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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这么血腥的事,并不是加了一个“了呢”就变得可爱了呢。
但显金吃这一套。
非常吃这一套。
撒娇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她喜欢锁儿的直率,钟大娘的拼命,杜婶子的宽和,左娘的温婉和熊呦呦的娴静……但最喜欢的是宝珠的娇憨和恒溪的娇俏——往细里深究,这两个人最依赖她,最崇拜她,也最喜欢她撒娇。
显金通身舒坦极了,心尖尖的痒感挠得更飘飘然,一边若有似无地思考,一边身形不由自主地向乔徽靠去:“……勋贵的出身……又见了血,怕是要有些麻烦吧?”
冷冷清清的雾凇香霸道地席卷而来。
乔徽敛眸低眉,神容乖顺,声音嗫嚅:“麻烦必定是有些麻烦的,我原想一刀斩了他,后来想想咱们新店开张,暂时莫惹人命官司,晦气的很——砍他一刀,也是砍给京师城看,看谁还敢背后嚼你的舌根。”
她现在不想背后嚼舌根,想当面嚼舌根。
显金一仰头,鼻尖若有若无地擦过乔徽的下巴颏,长而微微挑起的眉眼微微眯起:“世人皆欺善怕恶,畏威不畏德……”
乔徽喉头耸动,不自觉地随着显金的目光靠去,音调拖长拖慢:“是,故而立德之余,亦当立威,恩威并行,方为正道……”
显金看着乔徽一张一合的嘴唇,虽是仰头,却带着一种让人无处可避的压迫,显金吻住乔徽的嘴,低声旖旎:“正道就是你现在莫要说话了——闭上眼睛好吧?”
乔徽阖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身形随着显金的攻城略地,不断向后退让。
这里是“宣”的后罩房小院。
庭院中,人头攒动,来往频繁。
显金的手扣上了乔徽软甲腰带,自有主张地一把扯下,乔徽后背紧紧贴住墙壁,艰难地仰起脖子却无能为力。
叱咤东海的东南鲨如一条溺水的鱼,翕动两腮,燥热难耐。
罩房四周的门窗关得严丝合缝,偶有散落进来的细碎片语也未能打搅耳鬓厮磨的两人。
之后几日的朝堂,应证了“不小的麻烦”是为何意。
当今向北侯是个七十出头的老爷子,颤颤巍巍地穿着朝服击登闻鼓状告乔徽:“……忠武侯年少功成名就,常伴君侧,却不仅不谦和恭顺,反而张扬跋扈,无视律法朝堂!竟在青天白日间,击杀塾学童生,其行之恶!其举之劣!罄竹难书!”
老头子可能是早上没吃饭,低血糖发了,在登闻鼓前敲了一上午就倒了,太医搅了点蜂蜜水给老头儿灌下,老头儿又生龙活虎地醒了,第二日至登闻鼓前还记得带了两个白面大饼,以备不时之需。
乔放之讲得无奈,骂乔徽:“……真是憋不住!趁夜黑风高,晚上偷摸绑了,任谁也说不出你个一二三!上朝本来就烦,如今上个朝还有鼓点伴奏!更烦了!”
那低血糖老头子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跟狗嗅到屎的御史,御史大夫兴奋地当朝参了乔徽三本,当指桑骂槐骂乔徽“官商勾结,自甘堕落,终日与商贾女流为伍,丝毫不见少年将军之使命担当!”
“堕落?何为堕落?”乔徽一声笑,当众打断御史老夫子的话。
御史大夫颤颤巍巍怒道:“忠武侯与乔山长均在朝,家中竟收容为商女眷,听闻忠武侯入伍从军之前,亦是读书人,甚至有举人功名,清清白白读书之家怎可与一介女商拉扯不清!”
御史大夫怒目圆瞪:“更何况,老臣听闻该女商背信弃义,侵吞掉主家家产后便自立门户,甚至联手排挤待她有养育之恩的主家——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不悌之人,你与乔山长甘愿被其围猎,足以见得品行低劣……”
乔徽转头就将手里的笏板往地上一扔,在众人始料未及之时,几个跨步就跨到御史老夫子跟前,猛拳高高挥起!
“啪!”
砸歪了。
砸到御史大夫身后的柱子上。
老夫子双手敞开,反抱住柱子,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向乔徽:“朝堂之上,出拳行凶,莽夫恶夫岂能做我朝朝廷命官!”
