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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乔徽发现刘珊瑚自从顶了文书岗,文学造诣进步神速,几日不见,都知道西门庆的故事了。
乔徽摆摆手。
年纪轻轻就死了婆娘,在海上飘了大半辈子的海盗,最亲近的异性,可能就是飘在海面的母海葵——哪里懂得感情这回事呀!
他送给陈二郎一个机会,把误会解开,把暗语说透,把一切妄想斩断——只有这样,显金和陈二郎,才算真正了结了。
倒是刘珊瑚他们……
乔徽挑了挑眉,“你好像很喜欢显金?”
刘珊瑚理直气壮打手语,“她砍人,很利落!”
隔了一会儿,又矫揉造作地打手语,“虽然她看不懂,但她会耐心地看我把手语打完;”
“海星给我来信也说,虽然他写字慢,但她会等着,一张一张把他写的小纸片看完;”
“这样的大嫂,要是变不成大嫂;”
“老大,你最好自己主动回东海钓带鱼。”
刘珊瑚演讲发表完毕,露出了慈祥又官方的微笑。
漪院的日子,过得很有规律。
显金看明白了,瞿老夫人制裁她的主要手段是,限制人身自由外加吃喝拉撒。
吃,一天一碗萝卜白菜,一个小馒头;
喝,一小碗水;
拉撒,这就很具体了,显金努力把痰盂移到门板上开的小框边,以手上的两个大绿翡翠扳指为代价买通送饭丫头每天帮忙倒一次——事实证明,大绿扳指是有用的,就算不能十个爪子亮出来闪瞎别人狗眼,但能解决更重要的排泄问题……
显金努力让自己在不暴露暗卫的情况下,过得更舒服一点。
甚至闲里偷忙,用小海星送的油灯追起秦夫子新作《狂炸酷炫江湖赘婿引爆八大帮派》。
就这么过了五六天,门锁被打开,门板被重重推开,门把手砸在泥砖墙上再弹开。
突如其来的阳光,让显金下意识用手挡住双眼。
指缝之中,瞿老夫人形容寡瘦、挺胸抬头,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的孙氏缩头缩脑,狗狗祟祟。
瞿老夫人丢过来一卷纸,下颌轻轻抬起,“签了吧。”
显金站起身,将纸张一点一点展开。
“八里黄米村有诉生自养女子,立名显金,年已长成,,议配宣城府陈家箔方为侧室,本日收到聘银三百两。本女即听从择吉过门成亲,熊罢协梦,瓜瓞绵延。本女的系亲生自养女子,亦不曾受人财力,无重叠来历不明等事,如有此色及走闪出,自跟寻送还;倘风水不虞,此乃天命,与银主无关。今立聘证,故立婚书为照。”
纳妾文书。
显金抬头看向瞿老夫人。
瞿老夫人背着光,看不清面貌神色,只见一个黑影在说话,“我将你从陈家家谱除了名,过继到瞿家婶娘名下,托曹府丞的福,你的过继文书走得很痛快。”
“你离不开陈家,陈家也离不开你,三郎是个心善的,三太太也答应以后绝不为难你,三爷更是向来待你如女,你不必担心以后的生活日子,就算是妾,你也是三聘九叩请回来的贵妾,就算往后三郎娶了亲,也没办法插手你的儿子女儿。”
“你母亲是个命贱的,你就算放出去也没有什么好姻缘,做人要认命,被关这么些天,性子可被磨软和些了?”

第284章 抓小鸡仔(补更)
显金垂着头,听瞿老夫人劈头盖脸一顿长篇,眸色收敛得极为平静,像碧澜无波的井水。
井水吹不到风,自然没有波澜。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没有任何风雨能影响到井水。
显金坐在板凳上,待瞿老夫人再无后话,终于抬了抬眸子,将手中的那卷《纳妾文书》轻轻放于身侧,态度温和道,“老夫人,我在陈家快十年,给陈家卖命也三四年了——从我垂髫小儿到如今独当一面,我端的是陈家的碗,吃的是陈家的饭,对陈家,我从来心怀感激,也自诩对陈家未有过私心。”
她自诩并非忍辱负重之辈,对瞿老夫人的很多做法与言论,她都不敢苟同。
但她一直没走。
并非温吞,原因有二:一则宣纸的根,在陈家,不论瞿老夫人对宣纸的情感如何复杂,但这门手艺确实在陈家扎扎实实传承了百来年,若中途有人放弃,她就是大罗神仙,也没办法平地起高楼,白给陈家挣下这么一大份家业;
二则报恩,感谢陈家在危难之际的收容,养着贺艾娘是因贺艾娘是陈敷的妾室,养她,还是以小姐的标准养着她,明摆着是陈敷在养,可陈敷几十年无事生产,实际上也是整个陈家在养着她。
吃了别人的饭要认账。
就算不是现在的贺显金吃的,那也是以前的贺显金吃的,接收了这具身体,就要承人家的情,报人家的恩。
显金还想说什么,却听瞿老夫人一声冷笑,“私心?!你没有私心?!陈老六私通对家,该死;陈老五却劳苦功高,纵然万般不是,他弟弟的命也偿够了!”
