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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乔徽久久未言。
显金不由焦急,“可是写得很糟烂?”
乔徽喉头微动,将文章郑重地卷起放在边桌的木匣子里,“写得很好,有种……超越当下的智慧。”
那当然!
站在马-克思经济学说巨人肩膀上的论文,肯定是吊打封建经济的存在啊!
显金写这篇文章虽然很痛苦,但咋说呢?之前乔师命题论文的水平,最多算是普普通通硕士毕业论文。
这一篇至少是同届优秀毕业论文的存在。
得到乔徽精准的评价,肉眼可见的,这小姑娘陡然眉眼生动、茂盛勃发。
冬青树,抽芽长大,缓慢却坚定地向下扎根,向上冒芽,逐渐成长为一棵挺拔独立的大树。
乔徽一时间被恍了神,低声道,“还好你没与二郎……”
声音很低,有些字首尾音连在了一起,说得有些含糊。
显金没听清,“啊?”
乔徽摆摆手,抬起眸子,提高声量,“我说,你有时像条恶狼!”
显金:?
好好的,怎么突然狼身攻击?
不是,人身攻击!?
乔徽别过脸,脑子转得飞快,敲了敲桌上的文章卷纸,“你从十五岁到现在,你自己说说看,你有一天是停下来的吗?扩店面、做新纸、找顾客……如今在这僻静的郊外小庄,难得浮生半日闲,你还搞一篇文章出来——不就是活脱脱的恶狼吗?你有一日,哦不,有一刻休息过吗?”
显金一愣。
她要是休息,那不就成了种田文了吗?
“有过休息呀。”显金怔愣开口,“前几个月被关在陈家无事可做,我还把秦夫子的新作《狂炸酷炫赘婿引爆八大帮派》看完了……还给秦夫子寄了一封读后感。“
主要针对该书男主八个红颜知己、五个烧火丫头的种马意淫情节进行了全方位的谩骂。
“噢,我早上也休息过——我沿着龙川溪上游走了好长一趟!”
乔徽有些无语。
他确实感觉,显金有时候稍显紧绷。
从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有这个感觉,这次回来,显金从陈家脱离出来后,这种感觉更加明朗清晰。
这个姑娘时常给人一种“她不配休息”的错觉。
人不是石磨,一直满负荷运作,是会出事的。
乔徽身形向后靠了靠,双手随意搭在椅背上,声音平缓,“我想想,这几天,你早上鸡鸣而起,先打一套八段锦或太极,然后吃两个大馒头,喝一碗小米粥,就要么钻进房间看书,要么沿着龙川溪看地看房,临到午时吃饭,眯两刻钟后又重复上午的行程,晚上或是看书或是写字……”
流水账地生动描绘了显金流水账的生活。
显金双手抱胸:“你监视我!”
乔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的显金诶!”
“咱这院子没我巴掌大,你窗户正对我房门,我堂堂一个耳聪目明青年才俊,你那点狗动静,我闭着眼都能听见!”
显金继续双手抱胸,“那岂不是我说什么你都听见了!”
乔徽一声冷笑:“是啊,听到你多次评价自己是漂亮的废物花瓶,实在是不忍耳闻,叫人头大。”
显金哈哈笑起来。
乔徽被一打岔,顿了顿,重新把话题拉了回来,“你每天都给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对吃食或衣着,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要求和希望……”
“那都是身外物。”显金低声道。
乔徽不置可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身外物……显金,你不像个小姑娘,反而像个苦行僧。”
修的是繁碌禅。
乔徽语气淡淡的。
显金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反驳,“我只是比较自律。”
“是自律,是自苦?”乔徽神态平和,“你在忙着追什么呢?”
忙着追什么?
