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老夫人软和了语调,“——一家人没有隔夜仇,当务之急,是要将此次危机度过才行啊!”
“我跟你,不是一家人。”
显金终于开口。
瞿老夫人神情极度疲惫,“是!是!你跟我不是一家人,你同二郎总是……”
“除了三爷,我与陈家没有半分瓜葛。”显金语气平缓,态度端正,“我行事,无论何时都为自己留有余地,贡品上交共有三个环节,无论旁人再笃定第二环节必定出结果,我也会按照三个环节准备。”
瞿老夫人忽略第一句话,听到显金后话,不由眸色大亮。
“解围,我可以解。”
显金目不斜视,“我有条件。”
瞿老夫人连连点头,“是!是!你嫁给二郎一事,你便高枕无忧地备婚待嫁,你就从瞿家出门,你的嫁妆祖母为你精心打……”
“第一,我要脱离陈家,我的户籍与名帖立刻、马上交给我!”显金开口,直截了当打断瞿老夫人的畅想。
瞿老夫人半张的嘴,许久都未合上。
“第二,陈家给我的东西,我都不会带走,但我娘留给我的物件,我必须带走。”
“第三,你现在便立下字据,我贺显金与陈家再无瓜葛,签字摁下手印,若官府要查问,你必须配合。”
“第四,我麾下伙计们的契书是与我签订的,包括但不仅限于三锁、钟管事、周二狗、郑家兄弟……这些人,我要带走。”
显金每说一句,瞿老夫人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她从未想过,贺显金在此事上作章拿乔,不是为了顺顺利利嫁二郎而是为了与陈家脱离关系!
贺显金怎么能走?!她怎么可以走!?她怎么敢走!?
她无论如何算计贺显金,也没想过贺显金逃出陈家!
瞿老夫人急急地喘了几下,“我若是不答应呢!”
显金平静道,“那陈家就是宣城府的罪人,是整个宣城纸行商会的罪人,恒帘把势头炒得这么猛,不就是冷眼旁观等待陈家坠落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陈家的名声烂臭,二郎君考试考得再好,也只会被陈记拖累。”
瞿老夫人看着显金稳操胜券的脸,哑口低声,“你在用恒记逼我!”
显金不置可否。
“你早就算到,贡纸之争会进入第三轮!”瞿老夫人手心冒冷汗!
显金依旧不置可否。
瞿老夫人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明白过来:就算没有陈笺方横插那一杆子,只要贡纸进入第三轮,在宣城商会和官府的逼迫下,无论贺显金是什么处境,她都有资本和陈家谈离开的条件!
第292章 一张金纸
东院烛火摇曳,显金不喜欢黑黢黢的环境,油灯与蜡烛是她极为舍得的支出。在如此明亮的环境下,瞿老夫人的脸仍旧晦暗不明,所有的神色都暗沉低迷。
“你要和陈家签义绝书?”瞿老夫人眼皮抬了抬,露出发黄的眼白。
显金双手抱胸,“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瞿老夫人的眼皮再次耷拉下去,再抬眸时,带了抹不可思议的讥笑,“你以为你有几分做生意的才能便可以在宣城立足了吗?离了陈家,你又能做什么?”
不待显金多言,瞿老夫人似是想通,身形陡然松懈下来向后靠了靠,“你一定要走,也可。”
“伙计们不能走。”
瞿老夫人寡瘦的脸颊在黑夜的油灯下,显得冷漠又刻薄,“你口中的钟管事、周二狗、郑家兄弟……都是陈家的伙计,王三锁和张妈妈、董管事父子更是陈家的家丁……就算他们的契书是和你签订的,我若当真闹到官府衙门,你也不一定能全部带走。”
显金挑了挑眉,“你到底看清如今的形势了没?”
“我提出条件,不是和你商量,而是通知你。”
显金一下乐了,“你的依仗无非是曹府丞,你怎么和他搭的线?钱?房子?还是美人?老夫人,你久不出门,请让我提醒一下你,白家的姑娘为曹府丞生下了儿子,如今她哥哥还被扔在义庄,横死之人不得入祖祠……”
瞿老夫人究竟是谁给她的勇气,以为她与曹府丞的结盟牢不可破?