“如今陈家里里外外,哪个不是你的人?!”
“留下赵德正,是因为他有用!留下瞿大冒,是因为他没用!”
“若无曹府丞暗箱帮助,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的这些事,我未必能干得这么顺利!”
瞿老夫人虽在笑,脸上却无半点笑意,“显金,如你所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往后二郎入仕,三郎当家,三太太舅家小姐是个信佛吃素的,你在陈家后宅手拿权柄,既可打理内宅,又可外掌生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家的妾室有你这般风光?”
有没有可能,她可以不当妾室!
显金砸吧砸吧瞿老夫人这话,兀地笑起来,“你又要贬我做妾,还要我继续为陈家卖命——老太太,你这一手好算盘,比当初的年账房打得还好!”
年账房是只会用小棍棍作法的法师。
而你是真的老妖婆啊!
显金笑着重新将那张《纳妾文书》拿起来看了一遍,缓缓站起身,当着瞿老夫人的面儿,横竖撕开,“噼里啪啦”撕了个粉碎!
“我不签。”
显金站直身,立在瞿老夫人身侧,“我是良籍,三爷帮我立了女户,只要你敢逼我做妾,除非你有本事囚我一辈子,除非你有本事叫乔山长一辈子不回宣城,除非你有本事叫崔夫人一辈子不找我,除非你有本事叫三爷一辈子不知情——只要我还有一条命出这个门,我便是去滚钉板、跪长街,你陈家也要被我告到家破人亡!”
瞿老夫人嘴角微微一抽。
三太太孙氏害怕地缩了缩脖子,看满地的纸屑,像看到了自己的晚年——你看这纸屑,像不像她被挫骨扬灰的头盖骨?
显金气势很盛,脊背挺得笔直,掷地有声,一双眼睛迸发出强烈的光亮,毫不畏惧地直视瞿老夫人。
瞿老夫人终于笑了,皮肉与语调都在笑,“你便是拿这样一副样子去勾引二郎吗?”
显金长睫轻轻一抖。
瞿老夫人敏锐地抓住显金闪动的神色,怒意伴随这笑意冲上心头,“什么没有私心?什么心怀感激?什么誓不成亲?都是假话。”
“你下的这盘大棋,为陈家?放你娘的狗屁!”
“你扪心自问,你是真的想做生意吗?!”
“还是想借着做生意,在二郎面前做出一副和规规矩矩的小姑娘不一样的做派去勾引!”
“你是不想要陈家的钱,是想攀上二郎上青云!”
瞿老夫人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不带任何道理,也不容许任何质疑,明目张胆地给显金套上诸如“轻浮”“荡妇”“心机”的枷锁。
孙氏第一次听到瞿老夫人发怒的缘由,不禁瞪大双眼:天爷诶,这是什么鬼热闹!
她恨贺艾娘,虽然不知道自己为啥恨,但就是恨。
虽然恨,但她干得最顶的事,也不过是叫贺艾娘请完安不准走,在屋檐下站半个时辰——甚至不敢叫贺艾娘站一个时辰,也不敢叫她天气太冷、太热、下雨刮风的时候站……
恨屋及乌,她也恨显金,但再恨,她也只是让贺显金吃青菜萝卜!
贺显金就不一样了!
她胆子也太大了!
居然敢去勾引陈笺方!
贺显金去掀了陈敷他爹的坟,可能瞿老夫人都没这么生气!
孙氏看显金的眼神,一瞬间充满了敬佩。
显金的神色好似只松动了那一瞬间,随即挂上了平和的笑意,待瞿老夫人说完,显金才歪着头开了口,“我引诱他?”
