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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做精不做糙!做质不做量!”
显金笑容稳沉,“我或许吃您两万刀的单子比较困难,但为您的精装版书册供纸,我们却很游刃有余。”
霍大饼眨了眨眼皮,隔了半晌方道,“一桩生意,最好不找两家人做。”
显金颔首,“您可以和我签精装版的供纸,和宣城纸业商会签订平装版素宣的供纸——我保证以每刀二两八钱银子的素宣价格给您。”
市场价,素宣一刀三两银子。
霍大饼眯了眯眼,“恒记的牌匾上写着他们是‘宣城纸业商会会长’。”
显金笑得很开心:“您若凑近了看,便可发现他那个牌匾上‘会长’两个字之前刻了个很小很小的‘副’字——这事我没必要哄骗您,您随便问谁都知道我贺显金才是宣城纸业商会的会长;”
“您也可以去打听打听,被选中的贡纸究竟是谁做出来的?到底是他恬不知耻的恒帘,还是我贺显金。”
霍大饼余光看向强老板。
强老板恶狠狠地点头。
霍大饼眼珠子一转,“若是您拿不到这价格,或是交不出货怎么办?”
显金右手一抬,掌心朝外,“契约中可以对违约有严苛规定。”
霍大饼埋头沉吟半天,眼珠子东看看西看看,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一会才道,“今日太晚了,明日一早——”
“现在付定金,才有二两八钱的价格。”显金笑得依旧很开心,“这是早鸟价,等明天的朝阳升起来,这个价格就只能再议了哦?”
霍大饼蹙眉道,“做生意怎这么迫人?”
显金“哎哟”一声,柔声笑着摇头,“绝非逼迫!您今日只需随便付个十两二十两作为付精装版供纸的定金!大头的素宣,待您仔细考虑之后再做决断也不迟!“
霍大饼一听此言,神色稍霁:这还差不多,精装版书册终究只是小头,共发五千本书,其中最多分二百本给精装本——这个决断,用不着太过谨慎。
显金瞅着霍大饼的脸色,又笑道,语气着重强调:“且,就算是那二十两定金,您明日觉出不妥,您大可以来退!我不给您退,我是小狗!都白纸黑字写在单据里!”
下了还能退!?
还有这等好事?!
霍大饼掏了二十两下定,稀里糊涂走出橘院,才反应过来:他为啥掏二十两做定金?!
有这么紧迫吗?
他根本还没想好做不做精装版啊!
也还没去其他地方碰一碰呢!
他怎么就掏银子出去了啊!
霍大饼在风中凌乱,反省半天,只好总结为他被“二两八钱一刀”的素宣价格啄瞎了眼睛!
显金和强老板将霍大饼送到门口。
强老板冲显金比了个大拇哥,跟着便道,“您不该答应他能退定金!定金为啥叫定金!就是因为不能退啊!万一他明天清醒过来,非得来找您退这二十两咋整?”
显金轻轻摇头,“他不会。”
在商业理论里,给了定金再找来退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五十。
并且,就像刚刚那位霍老板所说:一桩生意,最好不要分成两家做。他既然已经和她下了精装版的定金,那么素宣的生意,她占尽了谈判的起手。
强老板想了想又问,“那两万刀单子,您……”
显金平静地摇摇头,“我做不出来。”
“那您咋办?!”
显金回过头,往里走,“又不是我签的契约。是宣城纸业商会签的,我做不出来,你强老板做不出来吗?你强老板一家做不出来,多加几家还做不出来吗?“
强老板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地追了上去,“您……您想用这笔单子拉拢剩下的小作坊,在商会里和恒记抗衡!”
显金脚下一顿,笑了笑,“双赢?呵呵。”
双赢,不就是她赢两次吗?

第306章 都跟着你
夜幕降临,百香阁掌柜从送菜的窗口探出个脑袋,嘴里叼根牙签,一边敲铃铛把热菜递给跑堂,一边跟不远处的意气风发的中年男子扯着嗓门说话,“有时候我都羡慕你的运道!”
意气风发陈大敷抹了把油光锃亮的头皮,“嘿!羡慕啥啊!”
