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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董无渊)


显金没跟他客气,果断伸手接过。
在这个时代,若是受了寒、着了风,吃苦药事小,病情万一得不到控制,一路向下发展到肺,那可就完犊子了。
外衫暖烘烘的,像从火炉上刚取下来,带着青年人独有的热气。
显金神色自然地披在肩头,“过了二门就还给你,我不嫌弃你风尘仆仆,你也别嫌弃我——我这衣裳也是新的!今天刚穿上身,花了我老爹八钱银子呢!”
乔徽垂首勾唇,嘴角带笑,却不知在笑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起来,我有个忙要你帮。”
“什么忙?”
“帮我找个靠谱的营造,我们家在宣城府有宅院,就在城东头,十来年没住了,回来得陡没来得及修缮。”
乔徽外衫脱掉,内里仍是一副规矩整齐的样子,深棕色烫金边直身便服一丝不苟,连个褶都没有,“我见你绩溪的铺子修得很好,那家就很可以。”
这厮外衫有点长,显金得提着走。
“那自然可以!”
惯会摘桃!
那可是她比对了四五家选出来的营造商!
显金认真开口,“若是保存较好三进的宅院,小半年能规整出来——上点清漆,家私打了油,院子里的杂草清一清,再种点寓意好的花、树……”
乔徽摇摇头,“不需要这么精细,能住就行。”
显金蹙眉。
乔徽点到为止,“住不了多久,许是又要去京师。”
“乔师也去?”显金问,“他的脚……他老人家不是回来休养的吗?”
乔徽默了默,“是休养,也是避祸。京师大局已定,但下面还在斗法,父亲如今伤病在身、元气不足,若是再遭一次牵连,那可真是回天乏力了。”
噢,等斗法结束,他们终究要再回京城。
乔徽既然不科举了,那路在哪儿?
显金想起今日城门下文府丞的那句话,“就算不封爵,也是要进禁卫营端金饭碗”。
是在福建立了功吧?
都够得上封爵了。
恐怕还是大功劳。
显金眼珠子滴溜溜转,看在乔徽眼里,有点像只怀里塞满松果的狡黠小松鼠。
乔徽双手背在身后,挑了挑眉,“我都从你眼睛里看到算盘珠子了,噼里啪啦地响,不晓得在算什么!”
随即坦白从宽,“……我在海上斩杀了倭人将领松石甫人,顺着东海找到了困于荒岛的姨父定远侯,算是解了当时战事的困局。”
斩杀倭人大将,在如今能得什么奖赏,显金不敢乱猜。
但,这要是在后世,乔徽死了,是要受国寺头香供奉的!是要升官发财走上人生巅峰的!
头香啊!
她要是能享受头香就好了。
大多数华夏儿女,到了一定年纪,就会觉醒对身后事的统筹规划……
怪不得文府丞说“封爵”也有可能的!
显金“啧”了一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宝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也是功成名就的少年英雄啰!”
我们宝元?
我和你?
乔徽克制住两颊企图抽动的肌肉,深吸一口气,再偏过头,像随地捡了个话似的,语气平稳在一条线上,“别跟这儿插科打诨的,我这后福是一点没看到。只晓得少年英雄现在为了某根小青葱,被这风吹得快冻死了。”
显金伸出膀子,这又绿又黄的,确实像根细长的小葱。
显金哈哈笑起来,反手把外衫裹得死死的,梗着脖子道,“刚刚逞英雄装大哥,如今咬着牙也得给我坚持住——反正我现在是暖暖和和的。”
乔徽情不自禁地跟着笑,掐着点,如随口道,“你和二郎,如今也真有意思,上一回见你们一左一右说说笑笑,今天再见,一前一后话都不搭——我记得以前你们两关系不错,二郎晌午时还去铺子上教你的伙计认字……现下这是怎么了?”
显金笑颜一敛,“没怎么了呀,到底年岁都大了,二郎八月九月就出孝了吧?等明年春闱考了恩科,紧跟着就是说亲,一家子的兄妹就算有血缘也得避嫌了。”
更何况,她还是个没血缘的拖油瓶呢。
第二次。
这是他第二次发问。
“是吗?”
