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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如果她警觉一些,陈敷不必遭此无妄之灾。
显金偏过头,重重地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奋笔疾书,纸上落下一行字——“漪院卧薪尝胆行动复盘分析”。
复盘,必须复盘,不复盘怎么进步!不复盘,下次还要被人坑!不复盘,下次怎么坑人!
显金文思泉涌,比写乔师布置的论文,有灵感多了。
显金一写写到窗外落黑。
孙氏从窗框外探了个头出来,表情有三分探究三分好奇三分跃跃欲试还有三分克制一分故作镇定,加起来十三分,比满分还要多三分。
“二郎君在小间等你。”孙氏脸上的表情可以开染坊,但语气却带了一丝凉薄,“你看你要不要去一下?”
显金笔下一顿,埋头道,“不去。”
孙氏又是一声“啧”,“去吧!二郎君这个时候来找你,老夫人必定知道,或许是好消息。”
显金下笔如有神,“不需要去。”
“扣扣——”门框被敲响。
显金转头。
陈笺方神色比晨间更为疲惫,双手自然垂下,站在门框前,一双眼睛却很亮很亮地看向显金,“显金——”
孙氏抬脚向后退,退去时还不忘把门虚虚掩下,尽量做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助攻。
显金将笔放在笔洗上,转过身,眸光沉定地看向陈笺方。
陈笺方被这双眼神看得微微低了头,第一句先提结果,“祖母处,已彻底打消你与三郎凑对的念头了。”
显金抿抿唇角,“谢谢你。”轻轻抬起下颌,“却很没有必要。我与三郎不会有任何关系,今天不会,往后更不会。”
陈笺方没出声,平静地看向显金,似乎不明白为何显金此时此刻,还要说大话。
“我的户籍文书,是瞿老夫人勾结曹府丞办出来的——三爷早已为我立下女户,按照大魏律一百三十八条,我的一众户籍文书若要迁移,必须由我本人知晓、同意、签字画押。”
“这个程序,他们没走。”
“今日纵使我签下纳妾文书,一旦日后,我的户籍文书被暴露出缺项或省略了步骤,今日所签的一切文书都会作废。”
显金语声平淡,“我只需要牢牢攥住这一点。我相信一向与曹府丞针锋相对的文府丞,应当对曹府丞勾结富商,在户籍上弄虚作假一事,很有兴趣。”
显金笑了笑,“我甚至都不用麻烦熊知府,单单一个文府丞,就一定会为我出死头。”
陈笺方微微垂眸,默了默,“众目睽睽之下,你签下纳妾文书,就算往后文书作废,为你成功平反,可你毁掉的清誉、名声又该怎么算?”
“你认为签下纳妾文书,我的清誉与名声就没有了?”显金反问,“我就成了一个肮脏的、龌龊的贱妾了?”
陈笺方捏紧拳头,“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显金笑了笑,“我是在意清誉名声的人吗?我是商人,什么对我最有利,我就怎么做,名声值得了几个钱?”
显金的笑渐渐敛了敛,“名声,不过是制定规则者赋予遵守规则之人的脸皮枷锁——我想做制定规则的人,而非屈从于规则之下。”
终于宣之于口。
对于规则的探究,显金终于宣之于口。
陈笺方轻轻抬起头,少女双眸微微红肿,白净的肤容细腻光润,一如既往的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好似再多的挫折也无法让她挫败。
陈笺方喉头微动,话在嘴间缠绕了一环又一环,终是将这番话软了又软,如丝绸与轻雪一般诉诸于口:
“这次你本是无妄之灾,一切的缘由,皆因老夫人看到我在漪院门口伫立踱步。”
“很早很早之前,很多话,我很想说。”
“却都在阴差阳错之间,这些话折腰于襁褓之中。”
“显金,若你愿意,我将毕生中馈托付于你;”
“你若愿意,我将何其有幸与你携手人间,白头到老,绵延后嗣,享乐芳华——显金,你可否愿意待我明年春闱中榜,八抬大轿娶你入门?”