“年轻时有老娘顶着,老了老了,天外飞了个厉害闺女!”百香阁掌柜跟陈敷几十年兄弟,炒完最后一个菜,从档口出来,开了壶酒给陈敷倒了杯,朝二楼努努嘴,“这么老多大男人,愣是奉你闺女上座呢!”
陈敷乐呵呵,“好说好说。”
百香阁掌柜姓奉,奉老板凑拢,“瞧着城东头的马老头,城西头的牛老板,城北的朱老板……七八家呢!都来了呢!这是在干啥呢!”
牛马猪,咋?大型家畜聚会?
陈敷掏掏后槽牙,“我咋知道!”
奉老板“啧”一声,“你咋不上去坐着?“
陈敷惊恐:“你自己炒菜累就算了!你还催我干活儿!”
奉老板:……
人运道好,也确实有这命。
看恒记那老头儿,就害怕亲闺女能干,找准机会就把闺女关家里,自己出来抛头露面——享福都享不来,天天闹着干活,真不知道咋想的。
奉老板看了眼老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跟他差不多的年纪,咋脸皮光润这么多?头发也黑!眼睛也亮!一看就没经历过赚钱的毒打!
真是不爽。
奉老板想了想,突兀道,“我孙子下下个月周岁,你记得来哦。”
陈敷:?下下个月的事,就下下个月再说啊……
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老友换了个赛道拼儿女呢!
陈敷一声冷笑,看老友的眼神充满了胜券在握的松弛:等我说出我那女婿是谁,吓不死你!
嗯……但现在我不说。
我女儿好像还不知道我即将多个女婿呢。
约莫一个时辰,二楼雅厢挨个散去,显金叫了辆骡车送陈敷回橘院,自己送完几位老板,带上钟大娘和七七七折身去了城东。
再从窄巷里出来时,月色正当空,弯月如钩。
显金神色平缓,将手中厚厚一沓牛皮纸袋递给七七七,“送到山东霍老板下榻的驿馆去,请他即刻签字,盖上霍记印刷坊的红章,先交两万刀素宣第一期三千刀的定金,第一期如果买卖顺利,那么之后第二期、第三期仍以一刀二两八钱的价格成交——三年之内,素宣不会涨价,这是我给他的承诺。”
七七七接过牛皮纸袋,转头看了眼挂着两只寂寥红灯笼的宅邸,压低声音,“她……也愿意?”
显金唇角弯了弯,“她不愿意,她……愿意。”
七七七愣了愣,随即了然。
钟大娘没听懂,但并不耽误她在她擅长的事里闪闪发光,“……这两日,那霍老板先去了恒记,再去了白记,云柳两家也没耽误去,多半是去摸价格了,两万刀纸不是笔小单子,万一他跟别家签了契书,咱们很难收场——在那几家小作坊跟前,咱们可谓是名誉扫地了。”
显金笑了笑,“这几日,霍老板每天大约什么时候回驿站?”
钟大娘低声,“酉时前,申时三刻左右。”
下午五点以前。
显金又问:“回去可清醒?有无醉醺醺的样子?”
钟大娘摇摇头,“清醒的,没撞见过他喝酒。”
显金莞尔,语气笃定,“那他必定没有和任何一家成功签约。”
钟大娘反应了半刻钟才明白过来:男人谈生意,谈成后最喜欢摆宴喝酒了!
显金抬步往出走,口吻淡淡的,有种成竹在胸的随意,“两万刀听起来是个大单子,按照三两一刀来算,利润大概在四千余两,按照霍老板的要求,历时需三年。一年的利润千百两,需要套住你所有的人力来赚这笔钱——恒记绝对不干!”
“再说恒记、云记几家大作坊,如今正眼高于顶,既不可能让价,又不可能老老实实做不出彩的素宣。”
“这笔生意对恒记而言,鸡肋罢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签约的进展不可能快。”
钟大娘眸光沉凝,满满体会显金的话中意,蹙眉问,“恒帘也可以像咱们一样把这桩生意交给下面的小作坊来做吧?”
显金笑了笑,“那他图什么?”
钟大娘一愣。
“难不成让他抽成赚佣金?”显金舒朗笑开,“这才多少钱?如今正烈火烹油的恒老板看得上吗?舍得俯下身子当这个掮客吗?”