显金有一瞬间的失神。
忙着追这一世偷来的时光吧。
上辈子,因为身体的缘故,许多事情都来不及做,很多想法都没办法落地,学习了一身本领,却只能终日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花花的墙苟且偷生般数着日子过一天又一天。
她死过一次,总觉得现在的日子是她偷来的,是用来还债的,对于一切,她无比珍惜,十分迫切地想抓住些什么,无比紧迫地在奔跑追逐着什么。
就像陈笺方。
如果她肯等一等,或分出一点点精力朝他迈步,或许,他们之间并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同吃食,同穿着一样,在她看来,这些情感也只是“身外物”。
如今,出走陈家,她嘴上不说,但肩上的压力陡增。
相当于CEO裸辞,不仅裸辞,还带了一个团队裸辞,一众人、七八张嘴都拴在了她的身上,她就算心里有底,但仍觉压力巨大。
只能愈发紧迫地去做事。
一天也等不得,一刻也等不得。
这样的心态,不能说好与不好,对与不对,但终归是病态的。
显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
窗外陡然起了大风,东厢的窗棂四面紧合,漏网之鱼的风只能减弱力道从窗户缝隙钻进来。
显金的鬓发被吹乱乔徽下意识伸手帮她别到耳后。
这个动作,乔徽做得自然又坦荡,叫显金一时间没察觉出不妥。
“慢慢来吧。”
乔徽眉眼舒展,态度平和,“稍稍休憩片刻,停一停,死不了人的。”
显金蹙眉:“我停下来做什么呢?”
“看看花,看看树,看看水,吹吹风,品品茶……”乔徽笑着,眉目间有难得的温柔,“世间万物皆不易,为那些'身外物'稍作停留,本身也是一种浪漫。”
还有他。
他不需要她停留,他会全力与她并肩而行。
但,请一定一定一定不要觉得这桩“身外物”麻烦且多余。
乔徽目光沉静如水。
显金思索片刻后,懵懂点头。

第302章 磨出火星(补更)
一溜烟就进了腊月,显金以为乔徽能一起过个年,谁知腊月二十八一早,他吃过早饭就拱手,和大家伙告辞,“……年后再见!年后再见!”
张妈妈异常愤怒,“你要走!?我刚让村头杀了两只羊、十只鸡、三只大鹅!还炸了两大锅粿子!”
乔徽骑在马上,乐呵呵,“张妈,您看着他们别吃完啊!等我回来吃啊!我就爱您舂的年糕!”
张妈妈顺手给枣红高马喂了把豆子,瞬时笑眯眼睛,“我一个老太婆,说什么爱不爱的!”
再给马儿塞了把红枣干。
显金一言难尽地看着那匹高头大马错着牙齿嚼红枣干。
张妈,您都快把这匹马喂成龅牙了。
乔徽安抚完张妈,又看向肌肉男方阵,声音低沉,“等我回来,石锁要开始上重量了!”
周二狗一个挺立,表情凶神恶煞,当场扎稳马步,表演一套组合拳。
显金:……
快走吧。
因为有你,本就不聪明的队伍,感觉更难带了。
乔徽挥挥手,眼神落在显金脸上,马儿吃完了红枣干开始踱步消食,乔徽的目光却始终焦点坚定。
陈敷看看乔徽,看看闺女,露出一个大大的纯真的微笑:过年了,是得吃点甜的。
乔徽冲显金笑一笑,执马鞭的手微微扬起,“新年快乐,来年再见。”
显金也挥挥手,“来年再见!”
过年嘛,总是那几样事,吃、喝、玩乐,显金听从了乔徽的建议,稍稍停下来休憩片刻,简单除服后,每日就是吃吃喝喝、跟着陈敷出去继续吃吃喝喝。
待过了大年十五,显金方托起圆滚滚的肚子和吃胖了的脸,带上周二狗和钟大娘,邀上甄三郎,在龙川溪沿线找地盘。
看来看去,看了快一个月,可谓是四下碰壁。
宣城府不大,过了年要怼出来的纸业铺子本就不多,市面上满打满算不过七八家。
显金都去看了。
怎么说呢?
结果都不太好。
有的是一见显金,便漫天要价,二百两的铺子能叫出一千二百两的天价,卖家一副劫富济贫的样子叫人倒胃口;
有的一见是显金,便大门紧闭,显金逼狠了,卖家就求显金放过他们,“……我虽不做纸了,可家里总有几个亲戚要么卖稻草、要么种青檀,都在这营生里讨活路,实在不敢为了卖这一间铺子,赌上亲朋好友的生路呀!”