显金维持着双手抱胸的姿态,声音很轻很稳,“还需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件事——陈家与官府的桥梁,还是我搭起来的。”
无论是熊知府,还是王学正,会帮谁,根本毋庸置疑。
她身后站着乔家。
她不屑于拿乔家的名头充自己的台面,但不代表她没有。
瞿老夫人目光闪烁,半晌未缓过神来:她想起曹府丞同她说的那番话,“贺显金不解决,陈家迟早变成她的,她丢脸就是乔放之丢脸,你家二郎如今师从王学正,本就和乔放之没有关系了,再说,乔放之避世多年,就算得罪了又如何?一个没了学生的山长,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只会写几句酸腐的文章罢了!”
曹府丞语带引诱,“若在贺显金的带领下,宣纸成为贡纸,那这番功劳必定在熊知府和乔家身上;可若是陈家走通我这条路,贡纸的功劳在哪里?是不是在应天府?”
“如今应天府尹欠缺,宣纸成为贡品,我上位府尹,你家二郎再转投我门下——有个正三品大员给他铺敲门砖,不比乔放之、熊知府之流体面方便?”
她不懂。
她只是商贾,这么大的官儿能耐下性子教她做事,已经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了。
她又从哪里打听乔家、熊知府、应天府、曹府丞此间种种错综复杂的官场关系?
瞿老夫人看显金运筹帷幄,气定神闲的模样,只觉自己节节败退,从一开始的什么都想要,渐渐丢盔弃甲、丢城失地……
瞿老夫人紧捏拳头,沉吟半晌后,终是拂袖而去!
翌日清晨,一封封了火漆的信递到显金眼前。
第十日,务虚会馆,四水归堂,堂下分列而坐二十人,恒帘老神在在坐于上首,手里的核桃盘得油光锃亮,看堂下诸人神色慌张,三三两两地低头说着小话,堂内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口。
恒帘抬起下颌,管事应声敲了铜锣。
“诸位——”恒帘环视一圈,面上挂着友善和煦的笑意,“诸位!静一静!听我说一说!”
众人皆安静下来。
恒帘满意地点点头,“这三四个月咱们宣城纸业波澜诡谲,曲折太多——陈家管杀不管埋,把大家伙的辛苦钱、当家伙计挪用了好些时日,大家务必做好准备,这些损失是补不回来了。”
“我们既成立了此宣城纸业商会,便要好好做下去,这次贡纸的事,就当咱们买个教训:嘴上无毛的少年郎尚且不可信,年纪轻轻的内宅姑娘又能有个什么见识?就算乔家与之亲厚,咱们也不能看在外人的面子,再由人胡作非为了。”
恒帘说得痛心疾首,很一副忧国忧民的姿态。
坐在最下首的强记纸业老板蹙眉别过脸去:妈的!拿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贺掌柜得势时,就他妈属你怂得最快!
恒帘叹了口气,长声道,“今日是贡纸上交的最后一天,无论有没有结果,我们必定要给北直隶交上一份答卷。”
“照我的想法,八丈宣无错,是好纸。”恒帘将手中的核桃盘得虎虎生风,“既然福建玉扣纸富丽堂皇、贵气逼人,那咱们就比他更富贵!用料用材更厉害!”
“他们用金箔,我们就用金丝!”
“输人不输阵,也叫朝廷看看,我们宣城尽力了!”
恒帘拍拍手,身侧的管事应声奉上一卷金灿灿的东西。
恒帘唏嘘道,“陈家不作声,我们恒记实在舍不得再叫大家加投物料、财料,便只联合了八九家纸行重新开了池子做纸——”
管事缓慢地将纸张铺陈开来。
这纸,真刺眼……
有些纸行老板的狗眼都要被刺瞎了!
这是纸吗!?
这是金片儿吧!
恒帘又道,“我们请金铺将黄金熔成极细极细的丝,混在纸浆里,捞纸、柞水、刷墙、焙干,四五十个师傅不眠不休地干了的——”
恒帘遗憾道,“时间太短了,若时间再长一些,我们还能做得更华贵一点,福建将玉石缀在四角,我们也可以将红宝蓝宝点缀其间啊!甚至我们可以做白银黄金龙凤呈祥……”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下首有纸行老板啪啪啪鼓掌,“如您这般既肯做实事,又有审美的老板,现在已经很少了!”
