元元上了一盏茶,随口寒暄道:“很好听的名字,在京师可要待很久?”
奉元元约莫是很喜欢这个问题,眼神一下就亮了起来:“约莫要待两旬,殿下特意下旨召见,不只我们,还有玉门都司、云南土司、新疆及琼州的都司都来了——我很希望能待很久!”
噢,第一领导人打批发会见边境线驻守官员。
显金听出了奉元元对京师城的渴望,笑道:“京师又干又冷,未必有奴儿干好。”
奉元元当即朗声打断:“奴儿干不好!又远又极冷!京师很好!真的很好!繁华漂亮!我黏——”
奉元元止了话头,眸光灵动地向前靠了靠,让自己离显金更近些,天真地仰起头:“若是能留下来就好了。”
可能性很小。
戍边官员,很难动弹。
这一次一下召见齐东南西北的戍边将官,更不可能动位子,实在害怕“土皇帝”风险,也只会在戍边内部调整,东边的到西边去,南边的到北边来。
所以奉元元倒是有可能从冰雪大世界,去热辣辣的琼州……
但显金没说出口,只是婉然地笑着听奉元元兴致勃勃地说着这几日在京师的见闻。
小姑娘嘛,都爱热闹。
显金最喜欢的就是香喷喷、娇弱弱的小姑娘。
“您说是吧?”奉元元意犹未尽地停掉话头,问显金。
显金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纵容和温柔:“是的呀。”

第386章 有求必应(3000)
之后的冬日,奉元元成了常客,一连十日,几乎日日都来,有时随着荣小姑娘与另几位姑娘一道娇憨笑闹,有时来得较晚,便贴着显金说说笑笑。
人嘛,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临近正月,奉元元已然很亲昵地称显金为“显金姐姐”,甚至连着两三次邀显金出城一道上香去:“听说万国寺是咱们的国寺,寺中泉水贼灵验,喝一壶百病全消,但只在腊月与正月对外开放——显金姐姐陪我去接一瓯泉水吧?”
店子忙,显金婉拒。
邀了两次都被拒绝后,奉元元有些不高兴,嘟囔了两句:“……明明说您对小姑娘的要求都是有求必应的——若是荣姐姐邀您,您一定去的。”
显金:?
那也不一定。
都是姐的过客。
唯一的正房,还是宣城府吭哧吭哧熬纸浆呢。
京师城,这个年过得热闹又喧嚣,正月间三所铺子都做了活动,过完正月十五,正月十七时,“品宣”所在的巷口巷尾都核放了好几块板子,上面阳刻了字画,写着“元宵之后,方为团圆,一家之中,母亲为先”之类的话语,还画了好几板的巨幅画,都是母亲模样的妇人,或是态度慈和埋头绣花,或是叉腰低头翻土耕种,或是手中执书挑灯夜读……
最后一张板子,写着“贺母亲辰时,送亲制桃笺”,然后画了个箭头,往里面指。
一个身量高挑、着玄色织金斗篷的身影停驻在巷尾,站在几块木板子前看了许久,隔了一会儿才缓步向里走。
显金候在偏门外,唤了声:“大长公主。”便避开人群,引着百安大长公主向内院去,内院设小花间,竹编夹棉卷帘在围栏四周落下,铜质瑞兽倾吐熏香,京师正月的寒冷似乎从这间藏得极深的小院绕道而过,只留下了独属冬日的净与冽。
百安大长公主解开斗篷,态度亲和地递给显金,随即入座,嗅了茶盏:“一早就听旁人说你这处的茶稀奇古怪的好喝,如今闻起来确实稀奇——有些果子香?再加些绿茶?”
“初春第一果樱桃干、夏天的桃子干、秋天的梅子干、冬天的山楂干,与绿茶一并冲泡,再加了些黄糖。”显金笑着落座到百安大长公主对面:“难得您喜欢,许多人说我暴殄天物——竟拿茶叶开玩笑。”
这不算后世带过来的。
一早就有,之前在宣城府时,瞿老夫人为人虽不客观,茶饮子倒是好喝的,显金一直惦记着,如今自己开店,便摸摸索索地做了出来待客。
百安大长公主勾起唇角笑了笑:“再金贵,也不过是物件儿,人高兴才是重要的。”
显金垂眸应是。
百安大长公主身上有股后世常说的那种“什么都满足了的倦怠感”——她压人的气度与利落,多半从此而来。
百安大长公主又说起巷口巷尾的牌子,笑从刚刚的风轻云淡变得有了温度:“……在宫里就听他们说,你在搞什么母亲节气,说是若为母亲做纸,则另送礼盒与绸带……如今此事做得如何了?”
