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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她这份功绩,放在前世老贺家,得进祖坟,还能写在家谱第一页。
可惜,她在这儿还没祖坟呢。
等等,她现在没有祖坟,不代表她以后没有祖坟,等她死了,她不就成了祖坟第一人吗!
显金目光飘忽,对自己这个当祖坟开拓者的想法产生了非常大的兴趣。
熊知府轻咳一声。
显金回神,稳稳心神将信笺重新放回熊知府的案桌。
“……东西备好,吃的穿的用的,和谈地点多半设在福建,应从应天府出发行海路一路向南。东南蛮夷之地温热潮湿,蚊虫鼠蚁颇多,你和王医正本就交好,叫他多给你开两幅清热纾困、驱虫避害的方子。”
熊知府重新拿起笔,眼睛一点没抬,“家里的事情也要安排好,别外出远行,却被人偷了家啊!这次出去虽说任务重,于你却是个历练的好机会,你要抓住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带队之人是百安大长公主,正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才敢将你和恒溪的名字同时报上去。”
因为最大的BOSS是女性,所以大家对女性也多了几分认同和宽容。
权力呀,果然是最好的春-药。
显金郑重其事地点头。
“虽然兹事体大,你却也无需惊惶,乔家父子也去,到时候跟着他们也作数。”熊知府歪了歪笔,用笔头子将信笺纸往回拉,“去吧,去看看呦娘和小子,这些话我当作没跟你说过,你也当作没听过。”
这件事是机密中的机密。
两国和谈,为什么不选在京师?为什么要秘密选在福建?
不就是怕此事未成之时,被有心之人大肆宣扬,反而黄了吗?
他冒风险提前告知显金,也是看在乔放之那张老脸的份儿上。
朝廷要叫你出发,上午给你下旨,下午就要你抵达,是全然不给人反应时间的。
一个小姑娘人生头一次赶这么长的路,总得有个准备呀。
熊知府知道显金嘴巴严实,却还是要提醒一句,谁曾想这小姑娘瞪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什么话呀?”
熊知府便笑起来了:这小机灵头儿,跟乔放之那个聪明得掀天的混世魔王有一拼!
熊知府的上书是晌午时分,快马加鞭寄出去的。
文书被封存在扎实厚实的牛皮纸袋里,戳印的红蜡在纸袋封口粘好,临近夜半,文书节奏极快地经历低垂的屋檐、狭长的游廊、锋利的拐角,最后被送到一双右手中指布满硬茧的掌中。
天亮大白,一声鸡鸣。
一身劲装束腰的女子从练武场回来,大马金刀地坐于杌凳之上,小啜一口温豆浆,单手拿起高高一摞折子,眸光犀利地一目十行扫视。
“洽商团的人员,还没定下来?”女子放下碗盅,眉眼锋利。
身旁的络腮胡粗声粗气,“还没呢!这地儿官儿当得不行,两个府尹,一个惯常明哲保身,一个时时滑不溜手,做事没做清楚,说话倒比唱歌还好听。”
话说着,一封折子被侍女双手捧过头顶奉了上来。
络腮胡先看封皮,看完笑着双手承给女子,“说曹操曹操到,人员拟定名单来了。”
女子随手翻开,落在最后一行字上不由蹙了蹙眉,“怎么是这几个人?”
络腮胡眉头一挑。
“把文府丞叫过来。”女子声音低沉,“把宝元也叫来。”
络腮胡应声而去,“是,将军。”
络腮胡口中的将军将折子翻身覆上,深绛色的装裱折子的丝绸从最后一行字上轻轻抚过。
上面赫然写着:——“宣城纸业商会副会长恒帘;宣城纸业商会副会长柳越丁;造纸匠人李三顺”。

第313章 有效告状(3000+)
文府丞埋着头,步履匆匆,双肩往里扣,右手胳膊死死夹着个布袋子,刚拐过游廊的凉亭,就和对面的英挺青年撞了个满怀。
文府丞如遇救星,“忠武侯!”
