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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一边说,一边往里走。
小僧尼不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姑子,三三两两埋下头,在廊间疾步走动。
隔着庭院,不远处的回廊中,一个着灰扑麻衣僧服的姑子背对内堂,显得安静又寂寞,背影瘦削弯曲,在众人忙碌中有些格格不入。
显金注意到奉元元的目光留恋地在那位姑子背影上扫过。
眷恋依赖的神色,一闪而过。
显金停下脚步,转头开口问主持:“那位姑子看上去有些悲伤,是谁呀?”
奉元元的神色陡然紧张起来。
主持微垂眸子,仍旧不看显金,侧身回之:“是净空师太。”
“原先是……”显金顺口继续问。
主持语气顿时有些不好:“庙宇之内,为六界之外,前尘往事皆如浮尘,入了这道门,便不重要了。”
奉元元埋头低声:“……别问……这里的姑子都是京师城中出身排得上号的,很有些都是不剃发的修士,咱们开罪不起——这位主持便是当年白堕……”
奉元元住了口:“总之别问,咱们不惹事,好吧?”
显金颔首,不再纠缠,径直向前走。
奉元元见状微微叹口气,像是放心了。
舍厘阁不远,显金与奉元元分而居之,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用过红豆汤后,显金便紧紧盯住烛火,没一会儿困意来袭,随即倒头没了直觉。
显金再睁眼时,四周漆黑,双手被缚于身后,嘴巴被缠上一层麻纱,眼睛也被无济于事地蒙住了——这么黑,她又夜视很弱,其实蒙不蒙,都是小事,怎么绑人连预习都不做的,显金这样想。
观感丧失后,嗅觉与听觉便不由自主地发达起来。
是草木和泥土的腥气。
伴随着马蹄踢踏和风隔着木板呼啸而过的声音,噢,还有细碎的悉簌的人移动时衣料摩擦的声音。
显金特意发出一声嘤咛,表示自己醒了。
衣料摩擦的声音停了。
在黑暗中,响起沉重的呼气声,随即一道微弱的光晕在车厢中闪烁。
显金的眼罩被一把扯开。
光晕凑上前来,与之同来的,是火折子旁那张苍白瘦削的脸。
是个女人。
一个双目无神、眼皮耷拉、眼窝凹陷,但嘴唇紧紧抿起的女人,穿着黑色的麻衣,用黑布裹住脑袋,鬓边和额角都看不到一处发丝的踪迹。
显金眯了眯眼,强迫自己适应这微弱的光源,移开眼,女人旁边坐着表情依恋的奉元元。
“姑母……他们……他们不许我们摘眼罩……”
奉元元有些踟蹰。
她口中的姑母一声冷笑,眸光来回转动:“他们不许?他们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奉元元不安地用掌心在膝盖上揉搓。
苍老的女人拿着火折子靠近,火舌离显金的脸几乎只有毫厘,稍稍的呼气,或许就会烧上显金的面皮。
“粗看觉得像……这样细看又觉得不像……”女人眸光痴迷地呢喃:“像他更多一些,眉眼细细长长的,看着狡黠又灵巧……”
显金目光适时展现出惊恐与恐惧。
女人的眼神一寸一寸爬满显金的面庞,好似通过这层面皮,看向了另外的人。
女人伸手掐住显金的腮肉。
长长细细的指甲,印没在肉中。
显金吃痛地“嘶”了一声。
女人当即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显金余光扫向奉元元,她始终有些紧张,似乎害怕这个苍老女人做出什么事情来。
显金陡然觉得有些无语:这个女人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啊!
虽然希望很渺茫,但蒙住眼睛,至少还给她留了一分活路;
这女的一来就把她眼罩子摘了下来,还打着火折子让她一点一点看清来人的五官样貌——这他妈是要逼她死啊!

