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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可这个老狐狸!
身上还穿着大燕官员的这身皮呢,底下那颗心却已经被铜臭浸烂了!
“孟老,”
谭骏强压下心头的火气,仍做小伏低,“这几年都是灾年,各地什么水灾旱灾的,好些地方闹反贼,我如何不知道官盐比以往时候要更不好卖,可今年给西北捐输,我谭骏扯着这张脸已经先将何老纲总,金纲总他们给得罪了一番,他们嘴上说是心甘情愿给西北捐输,可哪个不是我硬从他们手里逼出来的?如今又要向他们要太后的敬香钱只怕更不容易,别看那几个纲总从前与我们千好万好的,一旦我们有了难处,他们就都哑了火。”
谭骏越说,脸色越沉:“如今何老纲总他们,还有那花懋,一个个都忘了盐引到底是从谁手里发下去的,为了躲避捐敬香钱,他们竟寄希望于那个陆雨梧?”
提及此人,谭骏不由冷笑一声:“从前给他们多少好处这一会子全都忘得精光,我们倒成了那拆他们骨剥他们皮的恶人,陆雨梧那个黄口小儿也得有那个救苦救难的本事啊,哪怕他祖父是陆证又如何?他又算个什么?就他那副单薄骨头,也想担得起修内令?他们想让陆雨梧给他们做主,我就偏让陆雨梧去找他们的麻烦!”
孟莳则一双眼望着香炉顶上冒出来的丝缕烟气,像是在回想在鹤居楼的接风宴上见过的那位年轻的知州,好一会儿才道:“再好的沉水香,那也是越陈越好,年份轻的味道不够,烟气虽看着不错,好似满炉子的浩然之气,但实则不然,那不过是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经不起人嗅闻的。”
孟莳碗中的汤已经空了,还剩了不少排骨,他却懒得看上一眼,搁在桌上:“行良,你让陆雨梧去向花家收敬香钱,这事做得很好,接下来你也不必着急,天还没塌下来呢,你可别忘了陈公还在京中。”
孟莳看着隔门外连绵的雨幕,意味深长:“说不定什么时候,你跟吕世铎都不必为敬香钱烦心了,到时有人填上这窟窿,那些纲总一个二个的也就不跟你闹了。”
夜里雨下得急,又重,但到早上又成了稀疏的雨丝,细柳没有撑伞,亦没有走官署的正门,施展轻功轻飘飘落在后衙里。
侍者们见了她,剑也没往外拔,一个个地当没看见。
陆青山正从房中出来,见是细柳,便朝房中道:“公子,细柳姑娘来了。”
细柳进了屋子扫视一眼,那夜狼藉早被收拾过,屏风换了一扇,其他陈设都看不出多了或少了什么,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陆青山立即奉来一碗香茶,她才接了,抬眸便见陆雨梧掀开帘子出来。
他今日没有穿官服,身上是一件银丝流水纹的雪白圆领锦袍,露出来一截同样洁白的交领衣襟,更衬他颈项有一种浸透清寒的苍白。
他眼睑底下一片淡青,看起来像是没有睡好,但那双眸子却依旧是清亮的,细柳靠着椅背抿了一口茶,挪开视线。
陆雨梧几步走近,她手中抛出一样东西,他立即抬手接住,再舒展掌心,那是一颗乌黑的药丸,闻着药香与昨夜那颗无异。
“今日这么早来,只是为了送药吗?”
陆雨梧在她身边坐下来,没什么犹豫便将药丸吃了下去。
他才擦过脸,颊边还残留着晶莹的水珠,那副眉眼湿润而漂亮,细柳淡淡看他一眼,又将视线落在面前茶碗:“不然呢?”
陆雨梧唇角微弯,正要说些什么,却先闷咳出声,陆青山及时奉上一碗热茶,他接来抿了两口,才勉强压下去。
细柳抬头,她重新审视着陆雨梧那副苍白的脸,他端着茶碗的那只左手不知为何也缠起雪白的细布,在一红一白两层衣袖底下半露,尤其显眼。
“这药让你很难受?”
大医只说过服药后身体会越来越冷,但那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她不会关切,这道声音也没有一点关切的意思,但陆雨梧侧过脸,那双漆黑的眸子看过来,她却低眸,淡然饮茶,仿佛不过随口一问而已。
“还好。”
他的声音有点哑,细听之下,鼻音还有点重:“只是夜里衣衾都是冷的,比较难以入眠,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
细柳拧了一下眉,重新抬起头,他看起来的确很疲惫,不知道有没有发热,他眼里浸着些血丝,连眼尾都有些烫红。
这药竟这样厉害?