“他或许心悦于我,但我并不中意他。”
“你眼中闪闪发光的陈二郎,在我眼里,或许还没有一张刻丝宣纸值钱。”
在最后一刻,刻丝宣纸能救她命,但陈二郎不能。
“咻——”
瞿老夫人怒不可遏!
挥舞巴掌,狠狠地从高处落下!
却没有落到实处!
显金高举起手臂,将瞿老夫人的手腕死死抓住!
“我奉劝你不要打我。”
显金语气很平,“如果你不想去东海喂带鱼。”
瞿老夫人气得整个胸腔都在抖动,嘴唇嗫嚅不知到底想要说些什么,手腕被显金死死攥在手里,好似被什么铁钳子紧紧夹住一般!
瞿老夫人狠狠甩了甩手,却并没有丝毫松动!
孙氏害怕,往瞿二婶身后躲。
瞿二婶也害怕,往瞿老夫人身后躲。
局势瞬间变成了老鹰捉小鸡。
而母鸡的翅膀,被老鹰的爪子死死抓住。

瞿老夫人被惯性带了个趔趄!
“滚吧。”显金反身,坐回板凳上,没有茶可以端,便拍了拍桌子送客,“想一想再来吧。”
眼看两婆媳走了,显金听门锁“嘎擦”,便放下心来,反手从四方桌下面拿出《狂炸酷炫江湖赘婿引爆八大门派》这一巨作,细细品鉴起来。
秦夫子怎么搞的?
怎么开始写后宫种-马文了?
秦婶子的擀面杖是伸得不够远了?还是骂人的声音不够响了?最近是不是有点妻纲不振啊。
显金津津有味地在心中声张正义。
漪院游廊之中,瞿老夫人冲身向前走,孙氏亦步亦趋,走了两步,转头看了眼上了门锁的厢房,活像被烫到,赶紧埋头往外冲。
冲到瞿老夫人身边,这火也烧不到她身上来!
“母亲,要不就这样算了吧?”
孙氏带着哭腔,“三郎算过命,二十岁前要待在舅家,我怀疑他的血光之灾,就是贺显金。”
瞿老夫人身形一顿,孙氏险些撞上婆母脆弱的后背。
“闭嘴!”瞿老夫人一口气在胸腔,许久都移送不到喉头,像有一朵千斤重的乌云堵在心肺处,缓了许久,方厉声反问孙氏,“贺显金如今这个样子,你敢放她出去吗?”
孙氏咂舌:不敢,放现在究极状态下的贺显金出门,如放虎归山,不把她撕烂,贺显金就不姓虎!
“这条道走都走了,就一条路走到黑。”
瞿老夫人声音像被剪子剪得个稀烂,“喜布、喜服、喜饼都备上,桌席叫小厨房准备好。”
瞿老夫人黑着眸子抬起来,见孙氏双腿在发颤,声音更厉,“不准抖!该干什么、要干什么赶紧准备!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瞿老夫人像是在给孙氏鼓劲,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语调不由渐低,“乔山长做的四架马车出门,我问过,四架比两架走得远,两架走的是应天府,四架至少要去北直隶;”
“乔宝元也远去外地,乔宝珠在淮安府表舅家;”
“贡纸已经上报,曹府丞说,贡品一般都在这个环节出结果;”
“贺显金手下的伙计,周二狗、王三锁、郑大、齐管事都不在此处,老三也刚去泾县盘账;”
“最最重要的是……如今已经八月了,距离春闱没有几天了,若是考完试,二郎来求,我进退维谷……”
瞿老夫人再抬眸,神色透露出几分坚定,“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明天,就明天!老三媳妇,上了这条船就不要企图下船,前怕狼后怕虎,最后只有自己被绊脚!”
孙氏还是怕,瑟瑟发抖,“曹府丞那么大的官儿,究竟凭什么要帮咱们啊!文书会不会有问题啊!”
瞿老夫人压抑在胸腔中的怒火不仅没有灭掉,反被激发,一巴掌挥在孙氏的脸上,“稳重一点!乔山长寄予厚望的关门弟子自甘堕落当了妾——应天府官场上,谁看了不高兴!”
孙氏捂住脸,嘤嘤哭起来:今天这一巴掌,反正就一定要打出去是吧!
打不到贺显金,就打她!