老夫子不由怀念起昭德帝当权时,待文臣老臣的优待厚用:朝堂之上,老臣地位超然,昭德帝尊之敬之,人情跃然于法令,朝中文官舒适、武将自得——哪似如今!
这堂上的百安大长公主如猛兽出笼,纪律严苛!
百安大长公主待朝中文臣并无多少敬意,甚至多次表达朝中机构冗杂繁复,需强筋健体、割肉瘦身,且六部与京师之中,技艺不精、滥竽充数之辈屡禁不绝,需下放磨练或降级处置……
这让天下读书人的脸皮往哪里搁!
还有对六部和好些衙门都施行了督察,晨间暗访上衙情况、晚间暗访下衙时辰、还制了表对六部施行一旬一报的规定,叫一些主官苦不堪言!
甚至百安大长公主提出“三品之上需轮岗轮转,哪里艰苦去哪里,哪里需要去哪里,而非蜗居京师富贵窝偏安一隅“——三品之上都是老臣!在京中经营已有数十年之久!他们能去哪儿?哪里艰苦去哪里?难道去玉门关外吃风喝沙?!还是去两广闽南受潮淋雨?!
对他们,百安大长公主太过轻视和慢待了啊!
甚至,将整顿的长手伸到了他们后代身上!
西山大营的京师指挥使司,本也是京师中高官家庶子或嫡次子走出路的地方,就在前几月,一场突如其来的考校让四五个蒙受恩荫的郎君丢了差事,如今正赋闲在家,不知前程在哪儿!
此间种种,如走马灯一闪而过。
而百安大长公主带来的这群人:那个高大锋锐的年轻的忠武侯正目光阴沉地直视着他,那个脸宽留络腮胡的禁卫领军使胡大人上前扶住他,不叫他动弹——
来人啊!救命啊!这里有人拉偏架啊!是忠武侯要打他啊!把他扣住,不让他动,是方便让忠武侯对准靶子吗!
御史大夫怒极攻心,厉声尖叫:“这里不是北疆!也不是东南!这里是京师城!休要将蛮夷之地的糟粕习性带进朝堂上来!”
稳居龙椅的百安大长公主微微眯眼,声音不大,却准确无误地传进朝中每个人的耳朵里:“岳卿,到底意有所指的是本宫,还是忠武侯?”
朝中静默之后,如水滴入沸油之中,腾然沸腾起来!
有为岳御史求情的,有为乔徽求情的,有阴阳怪气两边都捅的,还有弹劾藏狐胡华亮,亮亮大人京中赁房,租子不给足,店宅务忍气吞声、不敢向高官要钱的。
亮亮:?
可去他爹的吧!
这火怎么又烧到他身上来了!
劝架的,也要被判刑啊!?
虽然上朝吵架很正常,是的,吵架非常正常:人世间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你以为的上朝议事是之乎者也、引经据典,实际上大家也会毫无气质地扯头花,你骂我“举人出身,难怪缺教养!”,我骂你“不过是小地方来的,难怪没见过世面”……诸如此类的人身攻击,倒都是很常见的事。
吵架归吵架,打架吧,还是大魏建朝以来第一次出现的奇葩。
据说乔徽那一拳打出了气势,打出了威风,打出了新老交替之间的针锋相对,将外来的十来个空降高官与朝中深耕已久的老臣之间的矛盾摆上了明面,将百安大长公主上位以来,诸人对女性当权者的铁腕整治手段的不满打到了亮处。
百安大长公主掌权以来,朝中的风向一直有些诡谲,小心翼翼地维系在一个平衡点上,稍稍向左向右,都有可能出现极大的偏差。
大家都在如履薄冰的试探。
昭德帝还活着,他还能不能重新出现?
还是说逊帝顺势接过权柄?
还是,他们后半生的仕途,都要仰一个铁血严厉的女人鼻息?