第289章 都没有错(补更)
陈笺方口吻真诚,面目诚挚,每个字似乎都镌刻着心头千丝万缕的血迹。
话,那些说出口的话,真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
显金突然脑子里蹦出这个念头:言语轻飘飘,既出口,便随着空气与时光消散离去,不在人世间留下任何影子,更无处可再寻。
偏偏,言语却能承载这个世上所有最重的最重的重量。
陈笺方轻轻一顿,似乎在等待显金回答。
显金的沉默,却叫他无端心慌。
“我已告知祖母。”陈笺方陡然生出一股急切,或许是因为瞿老夫人的缘故?!显金是不是害怕瞿老夫人不同意?
陈笺方急声道,“祖母已经点头。”
简简单单六个字,藏着他这六个时辰的血泪。
在篦麻堂关上的那扇门里,他说:“祖母行事张狂无度,孙儿纵算科考入仕,也必定会因后宅不宁而前程尽毁,还不若一开始便有自知之明,退回宣城做个富家田舍翁的好。”
他说:“陈家糟烂在根上,在无所事事的祖父上,在您跋扈专治上,在五叔六叔荒淫无度上,我虽有心整治,却无力回天。”
他说:“我努力读书,三九寒冬,三伏烈暑,皆不曾耽延,我为陈家而读书,陈家却在我身后使绊子、出阴招——这个书,我不读也罢!”
他说:“三月春闱恩科,本就是我命数之外的机会,这个机会,我不要了。”
祖母痛哭流涕,他跪于下首,昂首挺立,却觉脊背轻松,脑中清明。
就算登科又如何?
显金已经不见了。
他父亲尚且幸运地在惨淡雾霾中握住专属于自己的那束阳光。
他凭什么没有这个福分?
所以他说:“如若显金不被珍惜,明年的春闱,三年后的春闱,六年后的春闱,我都不会去考,我宁肯转投秦夫子之下,做一名闲散的教书先生,显金在龙川溪下游做纸,我便在龙川溪上游教书,相得益彰,流水寄情。”
他只有自毁。
在瞿老夫人面前,他没有谈条件的能力,他唯一的资本就是自己。
而他,是陈家,唯一的资本。
他在赌。
赌瞿老夫人口口声声的无私无畏奉献,究竟是为了她自己强势的控制欲,还是真正为了陈家。
他赌赢了。
祖母捂住胸口,涕泪纵横,终于屈服。
他马不停蹄赶往东院,他要亲自将这个消息告知显金——乔徽回来后,他总有一种感觉,一种什么东西将永永远远离开他的极度失落感。
灯火爆裂。
是个好兆头。
陈笺方回过神来,牢牢抓住玄学带来的安慰与撑腰,谦谦君子说话从未如此急切过,“显金,你现在可以完全相信我,我立刻给三叔与你赁一处住所,就在应天府,远离宣城,再无需担心祖母背后耍手段!”
“你如今的户籍确实在瞿家,待老师回来,我们一并去完善文书,正好将此事敲定。”
“显金,你信我。”陈笺方眸光愈发低深,口吻放得极低,“我父亲一生没有通房,没有妾室,我从小便知最好的家风即为夫妻同心。”
“家中的钱财人物,对外的社交人脉,我都尽数交于你……我会好好努力,这次春闱我若能考中前二甲,便有机会留任京师翰林,我必让你诰命加身,凤冠霞帔。”
陈笺方语气一点一点变低。
说话呀显金。
显金,你说话呀。
陈笺方手藏在袖中,紧握的拳头一点一点加重力度,慌张快要击碎他所有的畅想。
显金轻轻抬起眼,亦目光真诚,面容温和,朝陈笺方微微笑了笑,终于开口。
“二郎,我问问你,‘浮白’与‘喧阗’的纸张,每种品类,售价几何?”
陈笺方听清后,怔愣片刻,终于想起这段对话,在他们初次说话的那个月下,也发生过。
月夜下,刚刚丧母的小姑娘问他,“你可知家中纸张索价几何?”