瞿老夫人甩手一挥,“快去准备吧!”
孙氏捂住脸,埋着头哭,待回了东院,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急声招来穿红着绿的翠翠,“快!快!你去让三爷回来!他早上出发,肯定还没走远!”
翠翠跟着踱步,“您不怕老夫人啦?”
“怕!我怎么不怕!”孙氏停下脚步,“你是没看到贺显金那个样子,跟杀过人一样!”
“我把三爷叫回来,他能不能忤逆他娘是他的本事,我不能因为这件事拿一封休书啊!”
翠翠在原地愣了愣。
要是三太太拿了休书,她还能当四郎的姨娘吗?
到时候三太太回了孙家,她也得跟着回孙家,她就是孙家的丫鬟,哪能跨行当陈家少爷的姨娘?
翠翠怀揣着这个梦想四五年的远大愿望,一双短腿跑得飞快。
陈家的后宅,好似响起冲天的一声痛呼。
显金揉揉耳朵,准备细听,之后便再无声音。
追完赘婿撩的第九个长腿细腰的红颜知己,显金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小黑屋生活,用蜡烛续上油灯,油灯罩上灯罩,预备睡觉。
显金向来睡眠质量很好,上床就睡,虽然床板很硬,并没有床褥子,但再硬也没有手术床硬,再冷也没有心脏停止跳动冷,她在哪儿都能克服一切困难,迅速梦周公。
半梦半醒之间,显金模模糊糊听到细碎的走路声。
显金翻了个身,睁开眼,眼前平静地混沌昏暗中,一个身影狗狗祟祟地反身关上房门,狗狗祟祟地耸肩垫脚往里走,狗狗祟祟地走近床畔。
显金紧紧握住袖口的红蓝宝匕首。
准备饮血吧,我的老伙计。
一个人也是杀,一双人也是遛。
送他去见白大郎。
显金做好了一切准备。
那个黑影却停了,狗狗祟祟地……在原地……躺下了?
躺下了?
不仅躺下了?
还从怀里抽了个枕头垫在头下,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
你狗狗祟祟地夜探美丽花瓶的香闺,只是为了打地铺?
什么癖好?
显金百思不得其解。
窗棂外响起急促的三长一短,显金反身坐起身,探身在窗棂上扣了个回应的三长一短。
黑影被床榻上翻身坐起的另一个黑影吓到:“啊!!!”
声音娇弱。
显金抿抿唇,褡着鞋子,鞋后跟敲在地上,哒哒哒。
室内闪烁一下,比刚刚更亮些,虽然还是暗——显金将照在烛火上的灯罩拿了下来。
黑影的脸逐渐清晰。
菊花开花陈三郎。
显金从陈三郎惊魂未定的脸移到地面:井井有条,不仅有从怀里掏出来的枕头,还有一条娇羞的丝绸底裤,还有一床薄薄的蚕丝被子。
你特么来野营呢?
显金错愕:“你自己睡枕头,你不知道给我带一个?!”
床上啥也没有,显金拿手膀子当枕头睡十来天了,肱二头肌都睡出来了。
陈三郎惊魂未定,还想尖叫。
显金一把捂住他的嘴:“院子外有人在听、在看没有?”
陈三郎双目含泪,娇艳欲滴,轻轻颔首。
“那你声音小一点。”显金补充道,“我没有工具满足你。”
陈三郎含羞带臊。
“你来做什么?”显金压低声音,蹙眉道。
陈三郎学显金的语调,眨了眨眼,逼仄狭小的眼睛充满了真诚,“……他们逼迫我来睡你……我……我不愿意……”
陈三郎想了想,加了一句,“也不敢。”

显金点点头,了然问,“你是怕我杀了你?还是怕邱地黄杀了你?”
简单来说,你是怕仇杀,还是怕情杀?
陈三郎思索片刻后,很认真道,“怕你杀我,地黄哥哥舍不得杀我。”
显金:……莫名其妙被这对鸳鸳滋了一脸。
烛火摇曳,黑灯瞎火,陈三郎目光盯向窗棂之外,断袖向来好奇心过剩,黑黢麻孔下,好奇心会呈几何倍数增长,陈三郎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窗外是有人吗?”
两个人还敲暗号。
显金点点头,一脸淡定,“是的,我藏了三个情郎在屋顶,一个八块腹肌的佛子,一个风度翩翩的探花郎,一个腰力很好的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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