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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满意于这个闺女的察言观色,自然而然想起另一个闺女,乔放之杵着拐杖,在里间游廊里,侧头问长随:“这些时日怎不见宝珠?都哪里去了?”
长随答:“大姑娘今日往城东边去,听闻杜秀才的娘亲煮了炖羊排,邀大姑娘去尝尝。”
乔放之:“现在呢?还没回来?”
长随脑袋佝得越低:“……好像大姑娘跟着杜秀才去镜湖看花灯了。”
乔放之眉头一蹙,人都麻了。
他确实不太适合养闺女。
一个两个,都颇为外放,丝毫不见古时矜持之风……
再想想乔徽耳提面命,让他不要催着成亲、害怕显金不太高兴的万恶样子。
乔放之摇摇头。
算了,他养儿子也有点问题。
可能是家里的水质不好吧。
里屋,乔徽帮陈笺方把行李拖到南苑去,院子空空荡荡的,院落里的杂草明显刚被轧过,整整齐齐地留了个短茬儿,如同垂髫小儿剃得干净的后脑勺。
他们两个,差不多也是在垂髫小儿时便已相识。
陈笺方东西不多,大小两个箱子,乔徽顺手帮着提了热水,又洗了两只瓷釉杯,在空荡荡的、久无人居的厅堂里,乔徽给陈笺方泡了壶茶,顺便提起热水好好烫了烫两个杯子。
动作娴熟,神态平静。
陈笺方接过茶水,语声平缓:“咱们忠武侯,怎还亲自洗杯子烫茶?原以为你府上必定一呼百喏、前呼后拥。”
语调并非阴阳怪气,反倒带着明显的对好友的调侃。
乔徽身形向后一靠,肩头放松地搭在椅背上,舒朗笑开:“府里满打满算二十来个人,除却一直跟着父亲的老伯和做饭的幺婶、晒书的阿进,另有几个之前就在青城山院做洒扫的婶子和叔伯,便就是殿下赐了十来个人帮忙打理院落了——这院子跟加了肥似的,一个不留神,草就长过腰了,北方的草木都劲,一不留神铁定割出一道血痕。”
陈笺方弯唇浅笑:“没打算一直在京师?”
否则,怎么连家里的人都不配齐?
乔徽跟着笑了笑:“一直想寻个外放的机会,便是去玉门关当参将,也比在京师伺候那帮二世祖简单。”
乔徽顿了顿,斟酌片刻后才道:“显金也想走出去看看。”
陈笺方面上的笑容未变,眸色一向温润清亮,“哦”了一声,目光真诚地看向乔徽:“你们如今在一块儿了?”
乔徽扬头颔首:“在一块了,从福建回来便在一块了。”
乔徽同样语声真诚、态度真挚,不见半点敷衍或炫耀:“望你莫要怪我、或疏远我、或怨怼我。”
陈笺方略垂眸,茶杯蜷在掌中,炙热之感叫人感知真实:“我怪你作甚?你离开两年,我与显金朝夕相处,却仍旧没有后章,便足见我与显金无份无缘;再者,你既没横刀夺爱、又没使下作手段,原是我该经此一役,与你、与显金都无干。”
乔徽眸色深深,看陈笺方抬起头,目光凝视略微发旧的窗棂,好似透过窗棂去看浩瀚的夜空与星辰。
他静静等待陈笺方的后话。
“显金从陈家离开后,我狠狠大病一场,我高热不退,根本起不了床,张口说话也是不能的,好像我的喉咙、我的腿脚、我的手与嘴都易了主,再不是自己的。”
陈笺方神容平和,在一如既往的平和中,有暗藏的审视与笃定。
“喝药是喝不下去的,终日浑浑噩噩、昏昏沉沉,脑子像停止转动了一样,但凡要想些什么,便总会拐到诸如悔恨、大憾、愧疚的情绪上去,便开始呕吐和流泪。”
这段经历,他应当反复回放了许多次。
说出口,只有平静的追忆。
“那段日子,其实显金就在宣城府近郊的橘院,我很想下床在远处看看她,却完全无能为力。”
“大概过了两旬吧。”