乔徽在心头默数,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
一个拐角,二门就在前方。
乔徽重新开了一个话题,“生辰礼,宝珠喜欢吗?”
显金点点头,“当时我没明说,只说是福建来的小木雕,宝珠一听就喜欢得不得了,日日放在枕边伴睡。”
乔徽笑着颔首,“你喜欢吗?”
显金也点点头,“还不错,我们少年英雄亲手雕的,礼轻情意重,我哪敢不喜欢呀?”
顿了顿,少女煞有其事地仰头笑起来,“只希望我们少年英雄一朝龙在天、鸡犬也升天——下回别送木的了,咱们大气一点,干脆送我个金的!实心的!砸脚背上都起个包的那种重量,就最好了!”
乔徽:……
他窝在阴暗的船舱里,拿起薄片小刀,一点一点地刮木屑,一点一点地探索从未涉猎的木榫结构……
他都多余费心思!
他就该拿两个大箱子,一个箱子装宝石,一个箱子装金银,砸到这狡黠的小松鼠面前!
砸她个头晕目眩!
砸她个见钱眼开!
砸她个不知好歹!
乔徽抚额,“这样吧——你明年生辰,我拿黄金给你打一个一边高、一边重的黄金版贺显金,红宝石当眼睛,绿宝石做嘴巴。
“咱做整个宣城府最有铜臭味的漂亮姑娘,你说成吗?”
显金仰头弯眉笑起来。
二门门廊前,自在纤长的少女,仰头笑开,如璀璨星辰;
杀伐果决的少年,眉梢处带了些无奈,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大大勾起。
多美好的画面呀。
陈笺方转过拐角,一头撞进,星空下的如是画面。

陈笺方手里攥着几本厚厚的大部头。
此情此景下,不知为何,他掌心陡生出一层薄汗,后槽牙欲紧咬,却又担心绷紧的下颌角会出卖他隐藏的情绪。
“二郎。”乔徽转头抬首,一拳头捶到陈笺方肩膀,率先出言,“好久未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乔徽态度自然,陈笺方手上蓦然一松,千丝万缕的心绪也跟着放下。
陈笺方回了乔徽一拳,笑了笑,“备考哪有不瘦的,熊大人跟我说,他科考时只有如今一半窄。”
陈笺方一语言罢,转眸同显金也笑着打招呼,“显金。”
目光温和且舒缓。
显金笑着颔首,“二郎君。”
乔徽神色自然,探头去看陈笺方手中的书册,“……《为民齐要》《水堤营造学》《药务机要》……爹怎么把医药的书都给你了?”
陈笺方垂头将泛黄的古籍翻了翻,“老师说,大长公主务实不务虚,民生之中康健为本,且大长公主亲点了礼部张铮出题,张铮前几年管的是济民堂,万一出了医药上的题目,我不至于睁眼抓瞎。”
乔徽点了点头,“开恩科的考试,向来出题出其不意,四面八方看一看也好。”
抬脚往前迈了一步,爽朗笑开,眉梢眼角处的冷峻被消失殆尽的少年气暂时取代,“只是我爹的话,如今听一半丢一半吧——有句话咋说来着?三日不摸书,不如去赶猪,他两年多没摸过书,你也别全听进去。”
陈笺方笑起来,亦上前一步,“你这些话,且有本事留着在老师面前说!”