乔徽眼皮向下撇,才看到文府丞的秃顶,嘴角一勾,“文大人。”
文府丞脚下快走两步,埋着头,眼神紧紧盯住别处,“……今日一早,胡大人就过来召我,说是大长公主召见……我实在是吓得不行——去年乔大人回来,我专程去了趟宣城府接他老人家的……”
乔徽勾起的嘴角保持住了翘起的弧度,“是吗?噢,是的,那日您来了。”
文府丞把头再往下埋三分,“忠武侯您是天子近臣、朝堂新星,大长公主的脉,您比我这个叔叔摸得准,您好歹透透,公主殿下是……?“
乔徽接着文府丞的话头,“是……?”
文府丞“哎哟”一声,“您就看在我和你父亲师出同门,我尊你父亲一声师兄的份儿上,好歹给叔叔指条明路吧!”
乔徽双手一摊,“我不知道啊。我也刚被胡大人叫来,牛乳茶都还没来得及喝呢。”
说着长臂一把搂住文府丞,笑嘻嘻开口,“叔叔啊,您要独个儿来,指定完蛋——这不是还有侄儿在吗?应天府屁股大点的地方,能有什么要命的事儿?”
“只叫您来,偏把曹府丞撇开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乔徽拍拍文府丞肩头。
文府丞一个哆嗦,“这怎么能是天大的好事?贤侄不妨细细讲讲……”
乔徽下颌抬着,巨大的身高差形成的天然压迫感被他痞气的语调尽数冲淡,“您想想,就您一个人回话,大长公主听的自然是您一面之词,到时候有功,您自己得;有过,您猜怎么着?”
文府丞听进去了,平翘不分地跟了句,“怎么遭?”
“有祸,自然是赶紧往曹大人身上甩啊!”乔徽乐呵呵开展现场教学,“——应天府的碗为啥是碎的?曹大人摔的呀!应天府的山为啥是秃的?曹大人啃的呀!应天府的地为啥是黄的?”
“曹大人拉的!”文府丞包教包会,急速问答。
乔徽笑眯眯拍巴掌,“不愧是应天府最有希望的大人!——那再问您一个:应天府的水为啥是绿的?”
文府丞立刻道,“曹大人染的!”
乔徽摇摇头。
“曹大人……曹大人……曹大人搞坏的!”
乔徽恨铁不成钢,“您怎么是猴子掰玉米,掰一个扔一个呀?教了后面就忘了前面!”
“您应当这么说——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应天府治理得当,全然仰赖大长公主英明抉择,吾辈夙兴夜寐、旰衣宵食、靡有朝兮……”
文府丞恍然大悟:“有功,得自己认!”
乔徽笑着颔首,以一副孺子可教的态度,什么消息也没透露,赢得了文府丞完全的认同。
二人相携一路而行,至百安大长公主面前,乔徽笑容一收,垂眸站立于络腮胡胡大人身侧,留下文府丞一人局促不安地坐在百安大长公主正对面。
百安大长公主,也是络腮胡口中的将军,也是屠杀宝禅多寺山匪的女侠,如今换了一身装束,玄色烫金的褙子下六幅长裙镶滚金襕边,茂盛的头发低低挽起,未有过多珠宝装饰,只是在额间垂了一枚成年男子大拇指头大小的红宝石。
红宝鲜艳似血,青丝玄黛如瀑,加之高挑的眉眼与薄薄的嘴唇,有种毫不掩饰的锋利感。
“文……”百安大长公主坐于上首,眯了眯眼,好像在想什么。
文府丞身形佝偻,“微臣文成斌,应天府府丞,昭德前任江宁县令,后调任上元县令,后升任应天府知事,昭德十年任应天府府尹一职,如今已任职五年。”
百安大长公主点点头,“文武斌?”
“是是是,文武斌!”
百安大长公主薄唇轻抿,像是在笑,“看到令尊对文大人期望很高啊,不要有文,还要有武。”
文府丞赶忙道,“家父恒德二十年考取举人,如今退隐乡间;伯父恒德十一年考取举人,恒德十九年考取进士,官至鸿胪寺右少卿一职致仕,前年寿终正寝……”
络腮胡胡大人百无聊赖地看瓦片上停驻的鸟儿:再给这位文府丞一点时间,他快把家谱背出来了。
“文大人。”乔徽的声音适时响起,“大长公主自是知您满门忠诚的。”
文府丞这才讪讪住口,惊觉自己话多,艰难地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微臣失言,微臣失言。”
他是真紧张!