“我喝完药,又止不住地呕吐,我母亲从夕阳余晖中走进来,抓住我的手腕,扬起手,狠狠扇了我两个耳光。第二日,我的所有药都断了,母亲叫人用蒙着帘布的小轿抬着我,每天日出之时便从陈家出发向崇庆寺出发,也不去找信和方丈,只让我在寺里的林子里待一个时辰,我躺着也罢、坐着也好,待满一个时辰就带我去吃素斋。”
“大半个月过去,不知为何,我终于可以下地走路。”
“在我能颤颤巍巍走路的当天,母亲便又押着我去篦麻堂给祖母下跪。”
“那时祖母满头白发掉了一半,瘦得脸颊都凹了进去,见到我时,说话有气无力,勉强能听懂几个大声一些的字词——母亲掐着我的脖子叫我磕头,说‘祖母便是对不起天下人,也未曾对不起我’‘拿前途去威胁,只能威胁到真正在意自己的人’……我大约磕了二十来个头,便听到了祖母呜咽大哭。”
“哭她对不起我爹,对不起三叔,对不起二叔,也对不起我……哭她小肚鸡肠、心思深重,哭她有眼无珠、唯权与钱是从……”
“听她哭,我好像就好了。”
“一下子就好了。”
“就算不需要拐杖和搀扶,也能站起身来的那种好了。”
陈笺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稳住片刻后,终转头看向乔徽,举起温热的茶盅朝乔徽做了个干杯的姿势。
“我总在逃避。”
“借父亲身死,逃避压力;借你的身世,逃避差距;借显金,逃避承认自身的弱点——“陈笺方笑了笑:“你看,我那时多可笑啊,甚至希望借助显金的力量逃出陈家带给我的无形的泥泞,却不思考我这个举动,是否将显金也一并拉拽了进去……”

陈笺方断断续续地说,时而说长长一段话,时而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乔徽默不作声地将温茶换成了米酒。
酒,在某种时刻,也算好东西,叫你发懵也叫你清醒,叫你笑也叫你哭,带着粮食赋予的得天独厚的优势,霸道地占据你的思维与心绪。
陈笺方一手执盏,仰头一口喝尽,竟也未曾喝出酒与茶的区别。
陈笺方饮尽一盏酒,乔徽便应一盏。
灯下,二人在陈笺方时有时无的清亮温润声音中对酌。
倾尽酒壶,陈笺方照旧仰头一饮而尽,随着空荡荡的酒杯放在桌上清脆的声音,陈笺方双手撑桌,站起身来,俯身抬头,面颊泛起潮红,眸光却依旧清明,声音清缓,语调真挚:“宝元,我没输给你。”
我只是输给了曾经的自己。
陈笺方话音刚落,便垂头笑着摇了摇头:“不,不。显金并不是战利品,不能用输赢定义。”
不存在输赢。
一切皆由命定。
命中定有此役,经此一战,方洗髓净骨,清明飞升。
以前他低着头,走在一条画得明确的路上,他知道怎么抬脚、知道怎么走得快、知道哪里该转弯——在这条路上,他埋头将后人甩开,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但他并不知道他走向何方、他为什么要走?
如今他想清楚了。
在他双腿瘫软、疲惫溺亡之时,在崇庆寺茂盛挺立的树林中,他陡然觉悟了他行走的真谛。
“三年之后,我高中后,亦会寻求外放。”陈笺方眸目坚定:“或去塞北,或去贵州,或去漠城,为一方之父母官,读书一事当为千秋万代,而绝非为助一家商贾鱼跃龙门、改换门庭。我脱胎于陈家、抚育于陈家、受益于陈家,而不能拘泥于陈家、受制于陈家、狭隘于陈家。”
瞿老夫人给他规划的路径,与他父亲大相径庭,父亲身亡时,祖母咬紧后槽牙道:“你父亲要外放,我原是不许的。外放难道从七品芝麻官做起?我投钱投人二十载,难道就叫他去做个管偷鸡摸狗的县令?——你一定要考中一甲三名!得入翰林的机会!入了翰林,再去六部转一转,不要离开京师!你在前朝耕耘,陈家在后场使劲,必要让你入阁拜相、位及人臣!陈家的祖坟也该冒冒青烟了吧!”