后世的母亲节在五月,如今显金自己定在了正月。
正月好,双节同过,大家更容易记得。
显金跟着笑起来:“今年推广得一般,但若是年年推广,坚持十来年,这个说法总会形成习惯——谁没有母亲?谁不爱自己母亲?哪个读书人不曾学过‘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觉得这个节气终究能做成气候。”
百安大长公主啜口茶,也点点头。
两个人都默契地对显金坚决拒绝认祖归宗一事闭口不谈,百安大长公主问问显金铺子的状况,显金关心关心百安大长公主这个年过得怎么样:“……民间年味特别足,护城河旁的烟花放了整整一夜,听左邻右舍说,今年的烟花是这十年最漂亮的……”
百安大长公主看显金目光柔和:“是吗?那挺好,宫里的忙忙碌碌便也值得了。”
显金想起乔徽忙碌的一整个年:从腊月底至现在,整整一个月,他都没咋回来,便是回来一次,那也是来去匆匆,着急地洗个澡,再同显金说两句话就得走,他不提忙什么,显金也不好问——京师指挥使司自上次换血后,几乎成为禁卫预备役,办的都是天子近事。
显金抬起头,却见百安大长公主眼角处延展处细微的纹路,再低头,右手中指与食指上的茧子非常厚,一看就是常年握笔。
显金想起先前乔放之评价百安大长公主:如一头孤狼,不知死活,不知疲倦,每日只睡三个时辰,便是无休止地公务,是大魏史,乃至放眼前后一百年,唯一一位能做到每一封上折必亲回的君王。
噢,甚至能从官员的请安折看出近日当地收成不好——人家谄媚上折拉关系,却被朱批好一顿乱骂……
还要求内阁五人,每日驻守禁宫外长天殿两人轮值,几个阁老常常睡到一半被捞起来听训。
主打一个老板不休息,你绝对不可能下班的节奏。
其中王阁老年纪最大,已经动了提前致仕的念头,这两天愁眉苦脸缠着乔放之:“我怎么还不去死啊!”
“事多且杂,您务必将养生息啊。”显金眼神移到百安大长公主泛白的嘴唇:“女人当家不易,更何况您当的不是家,是国,凡事也要以身体为先……“
显金的话未说完。
百安大长公主的眼神移向窗棂外的东北方,眸光平淡却暗含杀机:“无论何时,家国务必放于个人之上——这与我是否为女人没有关系,与我乃大魏九州最高掌权者息息相关。”
显金眨了眨眼。
百安大长公主又将头转了回来,看向显金的目光非常有力量。
“砰砰砰”几声。
内院小花间的门窗全部从内紧紧关闭。
姑侄二人,声音从一开始的清晰可闻,逐渐压低下去,最后变成了一团弥漫缠绕的散雾。
藏狐亮亮双手抱剑,表情严肃地守在小花间门口,四五个哑卫隐没在房梁与幔帐之间,外间连一只蚊子都不能飞进,而内间“百安大长公主来访”的消息像被蜡油封印一般,绝不可能放任流出。
天快黑了,百安大长公主自偏门而出,显金面目平静地送行。
百安大长公主轻轻将侄女散落鬓间的发丝挽回耳后,声音又轻又缓:“凡事量力而行,休要逞强冲锋。”
显金点头。
百安大长公主眸色如水:“你如此勇敢,我既高兴又害怕,你知道我的本意并非……”
显金适时打断:“显金知道——只是九州江山,再经不起一场白堕之乱了。”微微一顿:“我母亲的苦难由此而来,京师城中,只愿唯有美丽的烟花,再无铁锈的血腥。”
百安大长公主揉了揉显金毛茸茸的脑袋,侧眸之时,神色瞬间转变,态度强硬且冷厉:“今日之事,只有院中之人知晓,一旦流传出去,九族立即格杀!”
胡华亮率先应“是!”