他涨红一张脸告诉小姑娘,他常年跟在父亲身边,或是在京师,或是在四川,从未关注过家中店铺纸张的售价。
窗棂外透进千万丝缕柔和的月光。
已经成长为陈家商贾真正话事人的姑娘,目光澄澈,神态赤诚地再问他,家中铺子的纸张究竟索价几何。
陈笺方缩在袖中攥紧的手,缓缓松开。
他不知道。
他一直都不知道,那些纸,卖多少钱。
陈笺方好像听懂显金究竟想说什么,明面的话,暗含的意,他迷迷蒙蒙之中懂得了中间之意,目光悲伤地抬起头,看到显金的眸光与面色,却仍开口道,“我明天就可以知道,不不,我立刻就可以知道。”
显金轻轻摇头,“你有三年的时间去问。”
而你没有。
甚至,在这三年中,你从未真正询问过她,买卖上的趣事、难事、大事,也从未与她讨论过除却吃喝住行以外的趣事、难事、大事。
“科举考试,四书五经,十二科,童生考秀才,秀才考举人,举人考进士……”
显金声音轻轻的,“你所倚仗的、重视的科举考试如何运作、如何晋升、如何达成目标……此间种种,我都知道。”
“那宣纸的事呢?你知道多少?”
陈笺方张口想说,却被显金淡淡止住。
“你看待宣纸,看待宣纸生意,一直带着戏谑旁观——你从不认为我为之努力的事业有多少重要,多么崇高。”
显金依然笑着,“或许你现在愿意了解宣纸与宣纸生意了,但是基于你对我的情感,而非由衷的认同。”
陈笺方唇角紧紧抿住,后槽牙咬紧,下颌角变成了锋利的轮廓。
他没有否认,却不能承认。
显金并不想听答案或辩驳,平静地转头看向别处。
孙氏喜欢富丽堂皇。
东院花间,珍宝摆设挺多。
就在旁边的博物架上有一盏小小的精致的白瓷釉堂内荷叶风车小盏,一小碟玉盘放在清泉出口之下,玉盘上有两个缺口,水流经由这两个缺口,分成两缕涓涓而下。
显金轻轻阖眼。
再睁眼,陈笺方早已不见踪影,而孙氏目带探究地巴着门框朝里瞅。
孙氏巴巴道,“其实你应该答应——他真想娶你。”
多难得!
显金微微垂眸,轻声道,“我感谢他。”
对少年郎真诚的情感,无论何时,她都应感谢。
“但,就像这两股水——”
显金语声低喃,轻轻指向那个玉盘,“水澄澈自然,玉盘漂亮平衡,却被两个缺口分成一股向东、一股向西的水流。”
“这两股水流,再不交融。”
“水流有错吗?缺口有错吗?玉盘有错吗?”
都没有。

第290章 平地惊雷(4200+)
陈家陷入了诡异的平静,知情人、完全知情人、知一点情人、知不了一点情人……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每个人从不同的渠道,都觉察出陈家平静之下,处处透露着诡异的不正常。
这平静的水面下,指定在哪儿藏了炮竹。
首先,在外求学的二郎君破天荒地回来了,先在篦麻堂闭门六个时辰,紧跟着将自己锁在外院三天,院子里的灯亮了好几个通宵;
其次,素来精干的瞿老夫人竟然病了,连大儿子过世这样的打击下,瞿老夫人都没病,现在病了,病得起不了床,据说一直呕吐,瞿二婶一张脸焦虑得像街口的麻花,瞿老夫人挺了三天,实在是吐,什么也吃不下,瞿二婶眼见不行了,请王医正上钟却被婉拒,无奈退而求其次请了百药堂的大夫前来诊治,日日熬药,整个篦麻堂都弥漫着苦涩的味道,也不知是药味,还是别的;
最后一件,最惊悚——三太太孙氏和漪院的拖油瓶贺显金,关系空前的融洽。
融洽得可以坐在一起吃饭。
显金低头夹了块白萝卜。
孙氏拿勺子给显金舀了勺鸡汤羹,小觑着丈夫继女的脸色,隔了半天才说,“我预备过了晌午,去看看老太太。”
显金顿了顿:且还没到时候呢。
隔壁间屏风后响起了手搭在木板上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陈敷睡梦中惊恐的呢语,“娘!疼!疼!娘诶!”
显金丢下筷子往里冲。
陈敷脸红透了他这几天一直半梦半醒的,醒了就喊娘,梦里也喊娘,睡着了就说胡话。
显金手背摸了摸陈敷的额头,还好不烫了,探身拧帕子,给陈敷重新换了张冷冷的湿帕。
孙氏走进来,看显金手脚又轻又快,眼睛里除了心疼、担心,还有一股很浓重的怨怼。
毫不遮掩的怨怼。
孙氏侧了侧身子,非常识时务开口,“那咱们今天晌午不去篦麻堂了吧?”