这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强记老板强哥翻了个白眼,然后一言难尽地看向那张金碧辉煌的八丈宣。
他第一次知道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一张纸。
这他妈跟个暗器似的。
金丝藏在纸里?
刺客找皇帝老儿行刺,都不需要带兵器。
从纸里把金丝“唰”地抽出来,直冲皇帝老儿脆弱的喉咙管!
简单又高效!实乃暗杀偷家、行刺造反的必备生活用品!
这他妈什么奇思妙想啊!
强哥觉得自己的巨物恐惧症都要发了:太害怕大傻波了!
第293章 展开卷轴
跪舔还在继续,强记老板百无聊赖地挖挖耳洞,一侧眸,却见门缝里,两列穿着深棕色麻衣制服的人浩浩荡荡,从务虚堂大门的长廊走来。
强老板顿时挺直腰杆。
她来了她来了,熟悉的屎壳郎女王来了!
两人高的双开大门门被“咣当”一声推开,周二狗与郑大率先甩开铜门的闩铜拉手,气势汹汹往里走,二人退后三步,不急不缓走在中间的,分明是传闻中深陷在陈家的贺显金。
身量高挑颀长,四肢纤细舒展,高高昂起的头,用一支木簪束起的头发,很好地展示了圆润饱满的后脑勺与又长又细的颈脖。
像一只展翅翩飞的仙鹤。
强老板一拍大腿:这个审美才对嘛!之前那些金纸跟乡下的花布袄,到底有什么区别!
显金大跨步走到主位之前。
恒帘面色有一瞬间的阴晴不定,他却极好地收拾住了情绪,笑盈盈地展眉看向显金,以长辈对小辈的姿态道,“出来啦?听说你祖母把你拽回家里教你做事——有多少天啦?”
恒帘探头问坐于下首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头一埋,并没有接话。
恒帘也不恼,笑眯眯地摆摆手,“——有二十来天了吧?你都这么大人了还被老辈当街捂嘴往回拖,知道的明白是陈家教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犯了多大的不要脸过……”
“你先站起来。”
显金语调平静打断恒帘后话,右手随意搭在恒帘的座椅靠背上,眉目朝下,俯视地看着他,“恒副会长,你坐错位置了。”
恒帘后话卡在了喉咙,相隔片刻,勾起唇角呵呵笑起来,“我不坐这里?我坐哪里?”
显金手一抬。
周二狗和郑大一左一右架在恒帘的胳肢窝,一把就让这风度翩翩的中年男性双脚腾空。
“你想坐哪里坐哪里,我一日是宣城纸业商会的会长,这主位,我一日就坐得。”
显金低头,一句话说得风轻云淡。
张妈妈躬着身拿起鸡毛掸子将位子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再恭迎显金落座。
恒帘大怒,怒气藏在眉宇间,想发怒却不知从何发起,目光一转,看堂下依托于他的那八九家纸行,紧紧抿唇,隔了片刻才一边点头,一边掸衣摆,一边神色自然地坐在云记边上去。
展开金黄灿烂刺客纸的恒记管事,此时无比尴尬地站在台上。
显金没让他走,自家老板也没让他走。
只留下他与那张硬得硌手的奇怪的纸,相依为命。
显金平稳落座,张妈妈十分会张罗,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帮显金换了盏茶,把恒帘喝剩下的凉茶嫌恶地推到一边。
显金越过热茶,单手拿起恒帘的残茶,一边用茶盖抹茶沫子,一边垂眸说话,“贡品之争,进入第三轮,绝非咱们落败,大家不用垂头丧气,或患得患失。”
“陈家家大业大,赚钱的手段多,我们作坊就四个人,我们已经五个月没有钱赚了!”下方有小纸行的老板高声嚷嚷。
酒固然能壮怂人胆,穷,更能壮。
显金点点头,微微抬眸。
锁儿从怀里拿了个大香囊出来,踮起脚,手一翻,香囊倒立,大小各异的银锭哗啦啦地砸在边桌上。
显金声音平和,“人都要吃饭,吃饭就要用钱,谁觉得这三五个月的投入让自己肚饿家穷,尽可以来此处领用这三个月来伙计的工钱和耽工的银钱——只一条,领了这笔钱,一旦宣纸中选贡纸,这家纸行绝不准挂上‘贡品之店’的牌匾,也拿不到朝廷发放的贡酬。”
小老板看了眼恒帘的眼色,哆哆嗦嗦上前取了两锭银子,又缩头缩脑地退回原位,问出一句话,“别……别我拿了银子……就把我从宣城纸业商会的会员里剔出来呀?”