果然,老尼的手顺着显金的脸,滑落到显金的颈脖处。
苍老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摩挲着脖颈的大动脉。
寂静的空间里,显金能听到两个“砰砰砰”的心跳声。
显金手覆于身后,瞪大双眼警惕地直视老尼子,余光却飘忽地瞥向四方。
许是为掩人耳目,马车窄小逼仄,目光不过一瞬便一览无余,而这位老尼子身形瘦削,衣着空档,窄袖紧贴干枯的手腕,看不出任何藏匿的可能。
显金没有看到透着寒光的兵器。
因夜视能力弱,在漆黑的密闭空间,显金听觉比往日更好。
只能听见一小架马车行驶的轱辘飞动声。
周遭并无他人。
这意味着,至少在一时半刻之间,老尼杀不了她。
显金紧紧握住袖中的红蓝宝匕首,迎着微弱的光晕,再次打量一圈面前的老尼——具体看不太清,但可见这老尼身形很窄,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似乎立刻随着下一场颠簸滑落倒地。
显金对比了双方身形、力道,很确定:一旦起了暴力冲突,她如秋风扫落叶般,可以轻易完成反杀。
但她并不准备这么做。
显金一个垂眸,便立刻惊恐地向后靠企图躲避老尼的枯手,目光惊惧地投向奉元元。
显金的目光,求救意图太过灼人。
奉元元如棒槌立刻清醒过来,伸手一把攥住老尼的手腕,压低声音厉道:“姑母!他们……他们要她活着!您想想陆家啊!”
老尼手上一滞,眸光晦暗,缓缓收回右手。
奉元元长长舒了口气,转头同显金道:“我救你一遭,也算全了我们之间的情谊。”
显金:?那你真是会算账噢。
接下来的行程,三人对六面,谁也不说话。
马车颠簸起伏,显金闭着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奉元元目瞪口呆:“她,她就这么睡着了?”
老尼目光晦涩:“她倒是像她姨妈。”顿一顿,一声冷笑:“不似她娘。”
一路摇晃,全程走灌木丛林,避开了官道与往来行人车队,从一处偏僻的山谷一路向北上,天际从漆黑变为蒙蒙亮,又历经夜幕落下、四周寂静。
一天一夜,毫不停息。
不只显金,便是奉元元也昏昏沉沉地时醒时梦。
唯有那老尼,目光炯炯,极似快尽的油灯,火苗蹿得老高却透露出衰败的迹象。
显金:……这女人总有种干完这一票就去死的疯感。
第二日夜半,钻过一个黢黑曲深的洞口,瞬间灯火通明。
来到了隐匿在山中的一处隐蔽屯口。
屯口处立有两个高耸的火盆,熊熊燃烧的烈火似将漆黑的天际照亮。
显金条件反射般眯起眼,从吹撩起的车帘望出去,可见火盆之后三米一处哨兵,屯口依山而建,依托纵深蜿蜒的古长城,如同一副流畅的弯刀背——险峻的地势就是最天然的防线。
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咸湿气息。
马车刚入屯口,马儿一声嘶鸣后停在了路口,显金便被奉元元与那老尼夹在中间一路下了马车,跟随早已等候在路口的黑衣人向里走,不多时便行至藏匿在屯堡中心的阁楼。
黑衣人作了个“请上”的手势。
显金双手仍被束缚于身后,嘴巴仍旧被黑布蒙住,因长久做马车,不免脚步漂浮,一轻一重地走上阁楼,绕过屏风,显金终于见到那个人。
显金没见过他。
但直觉,是他。
黑衣人扯开蒙在她嘴上和眼前的黑布。
显金低下头,狠狠眨了眨眼。
对方的声音隐没在黑暗里:“终于见到你了。”
屋内火光依次亮起。
显金终于抬眸。
对面坐着一个双手随意放在椅凳把手上,有些溜肩,身形适中的中年男子。
显金启唇:“昭德帝,是吗?”