现在去干啥?
看贺显金手撕老太婆?
嘿嘿嘿,未免太血腥了吧!
究极进化状态的贺显金,可以打八十个病得起不来的老太太!
并且,孙氏自动把自己代入了显金的“咱们”。
开玩笑,她苟到现在靠的是什么?是智慧吗?是学识吗?是远见吗?
不,都不是。
全靠她一颗善心向太阳。
还有,怂。
故而在听到自家长子孤男寡女和贺显金同处一室,除了探讨护肤和美容觉,什么也没干,她不禁油然而生起一股豪气的欣慰。
不愧是凝聚了她和孙家全部智慧的长子啊!
无师自通的怂!
家学渊博的怂!
显金抬眼看了看孙氏,隔了一会儿笑了笑,“我暂时不去篦麻堂,你……您若是想去,就自己去吧。”
孙氏摇头如拨浪鼓,“不去不去不去不去!我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孙氏头脑现在无比清醒:贺显金现在是进可攻,退可守啊!
瞿老夫人在陈家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陈笺方真硬起来,瞿老太必定避之锋芒。
得了陈笺方庇护的贺显金,在陈家稳得抠脚。
向前进,陈家生意的半壁江山还是她的;向后退,还能做矜贵光荣的二奶奶。
只要陈笺方的承诺作数一日,她贺显金在陈家就横着走一日!
显金洒洒手上的水,起身要出去继续吃饭。
孙氏挡在屏风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没及时让开。
显金轻声,“三太太?”
孙氏如梦初醒,立刻让开整个上身,绽开一抹夸张的笑意,“你走,你横着走!”
显金:?
饶是聪慧如她这般美丽的花瓶,有时候也实在搞不懂孙氏的脑回路。
临到夜里,钟管事来见,一进屋见显金好端端地坐着装裱书画,不由得红了眼眶,“……李师傅那日见您被拖拽回屋里,便四处打听,连送贡品样纸都没去——陈家着实是打探不到什么,这几天陈家前门后门一条缝都没开过,任何人都不许进出,我和李师傅去敲了好几次门,连开都不开!”
“李师傅急了,冲去恒家找恒溪掌柜,却也进不去,只说恒五姑娘生了场大病不见人。”
“又去知府衙门,熊知府在应天府,剩下的官吏不认识,更不搭理咱。”
“我这心里慌得不得了,日夜在门口等着,五六日前看到一辆马车进去,两三日前又见一顶小轿进去,一打听才知道是百草堂的大夫……我可更急了,今日捶了门房,说一定要见您,那门房老头终于开门,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态度谄媚得不得了将我放了进来。”
钟管事垂面抹了把眼角,“可是出了什么事?”
显金放下装裱的书画,钟管事倒茶,言简意赅,“一点小事。”笑了笑,尽力安抚英姿飒爽钟主任,“不足挂齿。”
钟管事并不追问,探头看了看显金手上装裱的东西,愁绪并没有消减,压低声音道,“……大家都在传,熊知府现在还没回来,可能是咱们的贡品样纸……有问题。”
距离上交贡品样纸,已经过去快一个月。
应天府距离京师不算太远,官船走水路大运河,不过五六天的行程,一来一回早应见分晓。
一直没动静,只有两种可能,两种都没选上;上头有分歧,还未明确选哪种。
显金低头蘸了蘸白色粘稠的浆糊,轻声问,“大家?这‘大家’都有哪些人?”
钟管事沉声道,“商会的人,恒云柳几个大纸业没出声,有些小作坊比较着急——毕竟之前又投钱又投物,如今像银子扔进了水里没了响动,便有些着急。”
显金轻轻颔首,将浆糊刷在黄丝绸绢纸上,“我‘病’了之后,恒溪也病了?”
钟管事面容端庄,却一声冷笑,“是啊,这三九的天,您偶感‘风寒’,恒家五娘也偶感‘风寒’,倒是商会排名第三的副会长恒帘身子骨很不错,这几日四处蹦跶,又是去小作坊吃茶,又是去柳记看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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