显金:?
宣城纸业商会是什么很黑的组织吗?
显金摇头,“不会,你放心。”
显金这样说,便又有两家小纸行伸手来拿钱。
都是依附恒记生存的小作坊。
显金心里点了个数,见无人再动了,便端起那盏残茶缓缓站起身来,口中语调稳健,语声清晰,“话接上文,正如我所说,进入第三轮非但不是危机,反而是机会。”
“朝廷看重你,看重这项贡品,才会给贡品面见内阁大臣的机会。”
“大家伙都不是混迹官场之人,内阁大臣是什么概念?”
“从一品。”
“高高在上的应天府尹仅为正三品。”
“国之大策、朝之大政、民之大计,均需内阁诸臣盖章摁印方可面世。”
“这样的人物来评断贡纸的好坏,是朝廷对宣纸的重视,更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二字落地,与此同时,显金右手高高扬起,手中的凉茶顺势泼到了那张隐形刺客金片纸上!
恒帘腾地站起身来,面色铁青!
“你做什么!”
显金转身将茶盏轻轻放下,单手做了个请大家观看的手势。
众人的目光,随着显金的手,移到了隐形刺客金片纸上。
传说中坚韧柔绸的宣纸,被一股并不重力的水流一冲,纸中的纤维竟纷纷断开,纸非常轻易地变成了一团纸絮,只剩下密密交织的金丝孤单地伫立其间。
“宣纸是青檀树皮与沙田稻草经烫煮、水浸后,在充分保留互相拉扯的力量后形成的纸张——光滑柔软的金丝绝不能长时间地支撑起一张纸不变形,更不能保证一张纸长久不衰、千年不卷。”
显金勾起唇角笑了笑,“这不过是一张哗众取宠的漂亮废物。”
显金转身向恒帘,平静追问,“恒老板,你可曾验过这张纸行墨的程度?能够晕染到几分?下笔时,行墨是否流畅?墨水在纸上的保留程度是否完美?这张纸会不会随着柔软的金丝逐渐变形?”
恒帘铁青的面色直直沉了下去:验个屁!他当时只想拿出一份足够糊弄人的东西!宣纸中不中贡品,不重要!借机把陈家、把贺显金搞下去才重要!
显金不再看恒帘,“这么看来,恒老板并未验过。”
“时间太紧,我能拿出来东西,不叫宣纸丢脸已属不易!”恒帘向来笑嘻嘻的脸在他努力克制下总算没有破功,“至少我拿出来东西!可以交差!陈家呢?闭门不出、充耳不闻……大家伙整整慌张、害怕了十天!”
显金笑了笑,“谁说我没有?”
显金再拍拍手。
七七七与郑二小跑步从列队尾部而来,二人一前一后抬着一卷纸!
周二狗上前帮忙扶住纸卷的中部,七七七小心翼翼地将卷纸展开。
“嗬!”
强记老板猛地站起身来!
这是一卷刻丝八丈宣!
刻丝的画样极为繁复!
连绵不绝的长街、生意极好的小摊贩、手拿卷轴的书生、娇俏明艳的小姐、牵着稚童的少妇、精神铄铄的老叟与老妪!
小桥流水、大江大河、青空万里、伏地千里!
有人有物,有山有水,有天有地!
这幅画卷以刻丝的工艺,暗藏于宣纸的纸张内部!
尽显富庶与广大、和平与融洽!
最绝的是!天空中有飞舞的仙鹤,栩栩如生,姿态昂然!
显金站定于卷纸之前,轻声道,“这卷纸,我命名为——”
“鹤临大魏。”
第294章 天选之子
强老板油然而生出一股豪气:妈的!这名儿一听就霸气!狂炸酷炫震翻天!这放在戏里,绝对是武功最高的世外高人!是唯一的主角!是吃一碗面都能获得武功秘籍的天选之子!
恒帘难掩目瞪口呆,目光直勾勾地瞅着那卷纸,眼眸不受控制地缓缓移向恒记出品的那卷隐形刺客金片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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