乔徽这一拳,把薄冰打破,所有人、所有事、所有对立与猜测,都暴露于前。
而乔徽打完拳,便被责令禁足自省半年,就此从风波中暂时隐退。
月下点灯,美人垂眸。
显金吹了吹刚刚上的药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安静不动:“……反正都是做戏,还不如把那一拳实实在在打下去。”

第377章 旧人相见
东院的书房,书架通天,儒学、道学皆有,亦有兵书、史论等,在一整堵后墙上,还挂着一把缀红缨流苏的长刀。
这是乔徽的专司书房。
如今灯火微光,二人交颈厮磨,气氛暧昧。
乔徽的手指关节磨破厚厚一层皮,露出深深的血肉。
那柱子悬着镂空的烫金浮雕,经年的物件藏着岁月的毒,乔徽认为是小伤口,不以为然,照样早起拎石壶练功,伤口被汗水一浸,四五日过去不仅没好转,边缘处还有些泛红。
明显是感染了。
这年头可没有碘酒。
显金便拿棉球蘸上高度酒当作酒精消毒,疼得乔徽低声“嘶”了一下,缓了好一会才开口:“我这一拳下去,怕是要给他偿命!就咱们朝中这些个老文臣,一百二十斤的体量,一百一十九斤都是心眼子,剩下的骨头是松的,肉是散的!”
第一遍酒精上完,第二遍就不太疼了。
显金交待一句:“这几天先别沾水。”便回了话头:“经此一役,你便只能当纯臣了。”
打御史大夫未遂,算是把文官得罪完了;退了好几个西山大营的二世祖,算是把武官得罪遍了——只能一门心思跟着大长公主混迹了。
乔徽“嗯”了声,娇羞道:“我一直挺纯的。”
显金抿了抿唇。
乔徽是特么开窍了吗?!
在这么小众的赛道上一骑绝尘啊!
显金挑了挑乔徽的下巴颏,凑上亲了亲。
乔徽不自觉地笑起来,待显金亲完,才双手抱后脑勺,自然熟练地坐在美人榻上来回晃:“如今停了职,又不让出家门,我预备给家里修整修整——墙上蒙着眼睛的四爪番龙,我琢磨着全都给铲了?”
乔徽试探着征求显金意见:“还有一些堂皇的装饰和色调,匠气太重,你若不喜欢,也换一换吧?”
四爪番龙和堂皇装饰,都代表着逊帝。
乔徽怕显金看着闹心。
显金无所谓地摇摇头:“四爪龙可以铲,装饰倒没必要,匠气虽重,但都是好东西,咱不糟蹋。”顿了顿:“再者说,这处,许也住不了多久,等京师三间店子落地,我还预备四面八方都转转——老家人也来齐了,人手充足,该铺开的要铺开,晚一天就少赚一天钱。”
乔徽出事前几日,杜婶子带着杜君宁和李三顺家的儿媳、长孙来了。
原先杜婶子领着差事,带着杜君宁住在宣城府橘院温书,三年前那小子就考过了秀才,今年上京预备跟着乔师再好好冲一把,考中举人便也在宝珠面前有些底气。
李三顺的儿媳是想出门做事的,李三顺既被收编到专司负责交子与外贸的单独作坊,儿子自然跟着爹干,恰逢孙子要读书,便早早地就给显金来了信,对儿媳没什么要求,但要求显金“必须给孙儿找个好师傅,需有名望、有实学、心地善,最好是咱泾县人”——还不如把乔师的户籍号写上去得了。
显金便同乔徽随口将这些事说了。
乔徽的关注点有点怪:“老弱妇孺,崔衡怎的不安排人护送?他们自己来的?”
显金想了想:“应当是没派人。”
乔徽微微垂眸,眸底的目光有些深,隔了一会儿才把话题转移到杜君宁身上:“如今多大来着?”
“十五六吧?年纪不算大的。”
“那今年考什么考?再沉两年,我日后若是外放,便跟着我出去走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死记硬背不如亲历亲为。”乔徽蹙眉,难得带了点老气横秋:“年轻人不要冒进,我便是年少成名的,看看我现在。”
一副大舅哥的口气,非常挑事。
显金挑眉:“你现在怎么了?”
乔徽继续蹙眉,态度严肃,一本正经:“看看我现在寄人篱下,还要靠贺老板养着——我可问了户部,停职即停薪,至少一年半载的,我可没俸禄进袋啊!“
显金点点头:“没事,师父铁定藏着钱!你吃你爹,我吃我师父,咱们殊途同归,万象归一。”
乔徽:“嘿嘿嘿——”
显金:“嘿嘿嘿——”
两公婆相视一笑,极有默契。
东苑书房门外,游廊之中,披着外衫一瘸一拐的乔放之,险些崴了脚。
真是一对珠联璧合的豺狼虎豹啊!