他哪有机会见当朝第一掌权者啊!
就算是进京述职,也只是在朝堂上遥遥看一眼,他这个从三品不过是个二把手,就算要当面汇报情况也只是缩在府尹大人身后适时点个头,连脑袋都不敢抬的!
原先府尹大人还不爱他去述职,说话很伤人的:“你个秃顶,你头一佝,露出白花花一片,反倒把咱们应天府的脸都丢光了!”
不带他就不带吧。
攻击他的秃顶,就真的很没有必要了。
这顶,是他想秃的吗?!
思绪远了。
他一紧张就容易想东想西,这个毛病得改,那老妻就常常说他,一骂他,他那一双二筒就开始放空,知道的是他紧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人夺舍了。
说起夺舍,他前日看的一篇异怪文章就写得很好……
“文大人。”
百安大长公主的声音不大,却很厚,像很厚实的鼓,轻轻一敲就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文府丞慌忙低下头,又想起自己的秃头,赶忙把头偏了偏,让脑袋顶的那抹亮色别这么显眼。
络腮胡:好刺眼!突然一下好刺眼!
“应天府报上来的宣城商会名册,为何只有两个副会长?”百安大长公主把名单交给乔徽。
乔徽递到文府丞手上时,从文府丞轻轻眨个眼。
文府丞一脸茫然地看完名册,方轻声一句,“此事,此事微臣不知啊。”害怕上级领导责怪工作不细致,忙道,“贡品一事,一向由曹大人,噢,应天府另一位府丞主管,再加之曹大人后宅有位姨娘出身宣城纸行,宣城商会的事,也是他上心更多。”
百安大长公主脸上看不出喜怒,点点头,“他后宅姨娘是恒家的还是柳家的?”
文府丞埋头,“都不是,是白家的。”
百安大长公主一笑,“那他还挺有原则。”
文府丞:……
瞧我这张嘴啊!妈的,状都不会告!
文府丞飞快抬头,好像从乔徽目光里也看到了一行字,“妈的,状都不会告!”。
文府丞赶忙补道,“洽商团出使和谈,是何等的荣耀!曹大人有心偏私,也着实不敢拿次一等糊弄。”这话题赶紧翻篇吧!
“现任宣城商会会长姓贺,是位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文府丞飞快看乔徽一眼,“也是忠武侯的父亲,老乔大人的关门女弟子。”
百安大长公主“嗯”了一声,“那为何有正的,却报副的?是宣城府知府报上来的名单吗?”
文府丞答,“是是!是熊知府密函上书的!应天府不应作修改,直接上承洽商团鸿胪寺少卿程大人。”
文府丞眼珠子一转,一横心一咬牙,“噗通”一声跪到地上,“按微臣猜想,熊知府一定会报送贺老板作为宣城纸业带队人,至于为何呈送到公主您面前变成了两位副会长,其中曲折恐怕只有曹大人知道了。”
乔徽唇角隐没一丝笑。
文府丞还在说,“曹大人向来不喜那位贺老板……”
“为何?”
“因为……因为……”文府丞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才智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是上是下在此一举了!
“因为,曹大人曾说过,女子如何当得以大谋?!”
百安大长公主轻轻侧头,眸光平和,面颊微微抬起,精巧的下颌角好像一把温润的牛角梳栟。
络腮胡挑了挑眉:狠,真狠!这坑挖得,真脏!
当着人大长公主说同僚看不起女子,这跟当着和尚骂秃驴,当着道士骂神棍,当着胖子骂死猪,有什么区别呀?
络腮胡背过身,与乔徽耳语,“应天府官场,这么脏?”
乔徽老神在在,侧身回之,“否则,我爹那双脚怎么会烂?”