有的则是牛头不对马嘴,显金找的是纸业铺子,人家卖出来的是胭脂铺子,显金一盘算,加上开凿纸浆水池、铸焙墙的工期和本钱,她还不如直接卖胭脂……
都没什么缘分。
唯独有一家,原身就是个做宣纸的小作坊,名唤川记,就在宣城府城东宽巷,地面不大,前店后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纸浆水池子、焙墙、库房、大石舂虽蒙灰,但也齐整。
要价也不高,据说是卖了快大半年了,一直没成交。
是有些名堂在里头的。
要么定下契约当天铺子就无端走火;要么买家才去看,铺子的墙就垮掉;要么成交当天,铺子大门被泼狗血……
反正这铺子矗在那儿,多少带了点不吉利。
嘿哟,这就巧了。
显金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玄学。
玄啥呀玄,她都从二十一世纪玄到大魏了!谁还能比她玄!
显金一听便坐下与卖家详谈。
作坊原主英年早逝撒手人寰,接手的是原主的遗孀,川婶娘和张妈妈差不多的年岁,说话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一口,“……我便是将这作坊一把火给烧了,也不给族中那几匹恶狼!”
显金又问了问,原是原主卧病在床时,宗族里的七大叔八大伯就开始觊觎这间作坊和原主膝下唯一的闺女,张罗着先卖地再卖房,最后把原主闺女卖给隔壁地主当小房。
这倒将这位婶娘的血性激出来了。
你要卖?!
老娘比你卖得还早!
你要嫁我姑娘!?
趁家里那口子还没咽气,她就电光火石地将闺女嫁出去了!
钟大娘听着听着,眼中多了几分敬佩。
显金笑着同川婶娘道,“我是得罪了宣城府恒记和陈记的,前头好几间铺子,一见我这张脸就吓得不敢卖了,生怕得罪业界大哥,您不怕?”
那婶娘冷笑一声,“我怕个球!只要你不怕我那几个不省心的叔伯来捣乱,我闺女已经嫁出去了!我什么都不怕!”
显金又绕着前后院转了一圈,当即签了转租契书,立刻去了官府备案,将周二狗几个都留在了铺子里。
——跟着乔徽练那么多天石锁,咱不能徒有其表啊!
当天夜里,宽巷作坊果然被扔了一卷烧得正旺的柴火进来,跟着又有好几桶清油泼进小院里,火一沾油,顺势就烧了起来,周二狗、郑大郑二套上衣裳提起水桶即刻灭火,海星把放火的人摁在了巷子口。
把那人的脖子向上一提,一张脸就颤抖着露在外头了。
川婶娘蹲下一看,立刻劈头盖脸地骂过去,“老七家的!老七家的!去你妈的!敢来烧我们家的铺子!”
劈里啪啦把来人揍了个鼻青脸肿。
显金不多说,立刻将人扭送至宣城府官衙,熊知府亲自判的罪,人被打了三十棍后重新被扔了回来。
显金垂眸看了看要死不活的人,抬了抬下颌,神态平静:“郑大哥套个骡车,把这个人一条街、一条街地溜达一圈。”
显金一顿,笑了笑,“咱着重照顾一下恒记所在的城西和陈记所在的城东,恒记周围那十来个小作坊也不能忘掉,让他们都好好看看,在我贺显金背后使阴招,都是怎么个下场。”
别他妈以为她从陈家出来了,就是个任人搓扁揉圆的耙角儿!
三年前,她没借过陈家的势,三年后,她所依仗也绝不是陈家那三瓜两枣!
恒记搞的名堂,以为她看不出来?
租买铺子为何如此困难?
这若是没恒记在中间使绊子,她这个“贺”字倒过来写!
据说,那个夜晚,有一辆装着半拉血肉模糊身子的骡车,在恒家所在的街巷,进进出出进进进出出出进进进进……
车轮子都快磨出火星了。
血腥味散了一地,恒记始终大门紧闭。

地上铺有地毯,杯子没砸烂,只砸出瓮声瓮气的声响。
恒帘也发出了瓮声瓮气的声音,“那架骡车,还在街上转悠吗?!”
恒家二管事很害怕,不太明白,为啥每次贺显金惹事的时候,他家大管事要么拉肚子,要么家里老娘拉肚子——反正一定不在岗。
妈的,他们家这肚子,也太懂事了吧!
恒二管事颤颤巍巍地撅着屁股把杯子捡起来,躬身恭顺道,“还在……刚出了窄门,如今又绕了一圈进了巷子……”
恒帘深吸一口气,面部发绿,“这个死丫头!”