不对,这不对。
读书入仕,与权力无关、与地域无关、与汲汲为营无关。
和陈家的祖坟,更加关系不大。
陈笺方从未如此清醒过。
乔徽并未答话,始终平静地直视陈笺方。
陈笺方始终垂着头,隔了许久方缓缓抬起,慢慢站直。
窗棂外,乌云被清风吹散,一轮圆月当空。
陈笺方昂首高望,手背于脊:“天尚从人愿,汝胡不勉旃。”
乔徽亦站起身来,拍了拍陈笺方的肩头,轻声道:“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陈笺方弯唇笑了笑,抬手回拍乔徽:“忠武侯,山顶见。”
“山顶见。”乔徽抬首,舒朗回之。
山顶见不见,显金不太知道。
显金知道,有个重磅消息,初一见。
同一个积庆坊,与世家林立的坊头不同,积庆坊的坊尾住着的都是三四家合赁一间宅子的群居读书人。
九月初一,坊尾一间店,张红结绿、敲锣打鼓,在没有任何预热和营销的情况下,牌匾上的红布被缓缓扯下,先露出一个“宣”字。
寥寥无几的人,显露出疑惑的神色。
积庆坊那间很火热的“宣”铺,难道开盟店了?
红布被扯完,第二字应声而出,平平无奇一个“纸”字。
“宣纸“。
嗯,非常直白——就跟“张小二面摊“一样直白,老板叫张小二,卖的是面。
也不知咋的,可能是“宣”带起的风气吧。
这些时日,一些高深莫测的店名如雨后春笋般林立而出:比如,有个店子叫“肆意”,名字取得非常放肆,朴素的牌匾上也看不出任何货物的迹象,门前两个灯笼高高挂着,再种上点青竹,走进去才知道这家店是喝茶的,问掌柜的为啥店名叫“肆意”,掌柜的一脸故弄玄虚:“咱们店续水不要钱,你想加多少加多少,可以肆意地加,所以取名叫肆意!”
显金听后很无语:“……”这跟“此女能叫朕舒心,故赐封舒贵人”有什么区别?
“宣纸”牌匾完全暴露人前,异常干脆直白,反倒如一缕清流。
寥寥无几的人左看看右看看,看没什么贵货在门口立着,这才敢小心翼翼地踏步入内。
一进去,他们都惊呆了。
惊呆了。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货架!
这老板将店子的两层楼打通,把榉木制成的货架搭建到顶,满满当当地全部都是木匣子。
这些木匣子便是一般的通货,薄薄一层,也没有用铜锁加固,随意地搭上,放上分装有花椒、糯米粉的麻布袋子防潮防虫防腐。
故而一走进,便是一股刺鼻的辛香味。
最低一层的货架离地面尚有一段距离,恰好在人的眼睛平视的高度。
一人轻掩住口鼻穿梭在货架中,发出一声惊呼:“这里一刀素宣只卖三百文!天啦!夹宣也只要五百文一刀!还有罗纹纸也只要五百文!我的天!我的天!‘宣’里面的洒金暗花刻丝罗纹纸卖到了九十八两八一刀啊!”
不!不和“宣”比价格!这个价,也只是比黄麻纸贵了一点点而已!
寥寥无几的人,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
货架上一个品类的宣纸占据了一个竖列,最贵的便是五百文,最便宜的三百文,但品类的排列并非按照价格,而是按照木牌,有的木牌上写的“强记”,那么这么一横行过去就都是“强记”,也有“姚记”“李记”什么的,都显得很朴素。
有人环视一圈,穿着简单棕色长衫的店小二走上前来,也不开口就这么看着他。
“给我拿一刀罗纹纸吧!”
店小二也不开口,麻利地拖了个木梯来,三下五除二爬上去,从木匣子里拿了一刀递给那人,指了指东面,言简意赅四个字:“那里付账。”
那人“哇”了一声:这是连库房都省了的意思啊!
那人把罗纹纸拿回家,来不及洗手,直接上墨,看墨水一层一层地晕开,又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张在“宣”里重金买下的洒金暗花刻丝罗纹纸,小心翼翼地在纸边点了一个小小的墨点以作对比。
认真观察完毕后,那人方满意地点点头。
嗯,一分钱一分货,古人诚不欺我。
论品质,还是“宣”的出品,更胜一筹啊。
但只花五百文就买到罗纹宣纸,嗯……怎么说呢?感觉自己还挺赚的。
坊尾这间店,虽然进店的客人都还算满意,但开张好些时日,仍旧门可罗雀,几乎都是回头客。
这跟地段有关系。
这里并非热闹的街市,群赁而居的读书人,也没什么时间这里逛逛、那里看看,故而直到十月底,“宣纸”的客流量都不算太大,勉勉强强能回本。
入了十月,晚桂飘香。
显金坐在“宣”的二楼“上重天”洗盏泡茶。
方书生气势汹汹而来,在显金面前,这才淡了几分怒容,语声很急:“……贺老板!有人和您一样卖宣纸!”