细柳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又重新将这房内打量一番,语气疏淡:“既然冷,怎么不烧炭盆?”
“我初到此地,诸事未备,一会儿我让青山去置办。”
陆雨梧说着,以拳抵唇又闷咳两声,他起身又往帘子里去,细柳透过那道朦胧的帘子看见他在书案前停驻,不知伸手拿了什么,很快转过身又走了出来。
“你来看看这个。”
他走近,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那是一卷陈旧的册子,细柳垂眸,目光不经意落在封皮上那“茏园手记”四字上,她的神情陡然凝滞了一瞬,握着茶碗的手一紧,连同她的脊背也瞬间绷如弓弦。
她抬起手,指节像是顿了一下,方才从陆雨梧手中接过书册,但将它捧在手里,又像是捧着什么烫手的烈焰,她如受炙烤,却纹丝不动。
忽然间,一只冷白如玉的手探来,就着她捧书的动作,翻开封皮,泛黄的附页映入细柳眼帘,上书狂草“周昀”二字。
她仍是面无表情的,甚至更有一种刀刃出鞘,锋芒毕露的冷,她的视线顺着附页上那一根修长的手指往上。
陆雨梧在凝视她。
而细柳对上他的目光。
“这是周世叔生前的手记,”片刻,陆雨梧率先打破彼此之间这份死寂,他的嗓音沉静,“我要给你看的,是这一页。”
书页轻翻,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手指停在一处。
细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耳边是他有些喑哑的声音:“周世叔有一手治园的好本事,他常在茏园中会友,这本没有什么稀奇,但你看这个人。”
细柳的视线停在他手指边缘,“沈芝璞”三字收入眼底。
……沈芝璞?
细柳眼底浮出一分惊异:“此人……是先太子的侍卫?”
“是,”
陆雨梧又翻到最后一页,将那幅治园图指给她看,“若这一页周世叔提到的那位姓沈的友人便是沈芝璞,那么我猜,这幅治园图中的参天青木,宫阙亭台便是在意指青宫,细柳,若沈芝璞当年真的来过汀州,那么也许先太子当时亲自向周世叔问过那宗贪腐大案。”
细柳没说话,她垂着眼帘,目光像是定在了那幅治园图上。
“我昨夜看过当年的卷宗,我本还奇怪那钟一贯当初既是庆元最大的盐商,又怎么会因为几百万两银子就掏空所有的家底,以至于最终落得个全家吊死盐场的下场,”陆雨梧收回手,站在她的面前,“钟家与当时的盐官利益牵扯最多,所以也理所应当地承受了先帝最大的怒火,卷宗上说,钟一贯是因为手中积压的盐太多,一时没有足够的现银周转,故而招致家祸,但我却有些怀疑,那几百万两银子真的便是钟家的全部了么?”
细柳一下抬头,盯住他。
“你是说,钟家也许还有另外一些家底落在了什么人手里?”
她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是没头没尾的事,卷宗上也没有什么痕迹,我也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隔门外天色阴暗,檐瓦边雨露沙沙。
细柳不知何时又低下头去,陆雨梧看着她乌黑的发髻,仍旧没有任何饰物,半披身后的长发落了一缕到肩前,她维持着一个姿势,久久没有动。
“其实昨夜看过钟家的卷宗之后,我便明白很多。”
陆雨梧又咳嗽起来。
这时,细柳抬起眼,他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皇上之所以想要杀我,我猜无非是想借我这条命去打花家的主意,”陆雨梧转过身,面向隔门外满庭烟雨,“因为修内令,也因为我祖父,他们都看得起我这条命,连皇上也不例外,如今谭骏用敬香钱当借口将我推到花家面前,若此时我有个什么万一,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就是花懋。”
湿润的风吹动他衣摆,他拧了一下眉:“但我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无论是谭骏,还是孟莳,又或者是陈宗贤,乃至皇上,他们在这当中并不奇怪,可如今这潭浑水底下,却说不清到底有几条鱼在争先恐后地等着将我分食。”
“无论多少条鱼,”
细柳一把将那书册握进掌中,她侧过脸,冷暗的天光映在她眼底,她注视着陆雨梧颀长的背影,“总有见分晓的时候,届时,且看是谁先吃了谁。”
不同于汀州的多雨,燕京此时正是干燥炎热的时候,京城的百姓数日盼不来一场雨,加之临台、庆元、安隆三省才按下去的反民又因为今年几地陆续出现的极端天灾而再度死灰复燃,市井之间渐有皇帝无德,以至天灾更重的流言四起。
近来东厂与知鉴司因这无头的流言四处抓人,更弄得市井风声鹤唳,郑鹜焦头烂额,此时坐在内阁值房里,严酷的暑气令他后颈汗湿一片。
“郑阁老,不能再放任刘吉这么抓人了!”冯玉典用帕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封口也不是这么封的,再这么闹下去,流言的来源还查不出,恐怕满京城的百姓就都要吓死了!”