“若从中没有利润可图,恒帘又凭什么给小作坊介绍生意?上游带动下游?”显金嘲讽一笑,“他要有这个心胸,宣城纸业早就轮不到我坐庄了。“
恒帘的想法,基本可以代表云柳两家的想法。
钟大娘默了默,想起收购的川记迟迟没有挂上牌匾:她跟这个年轻的姑娘好多年了,以前掌柜的心思和布局就算难懂,她仔细琢磨也能咂摸出几分味道。
唯独这次,她始终不明白掌柜想做什么。
七七七比她更聪明,私下里她也请教过七七七,只记得七七七眯了眯眼,这样道,“我们家掌柜,志向飞出宣城了。”
“您……是想去应天府闯荡吗?”钟大娘轻声问。
显金停了停步子,笑着给钟大娘挽了鬓发,“世间有好多地方,比应天府更远呢。”
钟大娘眨了眨眼睛,在夜色下,记忆中年轻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变成了这般颀长漂亮、雷厉风行的大人模样,像一个战无不胜的女将军,在非黑即白的商战里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
取得胜利,看上去毫不费力。
只有他们这群日夜跟随的伙计才知道西厢那盏油灯,很多个夜晚都很晚、很晚、很晚才熄灭。
“无论您去哪里,我都跟着您。”钟大娘坚定地又重复一遍,“我们都跟着你。”
半个时辰后,七七七归来,带来了签好字的契书和八百两定金。
显金摩挲了牛皮纸袋其中一张契书的签名,轻轻叹了口气。
二月十八,恒帘的帖子比显金预料中早一些,帖子上邀宣城商会成员至务虚堂共商事宜。

务虚堂,二十一张交椅依次摆放。
每一张交椅旁的黄花木四脚边桌上,都放置着榉木座牌,座牌置办得精致堂皇,烫金楷体阴刻的铭牌摆放整齐,横竖都在一条线上,堂前五张太师椅并排摆放,旁边每隔十步站着个穿酱红色褙子身形高挑的年轻姑娘。
强老板和显金一块儿来的,看这阵仗,半天不敢进。
“很害怕。”强老板往显金身侧靠了靠,警觉道,“有种追着我缴纳巨额会费的紧迫。”
显金:……强老板真是有小动物般的直觉。
显金走进正堂,两排交椅已零零星星坐上了人,上首五张太师椅写的不是名字,是宗族:陈、恒、白、云、柳。
显金站在原地,微微敛眸。
强老板不识字,靠同行招呼坐下了,见显金还站着,高声道:“快坐下啊!”
显金扫视一圈,终于在座椅最末端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显金一声哂笑,没说什么,眸光平静地向末端走去。
有认识的纸行老板性子简单,张嘴便抱不平,“您怎么坐这儿了!”
也有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声音,眼神来回打量从上首的位置和落座的显金身上打量几番,脑门顶脑门凑一起讲闲话,“……对对对,从陈家出来了……”
“如今也不晓得在干嘛!”
“好像盘了家小作坊——约莫是要从头再来吧!”
“没听说她最近有什么大手笔!”
“呵呵,我就说了,一个小姑娘能干成什么事?还不是借了陈家的势!如今陈家不站台了,原形毕露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
说糟烂话的到底是少数,多数人听见这些声音,不自觉地开口反驳,“呵!您还真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呢!要没这普普通通小姑娘,咱们能做成贡纸!?”
“我家去了贡纸营的伙计回来说,贺掌柜是有真本事的。”
“也不叫没大手笔吧?这些日子,不是将山东的书册印刷纸张拿下来了吗?”
“对对对,老牛、老杨、老朱……好几家都拿到单子、得了实在的!”
声音细碎,像唱戏台子下观众们细品细评的悉簌声,显金如今虽坐在台下,却也始终是台上之人,正面的负面的、倒台的撑场的,这些声音像与显金无关。
年轻的贺掌柜始终稳如泰山地坐在座位上,眸光像钉子般钉在陈家那张椅子上。
群演杀青,主角登场。
恒、白、云、柳四家依次落座,陈家的座位始终空缺。
显金身后的钟大娘眯眼弯腰:“要不要去探探?”