显金拿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有些愕然:“噢?哪里来的宣纸商?”
“就在积庆坊的坊尾!品质明显没有‘宣’好!卖得虽便宜,却不是什么好货!店名就叫‘宣纸’!”方书生气鼓鼓地打抱不平:“必是哪个不要脸的商贾看您做得成功,便来蹭饭吃!”
不要脸的商贾贺老板听完,眸色难掩讶异,遂义正言辞道:“什么!天子脚下、皇城根下,竟有如此异事!”
显金正气凛然:“方郎君,您一定要在书生之间好好宣扬宣扬这间不要脸的店子!把它骂臭!骂到人人知晓!”

第380章 深受感动(3000+)
方书生犹如听到号角的老兵,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宣”,还没走出二里地,心里盘算出三百个骂“宣纸”的花活儿。
一个方书生的力量是有限的,千百个方书生的力量是无穷的。
当一个人开始骂时,从众者便也跟着开始骂——虽然不知道在骂什么,但是骂一骂十年少,骂一骂舒筋活血,骂一骂气血充足,反正骂的又不是自己,出出气总是对身体有益的。
先是各大塾学里掀起了骂声,基本上都是骂“宣纸”铺子“跌份儿!”“学人精!”“价廉但物不美!”“拉低宣纸档次!”……紧跟着便传到了大街小巷——有些想跟上潮流的,总得先去“宣纸”铺子逛一逛找找骂点吧?
去了之后,嘿,还真找着不少切入点。
比如,“宣纸”铺子的伙计太少,而且不咋搭理人,入店几乎不打招呼,拿纸或结账时才上跟前公事公办,几句话就银货两讫,绝不跟你吹牛打屁——骂!这点必须骂!
就这么骂:“人家‘宣’那么大的店子,小娘子小伙计笑得比蜜糖还甜!一进去就告诉你宣纸的制作流程、品类,还有好些个绘声绘色的故事……这家店有啥!?那伙计恨不得一辈子不出现!真是庙小妖风、池浅王八多!”
再比如,“宣纸”铺子货架密密麻麻,一行空隙只能容纳一列人,其间穿行没法儿错身,到处都是花椒的辛辣味,味道又浓又冲。
就这么骂:“经营环境恶劣,便是来圈钱也要拿出诚意吧?纸多金贵的东西啊,他就这么糟蹋!”
还比如:“宣纸”铺子在坊间尾部,藏得很深,不太容易精准找到,且门脸不大,只挂了个木牌子,看起来便有些穷酸。
那就这么骂:“坊尾店做生意,都做得鼠头鼠脑的!真是恨不得大家都别找着!挂着摇摇欲坠的木牌子在门口,也不嫌丢人!”
市井上把“宣”叫做坊头店,把“宣纸”叫做坊尾店,简单易懂又贴合实际。
骂了约莫一个来月,渐渐的,倒是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
虽然声音很小,且有些势弱,但也能被人听见。
“……其实坊尾的那间店,也还行,至少人家真挺便宜的……”
“我以前没用过宣纸,总觉得是精贵玩意儿,我第一次用宣纸就是买的坊尾店,我也没买过你们说的那家贵店,我觉得用起来比以前用的黄麻纸已经好太多了……”
“是啊是啊!黄麻纸二百文一刀,坊尾店最便宜的三百文,我少吃两口肉就节省下来了!”
“对对对!而且听坊尾店那位文质彬彬的男管事说,每年的十一月十一日和六月十八日,还有额外的彩头,好像叫拼单什么的……据说价格算下来比黄麻纸还便宜呢!”
“其实那个董管事也挺好的,虽然话不多、也不爱笑,但你问他啥,他铁定回答你,人特别实在——人家天性不爱笑,也不是罪过吧?”
“还有还有!说什么店子偏、地方窄、伙计少……拜托看看人家的价格吧!坊头店最便宜的纸也得卖九十八两八钱,人家坊尾店才卖多少银子啊!人家开到上清坊,你还买得起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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