蒋牧坐在旁边,一边用宽大的衣袖扇风,一边道:“陛下在乎这流言,他想要查出这源头来,谁又能拦得住呢?”
说着,蒋牧看了一眼郑鹜,叹了口气:“何况因为秋融的事,如今陛下还生郑阁老的气呢。”
“秋融……”
冯玉典想起那孩子来,他不由道:“如今他在汀州还好些,那里正是多雨的时候,还不至于太过酷热。”
郑鹜却像是因为这句话而回了神,他的神情复杂极了,好一会儿才叹:“哪里好呢?那本是另一个是非之地,也不知道我送他去……是对还是错。”
蒋牧与冯玉典面面相觑,缄口不言。
外头忽然多了一阵步履声,紧接着便是一道尖细的嗓音:“三位阁老,奴婢刘吉奉命来请冯阁老到万极殿中见驾。”
郑鹜眉心一动,看向门外的刘吉。
冯玉典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多瞥刘吉一眼,他站起身来,蒋牧赶紧唤他一声:“秉仪。”
蒋牧站起身,低声嘱咐:“千万当心。”
汀州的雨绵延整日,到夜里也没有停歇,作为如今庆元最大的盐商,范绩的府院极为宽敞,当中亭台楼阁,假山顽石一样不少,每一处院落都各有风致。
这一处院中植有枫树,此时却不是红枫时节,范绩与一人在屋中饮酒,歌姬拨弄着琵琶,调子婉转。
但中途,那人却从屋中出来,一手拿着个酒壶,站在廊上观雨。
范绩连忙跟了出来。
“你们汀州就这点不好,一到这个时候就没完没了的下雨,”说着,那人嗅闻了一下自己,“这潮气都快把人浸透了。”
他年约三十几岁,一身墨绿的衣袍,梳起发髻,戴着懒收网巾,若在灯火下细看,便能发觉他头发有些卷曲,哪怕是梳理整齐,也还是有些弧度。
“岱先生从前不是来过汀州么?”
范绩小心说道。
“来过,并不意味着就能习惯,”岱先生转过脸来,那是一张五官深邃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犹如鹰隼一般锐利,“正如我自小看你们燕人的书,习你们燕人的字,甚至作你们燕人的装扮,但我知道,我的心属于草原,与天上的雄鹰在一起。”
“既然如此,那,”范绩有点不敢抬头,“岱先生为何一定要再来汀州呢?您不喜欢这里,也不适应这里。”
那岱先生笑了一声。
他忽然仰头灌了自己一口酒:“一百年前,你们中原这片土地也曾属于我们,你们燕人的太祖皇帝几乎将我们的贵族屠尽了,一百年的时间,我们记着这仇恨,养育我们的草原使我们重新壮大,而你们大燕却在这一百年里慢慢地烂了,你们燕人所说的气数也该落到我们身上了。”
岱先生看着他:“我不喜欢这里,但我们一定要征服这里,一百年前大燕太祖皇帝给的教训,我们记住了,这回不会再忘了。”
“什么修内令,陆证死得好啊,再死一个陆雨梧就更好了。”
夜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官署里仆役们正在扫庭内的积水,残留的雨露还在顺着檐瓦滴答,隐在暗处的侍者忽然听见一道细微的声响。
像是银饰碰撞的清音。
他们抬起头,果然发觉檐上竟悄无声息立着一人,他们剑拔了一半,却见她几步跨到灯火近处,他们辨清她的脸,一时间剑又齐刷刷地收了回去。
她扔下来两大袋子东西,什么话也没有,很快踩踏瓦檐飞身而去。
扫水的仆役们吓了一跳,叫声惊动了陆青山,他从房中出来,看见庭内那两两袋子东西,招来一名侍者问过话,下去将那两袋子东西提到廊上,临着灯火打开来。
片刻,陆青山直起身,拍了拍掌上的黑灰,朝隔门内道:“公子,细柳姑娘送了东西来。”