恒二管事缩肩膀,极力减少存在感。
“叫家里人都盯着!防备着那死丫头把这人丢进我们院子里来!”恒帘整个脑袋都笼罩在一片低压绿光里。
恒二管事打了个哆嗦,“不至于这么缺德吧?”
恒帘一声冷笑,“那个死丫头,五行缺德,命里欠揍,对长辈永失尊敬!她什么不敢做?”
恒二管事哆哆嗦嗦抬眼睛:人陈家正儿八经的长辈都被撅得四脚朝天,您算哪门子长辈啊?
“陈家,还是没动静?”恒帘冷着脸道。
恒二管事挠挠头,“没动静。几间店子都开着,李三顺师傅告了假回去带孙子上学,瞿大冒和赵德正分别做‘浮白’和‘喧阗’的大管事,绩溪作坊的门也关了,店里剩下的伙计还在做工,只是看上去死气沉沉的,没有往日贺掌柜在时的精明能干……”
恒帘目光扫过去,“谁他妈关心陈记是死气沉沉还是朝气勃发了!”
“我是问你,陈记就没出手阻拦贺显金那死丫头?”
恒二管事愣了愣,“这,这,这也妹听说呀……”
恒帘目光一凉,想了想,冷笑一声,“瞿氏是想转行当善人了?还是鞭长莫及,彻底没办法了?”
恒二管事头埋得贼低,跟做贼似的。
恒帘不需要别人回应他,自顾自继续往下说,“呵呵,多半是家里没人了吧?”恒帘神色愉悦,脸上带着笑意,和恒二管事掰指头盘算,“陈家老大死球了,老二离心了,老三跑了,几个孙辈除了要读书的陈二郎是个得用的,其他两个都是废物。”
恒二管事头缩进壳里:说得跟恒家后嗣不是废物一样。
恒帘盘算过去盘算过来,有点兴奋地双手指腹交互摩挲,“白家是废了!陈家也没人了!只要把贺显金摁下来,整个宣城纸业恒记最大!”
似是想起什么来,又问:“贡品的事有眉目了吗?”
恒二管事瞪圆双眼:这事,你问我?我和熊知府义结金兰啦?
恒帘怒斥,“怎么一问三不知?每天都这副死样子,我给你工钱干啥用的?做什么都要我亲自上阵,我要你们干嘛?!我养你们干嘛!”
养我们偷鸡摸狗,养我们当出气筒,养我们愉悦身心。
恒二管事在无人处偷偷翻了个白眼。
恒帘偏头问,“沙田、旌德和丁庄几处的大庄头可打好招呼了?”
恒二管事连连点头,“一早就接上头了!”
总算有个问题回答上了!
“好,那就照着吩咐的做,稻草、猕猴桃藤枝汁和青檀树皮不是不给她,她要一百捆,让他们就只能给二十捆,给出去的量绝不能超过恒记收购原料的一半。”恒帘疾声交代,交代完毕方耸肩笑了笑,“别说我这当叔伯的不给留活路!生意,我让她做,刚糊口够个温饱就得了!”
“纸行这生意,千百年来都是男人的场子,一个小姑娘混口饭吃、嫁个人生个娃已经阿弥陀佛了!就别来和男人抢饭吃了!”
恒帘说得大气,好象松松手给显金一点原料买已是最大的怜悯。
恒二管事嘟囔一句,“……那是您忌惮乔家和熊知府……“
若是没这两座大山撑腰,恒记还指不定出什么阴招呢!贺掌柜虽从陈家出来了,根基薄弱,但人家与官府的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外面观光游览的骡车为啥这么趾高气扬地四处显摆?不就为了昭示贺掌柜和知府大人的交情吗?
恒家只敢暗中作祟,可不敢当面锣对面鼓地跟贺掌柜干起来。
更何况,就算卡住三地的原料,也不一定就能赢……
贺掌柜有点邪门的。
你不让她做什么,她偏偏能做成什么。
恒二管事心中暗忖:若是叫他来选,他工钱都不要,一定投奔贺掌柜。
恒帘没听清二管事说了啥,眸光一斜,蹙眉,这才发现身边的人不是常用的,“育胜呢?”
“拉肚子呢。”恒二管事埋头回答。
恒帘眉头紧蹙,“……怎么又拉肚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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