文府丞此话一出,后背冷汗涟涟,像是被吓的,又像是兴奋的,见百安大长公主久久未开口,立刻把头砸到地上,“曹大人说此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贺老板有真本事,便是老乔大人也对之青睐有加,素日贺老板也与曹大人有过几次言语冲突。如今上报的洽商团名单有异,微臣猜测,一是曹大人与贺老板积怨已深;二是曹大人与老乔大人颇有分歧了三则是其他商户有所……”
文府丞手紧紧抠在青砖缝隙里,“有所表示。”
此言既出,又是一阵沉默。
隔了良久,百安大长公主方低声道,“你们是多年同僚,相互之间很是熟稔……”
文府丞后背又起了一身冷汗,正欲磕头认错,便听百安大长公主再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你来查办吧,三日之内给本宫回复。”

文府丞满面通红地躬身退去,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惊惧。
文府丞一走,络腮胡嗤了声,“心眼比本事多!”又有些不理解,“这事儿让文大人查,岂不是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乔徽双手背于身后,未开口说话,转头看向百安大长公主。
百安大长公主正低头啜茶,额间的红宝石跟随她的动作来回晃动,高挺小巧的鼻尖微微抵住碗沿,眸色随着睫毛微微低下,露出完美弧度的侧脸。
乔徽眯了眯眼,兀然发愣。
要是把大长公主的缀饰撇开、面颊再多一两肉、口脂胭脂抹去,再换上深棕色的粗麻短打……
有些像啊。
不是五官样貌,是感觉和弧度。
“心眼多不是罪过。”
百安大长公主葱白般的手指将鎏金汝窑茶盅放下,声音淡淡的,“心眼多也要看用在何处,应天府生乱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江南多高官,官官相护,早已织就一张又密又乱的庇护网。”
上位者的话一般说不透,百安大长公主随意说了两句便止住话头,重新起了话头,“贺姑娘不错,做事不拖泥带水、有准头,若不是她在贡品宣纸上加的那句话,我不一定选宣纸为贡品——选福建的玉扣纸当赏给倭人的赠礼,更加侮辱。”
乔徽微微侧眸。
百安大长公主抬眸看向乔徽,似笑非笑道,“贺姑娘,就是前两年,你每隔几个月就跑死两匹马回宣城的原因?”
乔徽毫无防备地被一张脸瞬间从下巴颏红到天灵盖,“噢,噢?没,不,也,什么?”
嘴里像含了块炭,一边烫嘴一边蹦迪。
络腮胡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你恋家呢!——吓死我,砍倭寇跟砍冬瓜似的,一刀一个脑袋的猛人竟然恋家!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只是单相思呀哈哈哈哈哈!”
怎么说呢,络腮胡笑得很大声,很没素质。
被络腮胡一打岔,乔徽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躬身回道,“家中稚妹尚在故地,心头放心不下……”
话头一转,“说起来,华亮兄昨日又去找邱医官瞧病了!”
络腮胡姓胡,名华亮,顿时面红耳赤,“你,你,你怎么祸水东引!”
乔徽一笑,样子像一名正直的市三好。
百安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邱医官她擅千金一科,你去看啥!你能去看啥!葵水不调?还是手脚冰凉?”
身边两个光棍,真挺闹心。
宝元还好,至少人家长得好看,勾勾手指,京师多的是前赴后继的姑娘,便是宫里也颇有盛名,许多女官为了看他一眼,争相在他进宫时去乾和宫当差。
据说大内侍以三两银子一次的价格兜售“宝元日”乾和宫的扫地名额。
没错,乔宝元在内宫,甚至有了自己的专属节气……
不担心宝元,但,百安大长公主把目光移向络腮胡脸上。
胡华亮,就很让人担心了,脸宽过板凳,人又傻,在西北能打三头狼,但在京师,面对用言语和文字当爪牙的“狼”,他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百安大长公主挥挥手,“都下去吧。”看了眼胡华亮,“华亮啊,凡事可长点心吧。”
胡华亮络腮胡子动了动:点心?什么点心?
乔徽与胡华亮往外走,雕花黛瓦游廊中,胡华亮一直没说话,随乔徽快走两步,反倒叹出一口长气。
乔徽偏头,声音嘶哑,“华亮兄,可是在不解,为何此事交由与曹府丞明显有梁子的文府丞去查?”
胡华亮“啊”了一声,“是,总想不明白,与咱们将军素来公正严明的作派相左着。”
乔徽勾唇笑了笑,在七绕八弯的游廊里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东南向的分支条路,因声音不好听,在御前他并不好说话,就是说话也是声音压得很低,“正因为文府丞一定能查出东西来,才要他去查,最好查出点要命的、牵涉广泛的好东西,把应天府辖内的八府三十七县一网打尽,彻底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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