陆雨梧本在书案前坐,听见陆青山的声音,他起身掀帘走了出来。
檐下灯火朗照,陆雨梧看见湿润的廊上静躺着两个袋子,其中一个被陆青山打开了,露出来里面满满当当的漆黑木炭。

整整两个月,燕京一滴雨也没有下。
夜里也依旧闷热,陈宗贤再不便裹着脸,此时只穿了一身轻薄的绢绸道袍,坐在檐廊底下纳凉,院中没有奴仆走动,仅有陈平一人伴在他身旁。
陈平将从汀州那边的来信一五一十地读给陈宗贤听了,又低下头,说道:“这谭骏谭大人已经将收敬香钱的差事交给了陆雨梧,他一个刚上任的知州哪里有什么拒绝的余地,这事他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这个谭骏,”
陈宗贤顿了一下,像是琢磨了会儿这个人,眉心拢起褶皱,“他的性子太急躁,你听听他在信上说的都是什么?就知道抱怨吕世铎那个糊涂虫。”
“谭大人性子虽急躁,但差事也没出过错,”陈平说着,想起那位庆元巡盐御史,又道,“至于那吕大人,他本是白苹出身,却偏偏又是陆证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如今在汀州那块地方自然尴尬得很,糊涂一些,对他自己不是坏事。”
陈宗贤一抬手,陈平立即将一旁桌案上的凉茶奉上,他接来抿了一口,才道:“他要是不糊涂,也就活不到今日了。”
这语气十分平淡,但陈平却感受到底下深邃的寒意。
这么多年朝廷清理过庆元盐政多少回,但无论怎么清理,白苹洲终究是白苹洲,这块地方始终掌握在白苹人的手里。
除了周昀是个莲湖洞书院出来的。
他后头的花砚不也还是白苹人么?
如今的这个吕世铎也是白苹人,但他却偏偏是陆证提拔上来的,如今陆证已经死了,吕世铎若不做个这个糊涂虫,那么陈宗贤是绝对不会让他活着的。
“孟老不是也在汀州么?”
陈平小心翼翼地说道:“有他在,您也不必太担心。”
孟莳与陈宗贤也算交好,若没有陈宗贤做次辅那些年的帮衬,孟家想完全把住汀州那块地方的丝绸生意是绝不可能的。
“孟莳一直都知道自己该在哪一条船上,”陈宗贤抬头,看着房檐上的月亮,“所以阿济尔岱在他那里,我是放心的。”
陈平听到这么个异族名字,却拧了一下眉头,不由轻声道:“老爷,那毕竟是一个达塔人,我担心若是被人发现了他的身份……”
“担心什么?”
自从伤了脸以后,陈宗贤便不太喜欢见光,白日里几乎都待在房中,此时哪怕是出来了,檐下也只点着一盏灯,他侧过脸来,那灯影照见他脸颊凹凸不平的伤疤:“十年前我是见过那个阿济尔岱的,他们蛮人没有姓氏,名字前面是部落的名字,阿济尔只是他们达塔十九部落中的一个小部落而已,他从小学咱们的文字,也作咱们的穿着打扮,不过五官深邃些,咱们燕人又不是没有这样的,单论外表,谁能看得出他是个蛮人?”
陈宗贤抬起下颌:“这接连不断的灾年祸害的又不单单只是咱们大燕,他们蛮人也不好过,如今达塔还在与我们大燕交战,但谭应鲲今年开春那一战也算挫了达塔王庭的锐气,再这么下去,说不准什么时候,达塔人就要先开口休战议和。”
“届时,谭应鲲顶着这天大的功劳,你觉得皇上会如何看待他?”陈宗贤的脸色沉了沉,“陆证与谭应鲲是真分道还是做给先帝爷看的,谁又说得清楚?那么一个如日中天的武将,他的心又是向着莲湖洞的,我们白苹又该如何在朝廷里稳住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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