乔徽摆手,“我没这本事!我爹虽瘸了,但一手拐杖倒是使得虎虎生风。”
陈笺方便笑。
两人一人向前迈一步,如跨越过分隔的两年,终于并肩站在一起。
二门“嘎吱”打开。
乔徽也往里走,“……住所宽敞精致,我去给老夫人谢个礼。”
二门的东边,是灶屋。
显金看烟囱冒白烟,紧跟着听见小姑娘一惊一乍的尖叫。
乔宝珠做饭,听起来,各个环节都充满了危险。
显金跟二人打了个招呼,“我得看着宝珠——今年预算我没做重修灶房的支出。”
显金提起裙摆,小跑向东边去。
像一颗雀跃的小青菜。
陈笺方站定,目光随着显金的背影移动,眸子里的笑意快要漫溢出来。
他好想念她呀。
备考,哪能不瘦——这句话是真的。
他赁下的小屋就在王学正府衙的旁边,每日只有三个时辰,完完全全属于他。
睡觉、吃喝、洗漱……全都要在这三个时辰完成。
自天南海北至应天府备考的举人多如牛毛,家中小有薄产的就租赁屋院,再请两个仆从照顾起居;家中贫寒的便三三两两租下客栈的房间,合伙吃喝,亦减支出。
他以为自己算刻苦的,哪知被王学正带到一处棚屋客栈看了看,才知自己身上的惰气与怠性还未被尽数除去——一些四十五十岁的老举子,泡着发苦的稠茶,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只吃煮烂的清水面条,“面条不用嚼,囫囵吞下即可,比米饭省时。”
他心惊胆战:他不是宝元,他与这群老举子一样,一步一步朝前走,靠的不是比别人更机敏的脑子、更出众的天赋,而是更多的血汗。
他一向都清楚地知道,他与乔宝元的差距。
他们是同届的举子,在他埋头苦读时,乔宝元啃完卤鸡爪,再点评一二句“……这家卤鸡爪不糯”,紧跟着就灭灯睡觉,绝不恋战。
最后考出来,宝元的名次,甚至在他之前。
所以他只能更拼命,比所有人都拼命,他才可能赢。
显金的背影轻快自在。
陈笺方眼中的缱绻,不知何时,挂上了嘴角。
就像父亲遇到母亲一样,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路上,他也遇到了人生中最璀璨的烟火。
乔徽静静地注视陈笺方的神色。
“二郎。”乔徽开口。
陈笺方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嗯?”
乔徽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抬脚朝前走,“在看啥呢?走啊!再晚,我只能在老夫人院子外行礼了。”
陈笺方“噢”了一声,低头抬脚,与乔徽一起走在幽深的抄手游廊,开口问道,“定远侯可回京了?”
乔徽颔首,“回了,去年年底悄悄回京,我也随着一道回来。”
“倭人认怂了?”陈笺方低头拐过游廊拐角,“举子们前几月还张罗着制‘万人书’,言之凿凿道‘大魏天朝上国,应踏平倭寇弹丸之地,怎可求一时和平,反复退让’。”
乔徽笑了笑,“书生意气。”
语气磊落随意。
陈笺方亦笑,“你这几年都在大长公主身边,眼界见识自然不一样,举子们虽然书生意气,但拳拳之心都是一样。”
乔徽挑了挑眉,语气认真,“二郎,国事需慎,如今昭徳帝与大长公主争斗愈烈,素日更需谨言慎行,你是应天府此次春闱恩科的头号种子,勿要给别人抓把柄的口舌。”
这属于肺腑之言。
陈笺方郑重点头,“这是自然。”
乔徽眉梢一默,再道,“倭人的事……还没完……大长公主与内阁正在博弈,许多倾向都不明晰,若是叫我建议,你再等两年下场,等朝中的风明确吹往哪处后,前程会更明朗些。”
陈笺方笑了笑,未置一词。
乔徽如看透了陈笺方的想法,也笑,“恩科下场也有好处,大家都来不及下力气准备,考校的就是平日基本功,但需牢记一点春闱时答题,务必,慎之又慎,求稳不求新。”
陈笺方抬头看乔徽。
比他尚且小两岁的宝元,如今背对月光,棱角凛然,眼眸沉定,言语间竟藏有千里山河运筹帷幄之感。
给他带来的上位感,竟比应天府府丞更甚。
这种感觉,陈笺方知道,并不是乔徽刻意流露出的压制,而是素日印刻在骨子里的气质。
陈笺方微微抬颌,语声感叹,“不过两载,宝元如轻舟过重山,已将我等抛之远矣。”
乔徽伸手搭在陈笺方的肩头,就如旧日一样。
他是山长的长子,而他是山长的得意门生。
他们二人,有着天然的亲近关系。
在往前十载的岁月中,他们互相陪伴,见证成长,虽偶有思想相左,却一如既往,是对方最忠诚的伙伴。
“不过两载罢了。”
乔徽笑了笑,眸中星辰万千,“二郎,人生路遥遥,不到终点,谁知道谁会跑得更快?”
陈笺方反手搭在乔徽后背,“你且等着。”
乔徽哈哈大笑,“我才不做等在原地的兔子!”