男人缓缓摇头,隔了片刻方道:“你该叫朕叔父。”
其旁有人奉上茶水、糕点和小一号的靠椅。
显金扭了扭手腕,抬了抬坐车坐僵了的脖子,十分平静且大方地落座,低头啜了口茶,方发出满足的喟叹:“啊,热水真舒服啊,一路上都是凉水干馍。”
昭德帝笑了笑,身形向前一探,面容终于出现在了亮光里:“一路过来辛苦了。”
显金看着与前任逊帝、现任逍王有五六分相似的脸,展眉笑言:“是辛苦,一天一夜的,路上吃不好睡不着,只有三急时能下车踩在地上晃荡两圈。”
出恭,也是唯一一个不受那位老尼炯炯有神监控的时机。
其他时刻,那厮都跟个探照灯似的,恨不得点亮她的钛合金狗眼。
显金转头看了看,十分熟稔且自然开口问道:“自万国寺出发以来,马车一直向东南走,咱们此处可是津城府界内?这地盘也藏得深,我没在京师城长大,竟不知京师周边尚有如此险峻的山脉和……”
显金往窗外看了看:“和建造如此坚实的堡垒。”
昭德帝随着显金的目光看出去。
居高而临下,山脊之上,可见不远处宽广海面。
“这里原叫做唐家堡,远处即为渤海湾,自此出海,东南西北均可出行,近可抵胶州湾,远可北上罗刹,南可下抵天竺,在高句丽不知死活之时,修筑了此堡垒。”
昭德帝一边不急不缓地说着,一边露出玩味的神情:“你比朕想象中不一样。更聪明也更冷静,比你那亲爹强上许多倍——你如何知道这是津州府?百安让你背过舆图?”
显金摇头:“当初白堕之乱,两地流民有八成自津州府攻入京师城的,攻城前夜,津州府当日值守官员于家中上吊自尽——这是白堕之乱,唯一的疑点。”
“由此不难猜出:或许您的大本营,不在河北,不在京师,而是在这四通八达、地域窄小的津州府。”显金双手交叠于腹间,一字一句平和大气。
昭德帝身形向后靠:“你也认为白堕之乱是朕的手笔?”
显金不语。
昭德帝终于不笑,眉目间多了几分薄愠:“呵,灾荒是真的,赈灾不力是真的,流民是真的,走投无路也是真的——这些,与朕有何干!?”
“你父亲、朕的嫡长兄,处事优柔寡断,凡事不敢当下决断,将山东布政使司上书因干旱而易起大灾,请求朝廷拨专立款项以加以预防应对的折子,拖了又拖!放了又放!便将小灾拖成了大疫!小恙拖成了重病!”
“而在灾荒流民一事一发不可收拾时,朕的这位哥哥选派了素日有才情却无实干的官员奔赴山东应急!——他能干嘛!?写诗鼓舞士气还是画画佐以记录!?”
昭德帝眸光阴鸷,紧紧盯住显金:“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你父亲于家事不讲礼法;于国事不知深浅!我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就因为,我是七品美人所出;而他是中宫嫡出?”

第389章 社会死亡(3000字)
昭德帝似有一口老血和数年积攒下的委屈含在口中,双目炯炯,如喷火般看向显金。
显金垂眸,长睫微动,神色晦默不明。
沉默片刻后,显金侧眸,抬起头,目光澄澈地眨了眨眼,嗓音清澈地开了口:“叔父,咱们这儿有洗澡的地儿吗?”显金挠挠头:“这两天坐马车,没洗头没洗脸,脑袋都臭了。”
昭德帝:?
这个时候叫叔父,倒是叫得很是顺口了。
昭德帝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刚刚浮出水面的委屈与扭曲,好似受到了眼前的少女轻视与嘲弄,几十年攒下的情感竟在顷刻之间被摧毁。
“……你,你在嘲讽朕?”
昭德帝手攥成拳,再抬眸时目光晦涩阴沉。
身后的双重黑影随之飘荡上前。
好似有冷兵器的寒光,在暗影中瞬闪。
显金默了默,隔了片刻,方随手将八仙桌前的椅子拖拽出来,“嘎吱”拖曳的声音难听得像破旧的灯箱。
显金随意落座,仰起头,特意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弹跳的大动脉,态度轻蔑挑衅:“若我说是,你要杀我吗?”
微一顿。
显金自顾自笑起来:“你敢杀我吗?”
加重语气:“准确来说,你现在敢杀我吗?”
昭德帝眼皮上捺,在烛台影映下,眼中的光芒藏得很深,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与他流淌着同样血脉的年轻姑娘。
显金身形向后靠,很想翘二郎腿,但想起乔徽翘二郎腿会导致身形侧弯,老了容易腰不好,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能将双脚微微分开,双手抱成拳,交叠在一起放在桌面上。
“叔父,明人不说暗话,我如今是您翁中的鳖、钩上的饵,生死难逃,您用了陆家、算计了陆皇后,将我一路囚到此处——马车上的老尼就是逊帝的陆皇后吧?那位年轻的奉家姑娘,应该也姓陆吧?当初大长公主杀了逼宫的陆参将、废黜了陆皇后,却留下了陆家其他人,当初陆参将的妻室在他被斩首之前提出了和离对吧?那奉元元是遗腹子?还是跟随母亲改嫁的陆家幼女?”