“咚咚咚——”乔放之敲出了老父亲和亲师父的委曲求全和隐忍宽纵。
“嘎吱”一声响,书房门大开。
乔徽有些了然地将目光落在了乔放之的身后:这样老弱妇孺一行人千里迢迢而来,虽然如今太平之世,却也需警惕流寇匪人——怎么可能不跟一个有功名加身的成年男子?
“二郎。”乔徽弯唇,目光澄澈坦然:“好久不见。”
乔放之身后站着的是,隐没在烛火光晕之下的陈笺方。
显金亦舒朗展笑:“二郎,好久不见。”
陈笺方微微抬眸,似乎对显金的在场并不意外,拱手行礼:“宝元、显金——好久不见了。”
三人皆语声平和。
乔放之在三人之中环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显金身上,拧了拧眉,眯了眯眼,完全无视房间里的大象,天赋般地找到了华点,痛心疾首道:“夜半三更,你在东苑干啥!?老师虽不拘小节,但好歹也是朝中学派领头羊、文人风骨第一人——你们还没……”
把“成亲”两个字咽下去了。
他那迟早要姓“贺”的长子,非常没有礼貌地对着他耳提面命了很久——不准催成亲!更不准催什么子嗣传承!最好是连成亲两个字,提都不要提!要是因为他,显金打了退堂鼓,他必定多一个剃度出家的世外儿子……
说实话,乔徽出不出家,其实对他的威胁不大。
他比较害怕显金打了退堂鼓,这个儿子可算是砸手里了。
乔放之艰难止住话头,嘟嘟囔囔:“等陈三爷回来,为师迟早要同他好好说说的……”便说起正事来:“宝元,正好你近日赋闲在家,若是得空,便与二郎四处寻一寻离国子监近些的民舍。”
带了埋怨的口吻,转身对陈笺方道:“家里这么大,一定要出去住……左右你们行商的人家家底丰厚罢!”
陈笺方垂眸浅笑,端正清俊的五官终于多了几分生动:“托老师吉言,家母接手陈家生意后,成本降了三成,盈利却涨了五成,确是财神入家门了。”

第378章 深夜谈话(2500)
乔放之不知道陈家和显金最后的瓜葛,他没细问过,显金到京师来住在乔家,他是求之不得的,凡事莫要深究,一旦深究内里的瓤子总是恶臭——虽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显金在陈家干得好好的,陡然离开,总有些隐秘官司在里头,又听说显金离开后,陈家那位精明强干的老太太躺了很久的病榻,陈家老二和老二媳妇难得不管铺子,一溜儿去苏州府、松江府、应天府玩了一趟,一副富家闲人的懒样……
陈家乱了挺长时日,老友熊令甚至给他写过信,请他作为陈笺方老师去陈家劝一劝——老熊一心想将宣纸盘出来,眼睁睁看着陈家因内乱倒了台,满心都是对宣纸的可惜。
奈何,当时他脚伤未痊愈,显金与宝元准备下倭,实在腾不出手……
这为难时刻,反倒是长房遗孀站出来了,又立规矩又设章程,强迫陈家子弟做事才有饭吃,把这一滩死水盘了活。
老娘迎来了事业第二春,反而儿子却遗憾落北。
今年三月的恩科,陈笺方静悄悄地上京来考,谁也未曾告知,原以为是要一飞冲天的,谁料到却并未上榜。
乔放之并不避讳显金与乔徽,拍了拍陈笺方的肩头:“既然家中太平了,便在国子监中憋着口劲好好学罢!别叫别人笑话,说我乔放之教了一辈子的书,临到头,泾县两个最有希望的郎君谁都没能金榜题名——宝元是不指望了,你必定要给泾县、给为师、给青城山院争口气。”
陈笺方微微低头,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扇形的如鸦雀展翅的阴影。
“没找到住处前,宝元住东苑,你便住南苑,别着急慢慢来。”乔放之觉得自己隐秘且伟大:他连亲家公都养了,再养个得意门生,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
陈笺方再垂首应是。
乔放之交待几句后便欲走,走前看了眼显金,欲言又止:真是操不完的师父心……到底还没成亲啊闺女!
显金怕导儿念叨,耸着脖子,十分乖觉地跟在乔放之身后出门去。
乔放之生出几分欣慰:这丫头好歹还有点眼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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