显金轻轻摇头,“她会来。”
显金与钟大娘交谈之际,恒白云柳四家已完成寒暄和交际,恒帘双手撑于膝头,嘴角眼角含笑,朗声率先开了口:“今天这场会晤,算是咱们宣纸大好事后的第一场会,正好春苗萌芽、春燕回巢,是万象更新、万物生长的好节气!“
“啪啪啪——”劈里啪啦拍掌。
显金右手随意放在边桌上,微微侧过面颊,并未有动作。
恒帘对掌声非常满意,双手抬起向下摁了摁,眉眼温和儒雅,右手挂着的佛珠很抢眼。
强老板探个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装!装!装!装什么儒商!咋这些男的有点成绩就开始往文化人上头靠啦!”
显金凑过去,“您这话,很是大义灭亲。”
一锤子砸死了包含自己在内的所有男的。
恒帘声音温和稳沉,有点像后世炒得很热的叔圈天菜,“今日来,主要有两桩事与大家商议:一则,商定咱们宣城商会的议事规则——”
强老板惊恐:“果然要收会费了!”
“由我恒家粗粗拟定了十二条规则,在此读于诸位同仁仔细听听。”
前九条和显金当初倡议的行业规定较为重合,多是约束商会会员本分行商和规定会员权益的。
最后三条有点意思。
——“第十条,规范宣城纸业商会入会资格,申请入会者需填写名帖,上报经年流水盈利、纸业范畴、原料来源、大宗售货去向,入会人员需经审核。”
“第十一条,任一事项,获经商会成员投票一致通过者,五大家中凡存异议,不可执行;若经商会成员投票一致否定者,五大家全数统一,即可执行。”
“第十二条,该规则可由会长及五大家随时提请修订。”
十二条念完,显金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非常的……商会。
特别是第十一条,有种阶层利益保护的赤裸,甚至……有点“五常”一票否决权的意思——五大家的利益必须维护,i一旦五大家利益被打破,这锅饭,大家都不要吃好了!
恒帘笑眯眯地放下卷轴,“诸位听完可有意见?”
显金环视一圈,在场诸人神色如常,均无异议,有几家商户凑在一起已心不在焉地唠起嗑来,明显是一早就清楚这些内容。
有几家小商户想说话,恒帘眸色一扫,面容带笑地忽略过去,“此项议事规则是五家都点了头的,宣城纸业商会往后只会越来越难进——这几日大家伙应当是尝到甜头的:只有宣城纸业商会的纸商能挂上贡品宣纸的大红牌匾不是?这些时日,大家伙怎么生意怎么样?盈利怎么样?客人多不多?不用我拿到台面上说了吧?”
小商户嘴巴一抿,在威胁的意味中,喉头的话默默地被吞了下去。
商会是干啥的?
不就是搭桥梁、享资源、共同富裕的吗?
谁来搭桥梁?谁贡献资源?谁先富带动后富!?
大户啊!
只能大户能做到啊!
大户提携你的前提,也是保住自己的地位呀!
人家这个规则,虽然赤裸,但也讲得通。
投票过得很快,基本都是赞同。
恒帘脸上的笑意越深,语声一扬,“很好!很好!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何愁宣城纸业不发达!”
“好了!咱们开始商议第二桩事——宣城纸业会长的更换事宜!”
众人哗然!
紧跟着目光直冲冲地袭上显金的面颊。
显金端坐于座位末端,目光平静地越过众人,精准又犀利地钉在恒帘炸花的眼尾。
“你凭啥换贺老板!”强老板率先发难,“你脑子拎拎清啊!贺老板居功甚伟啊!更何况她与官衙的关系好得嘞,我们在座的谁赶得上!”
恒帘笑了笑,“强老板此言差矣,宣城纸业会长这个位子看的是什么?看的是不是本身的实力和生意做得怎么样呀?什么时候和官府的关系好坏也成了评判的标准了?”
恒帘笑里带有几分儒雅的讥讽,“若要这么说,白家的女儿嫁了应天府大人;陈家的孙子是举人,马上考进士;恒家我不才,也有几个子弟在读书,大家都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可不好评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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