昭德帝眸色更深,不准备回答显金。
还好,显金也没期待过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您掠我至此,明明恨我如骨,却也要忍痛保我性命,是想用我的命逼迫大长公主做什么?”
显金目光看向窗棂中百里之外的海绵平阔之景:“是欲拿我当质子,重新反攻京师?”
“还是用我的命,逼迫大长公主就范,让你从行宫重回京师城?”
“还是企图给自己膝下子嗣挣一个前程?”
那日,百安大长公主秘密微服来访,便是告知显金此事:“……那个奉元元身世不清白,她娘是陆参将的原配发妻,我如今开个口子,让牛鬼蛇神都浮出水面,本意不欲牵扯予你,奈何她找上门来,我定会多多关注她,你也要留个心眼,躲远一些,别牵扯进这趟浑水。”
百安大长公主要保护她,是来警醒她的。
显金沉默了许久,陡然想通很多事:突如其来的四方觐见、京师指挥使司的大撤兵、乔徽这几个月频繁至京师东北部——京师东北边是哪里?不就是承德行宫?不就是昭德帝所在?
百安大长公主道:“一个罪人,如若严加看管,自然无从犯下错处;但当你将刀把递到他手边,他犯错的几率就大了很多——年轻时,我秉持母后所教导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要守成持重,要公正严端,并不赞同‘株连’这样严苛的刑责,放过了一些人,也看轻了一些事,如今血海沉浮二十载,在草原上流传一句话‘你要杀狼,就要将一整支狼族屠杀殆尽,连未睁眼的幼狼也不要放过,否则你极有可能命丧狼口’……”
“当初我怜惜陆皇后坎坷一生,而陆家满门忠烈,便只作打压,并不铲除;如今万国寺陆氏却在徐奉宪的挑唆之下,蠢蠢欲动,企图奋力一击……”
百安大长公主摇摇头:“他们要以卵击石,那便来吧,活路也无需留了,手刃血亲这个千古大罪,我百安担下了。”
显金看着百安大长公主的脸,鬼使神差道:“那,由我来入局吧。”
躲什么躲!
钓鱼不用饵啊?
赚钱不下成本啊?
空手套白狼,套得着吗?!
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生意人赌性都强,显金赌性与前世的亲爹乃一脉相承,有八分利的事,她敢押全部的筹码。
“我身份特殊,又与乔家有羁绊,你们都爱我,别人都恨我,我是最好的饵。”
显金眸光闪亮:“外已攘,内必安,昭德一日不退,他十来年安插下来的势力就一日不安分,您就一日处处举步维艰——我听老师说过,新修订的大魏律始终无法推行下去,您的宗族佃户新税也一直是在口上说说,连带着科举的修订、河坝水堤、运河清理……桩桩件件都悬而未决……师出无名不可杀亲,我可以做那个名头!”
显金目光炯炯,一缕发丝从鬓边滑落。
百安大长公主目光怜惜地探身将那缕发丝挽了上去,七感杂陈,不知作何感想。
真好呀。
那个两岁牙牙学语的稚童,虽然并不在她期待的良田万亩中长大,却不知何时,长成了挺拔笔直的样子。
百安大长公主仍想拒绝。
显金却不容置疑道:“光把刀把子递过去,静静等他犯错,要等多久?等到倭国和鞑靼喘过气来?等到理学死灰复燃?等到宗族势力日益增大?沉疴不除,何以新生!”
百安大长公主隔了良久,方站起身,如破釜沉舟道:“既你勇敢,那便放手一搏,看徐奉宪究竟意欲何为!——为避免打草惊蛇,禁卫、哑卫我将从你身边全部撤离,你必须自己想办法传递信息,徐奉宪为人谨慎小心,不到最后一刻,他必不会动你这个保命符,你也要相信姑母,我不可能将事情拖到最后一刻。”
对话,便回到了之前曾见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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