第258章 谨言慎行(第二更)
二人到了蓖麻堂,瞿老夫人已经换了家常衣裳,不方便见外男,故而乔徽在堂外的避花间给瞿老夫人行了个礼,便疾步出了二门。
嗯,虽然他很想趁势去漪院看看显金,噢,还有那谁,自家小胖妹。
但如今形势还不明朗,仍需谋定而后动,友人之谊很好,必须在维持住的基础上,寻求向前的空间——当然,一切的大前提都是,显金不反感。
乔徽站在二门外,好似要透过层叠的黛瓦,看到东南方的漪院。
他懂兵法,围魏救赵、声东击西、以逸待劳、趁火打劫……他用这些方法,从一只小船在东海上一路向西吞并,最终站到了宽敞明亮的甲板上。
他可以使很多很多种计谋,让显金嫁给他。
陈家像一个筛子一样,到处都是漏眼儿。
无论是给瞿老夫人做局,还是算计显金的后爹三爷陈敷,最多三天,三天后,他就能拿到显金的庚帖。
无论是迫于礼法,还是基于脸面,他若真是伸手设计,显金就算再聪明也避无可避——她上了陈家的族谱,就算三爷陈敷给她立了女户,宗族大义,虽然狗屁,但仍是时人的立身之本。
但凡陈家要逼迫她,显金只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地解套。
他有八百种办法,让自己属于显金。
但,他一种都不能用,不想用,不会用。
乔徽克制地收回注视的目光。
烦人百年,爱是秩序外的一瞬间。
于他而言。
烦人百年,爱是张狂外的唯一秩序。
如若显金允许,他选择手捧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坦诚地去赌一场必输的死局。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即将拥有的地位、身份、前程,在显金看来,或许还没有一张刻丝宣纸,来得值钱。
乔徽埋首闪身回到秋收阁,轻扣窗棂木板,一个黑影自柱顶攀身而下。
“将贺老板身边的死卫撤掉。”乔徽声音低沉。
黑影敲击木板两下,一长一短,示意收到,两只手翩飞,像在用手语请示什么。
乔徽看后,蹙眉摇头,“不用屠杀白家,商场是她的战场,她的敌人,她自己去杀。”
断了那厮的手筋脚筋,只是他心头不平,个人报复罢了。
显金有足够的底气去平复所面临的一切困境——在未得到显金允许的情况下,他出手帮忙解决问题,是对显金能力的轻视。
黑影手语打得飞起。
在此之前,乔徽也没想过,他能从手语中看出人的情绪……
此时此刻,窗外的黑影,十分激动。
乔徽深吸一口气,“我说了很多遍,不用你们把贺老板绑起来,藏进岛上的山洞办婚事。”
黑影的手语,打出了rap的速度。
“是,海盗都这么干,但我们上了岸就要从良,这话,我也说过很多遍了。”乔徽觉得那口深吸的气,快要泻完了。
黑影的手语,已经用上了肩关节和下颌角。
“不行就是不行!打捞一条鲸鱼当聘礼也不行!”
乔徽快要破功,反手把窗棂内用作遮阳的罩子一把扯下。
世界终于安静了。
乔徽长舒了一口气。
有时候,属下不会说话,也是桩好事。
看不见,自然就听不到了。
乔徽转身将沾染上显金独有的青松香气的外衫珍惜地叠好,从装行李的木匣子里将那只半人高的楠木雕花木箱打开,珍而重之地放进去。
门板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乔徽几个快步上前,无语地看着一张薄薄的纸条从门缝塞进来。
乔徽弯腰拿起来。
字写得歪歪斜斜——“老大,你怂了。”
乔徽登时被气得斜鼻子歪眼。
妈的!就知道不该教这群海盗认字儿!
与此同时,蓖麻堂中,陈笺方正襟危坐。
瞿老夫人换了深色的麻布棉衣家常衣裳,袖口滚了好几道边儿,应当是为了遮掩起毛边的袖子。
“乔师回来,你也就稳了。”瞿老夫人念了句“阿弥陀佛”。
陈笺方笑了笑,“您什么时候信佛了?”
瞿老夫人嗔道,“若你高中,便是这满天神佛叫我都信一圈,我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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