显金目光看了看悬在房梁下的油灯灯火。
灯火微微晃动,光晕乳白柔和,之中的微尘稳定漂浮。
“逍……逍王需要知道吗?”显金问。
百安大长公主轻轻摇头:“不需要——”顿了顿,似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他的个性,并不适合这些……争斗。”
显金恍然颔首。
正月底,还未至二月。
纸浆青池旁,奉元元已经很是熟练地捞纸铺纸了,双手如蝴蝶翩飞,将一张薄薄的草木笺制成后,她快乐呼笑,明媚嫣然。
显金态度仍旧宠溺,探头看了眼,赞道:“不错,纸浆分布均匀,待焙出来,必定是你做得最好的一张。”
奉元元嘟嘴,有些骄傲:“那肯定啊!我前几日才跟着娘去了万国寺,特意许了愿的!“
显金唇角含笑:“许什么愿了?”
“我一定要做出一张非常好的纸!”奉元元头仰得老高:“我要将这张纸送给一个很特别的人!”
显金笑意浮上眼眸,缓缓颔首,姿容亲昵。
奉元元紧跟着又贴上前,摇了摇显金的衣袖,嘟囔撒娇:“后日就是正月最后一天了!万国寺再开,就是明年了!去嘛去嘛!陪我去嘛!我叫我娘把车架、仆从都备好,您就出个人去!我要带您去好多地方呢!巧云峰!宽涧溪!还有堂内的素斋和炸素丸子!顶好咱们多住一晚上!——”
奉元元贴着显金的耳朵,天真烂漫地和显金咬耳朵:“还有,万国寺下面有座道观叫秋收观,里面的小道士一个个唇红齿白的,可好看了!”
显金眨了眨眼,低声回之:“家中已有河东狮一只……”
“咱们不告诉他就行了啊!”奉元元哈哈笑起来:“咱们后日中午吃了饭出发,过去得两个时辰的路途,正好吃素斋,夜里住一晚,第二日一早起来求泉水和听佛经……”奉元元眨了眨眼:“还有道法~”
显金微微垂眸,似是思索。
奉元元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隔了片刻,这才点点头:“那行吧,就照您说的行程办吧。”

显金一人上马车。
一路都是顶级奢华享受,马车车厢四周垫了厚厚的软垫,中间一只精巧的小小的紫檀木小边几,桌面中心镂空,挖了一个浅浅的铜制香薰炉,其上瑞兽栩栩如生,麒麟后爪朝前跃动,仿若下一秒便要蹦到人肩头。
显金不动声色地坐在左首,嗅了嗅,满鼻的清甜淡香:“这香味好闻别致,素日好似没有哪家的姑娘用过?”
奉元元昂着头,笑意伴随得意:“这是御制的,内务司的出品,寻常人拿不到。”
显金看了她一眼。
奉元元这才发觉自己失言,笑出两个梨涡贴到显金手臂外侧,撒娇道:“我也是托了好些人才买到的!您要是觉得好闻,等回城里,我再去要点!”
显金笑着颔首:“那就谢谢你了。”
奉元元笑得更甜,依偎到显金肩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近日京师城的趣事:“……沈家最近不太平,族中一个小辈当众妄议大长公主血腥手腕、草菅人命被人告发,连带整个沈家都被查,由胡华亮大人带队,率了四五个人入驻沈家,就钉在那儿查,族中祭田和佃金被连查三年……”
“沈家?”显金放任奉元元抱自己胳膊。
奉元元眯眯眼,眼角成一条缝,捂嘴笑:“就上次在‘品宣’大放厥词的那个痦子啊!”
这算不算“我爸是李刚”的大魏版?
显金并不是很感兴趣,便开启渣男聊天三部曲,以“噢?还能这样?”“是吗?真令人想不到呢!”接梗,到最后实在不想接了,直接一句“哇哦”,让对方顺利过渡到下一个议题。
好用,且不过脑子。
下次乔徽叨逼叨的时候,跟他也试试。
马车跑得快,天色渐暗,终于抵达万国寺,万国寺与其说在京师城,不如说距离津州府更近,自京师城出发还需四个时辰的马车赶路,而万国寺至津州府不过两个时辰的马车行程。
算是大魏京师城较为有名气的庙宇,名气来源有二:一则是皇家寺庙,属于内务司直管,庵中僧尼或是宗室、官宦家一心向佛的姑娘、媳妇,或是犯了不好遮掩的错处、却保住一条命的女子,或是废妃;二则此庙宇在当地名望很高,近几十年天灾地难时,万国寺都挺身而出要么放赈灾粮,要么放药丸,积累了不少人气,民众基础很好。
庵堂主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尼,在门口亲迎,见二人后双手合十,唱了阿弥陀佛,没看显金,只与奉元元说话:“您来了?今日安顿就在舍厘阁可好?可用过晚膳了?汤水倒是备了些,主餐却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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