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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不知不觉,细柳站定在一座宅门前,几步踏上石阶,她抬手正要敲门,那漆黑的大门却忽然从里面被人拉开,猝不及防,那少年一脚踏出门槛来。
明明正是最好的年纪,他眼圈儿却铺着一层青黑,那双眼睛也浸着些血丝,看起来有些憔悴,像是没料到打开门会看见她这么个人,他眼中浮出惊愕:“……细柳?你回来了?”
“嗯。”
细柳点头,还不等她问些什么,他像是很着急似的,另一只脚也迈出来,匆匆道:“你回来就好,我得先去看恩公,回来再跟你说!”
说着他便从细柳身边飞快掠过,细柳转身,看着他奔下石阶的背影,他正穿着那件蟹壳青的衣袍,春阳之下,袍角莹润泛光。
她低眼,看着提在手中的几包糕饼糖球。
来福本是来关门的,嘴里还在抱怨早饭买回来惊蛰也不知道吃,话还没说完呢,他抬头看见门外的细柳,一双眼睛霎时瞪得老大:“大,大人?!”
细柳“嗯”了一声,走了进去,来福连忙将门给合上,赶紧追上她:“惊蛰说您去同阳找什么神医治伤去了,神医怎么说?您的伤都好了吗?到底是什么伤啊怎么这样折腾您,奴婢问惊蛰他也不说……”
他一股脑儿地问了很多,细柳几乎插不进去他说话的气口,她只好等他说累了停下来才问了声:“我一去日久,督公可有怪罪?”
“没有,”
来福摇了摇头,“前些天小曹掌印还问您呢,说让您安心治伤。”
细柳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几包东西丢给他:“给你和惊蛰的。”
说着,她又上下打量了来福一眼,好像比她离京之前又胖了好些,她又添了句:“你少吃点,再胖就走不动路了。”
来福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他抱着几个油纸包,看着细柳往房里去的背影,他总觉得这位女千户大人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从前冷得像雪,现在好像稍微化了一点。
细柳换过衣裳便入了宫,因为曹凤声如今一直守在建弘皇帝身边,抽不开身,她只见到了曹小荣。
“干妹妹,你这手怎么了?”
曹小荣一见她双臂上缠的夹板,便放下茶碗关切道。
“回来的路上不小心伤了筋骨。”
细柳简短道。
曹小荣听她这样轻描淡写,不由一叹:“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呢?本就是去治病的,回来又伤了筋骨,我再让人给你拿些大补的补品,你回去记得要用。”
细柳婉拒道:“不必了,我听来福说,我不在京城这段日子,您已经往府里送了许多。”
“你就收着吧,都是底下人送上来的孝敬,那么多,我一个人哪里消受得了呢?”曹小荣笑了笑,又问她,“你如今这样,可要再多休息几日?”
“不必了,小伤不碍事。”
细柳说道。
曹小荣闻言沉思片刻,随即道:“既然如此,可巧今日花小姐得了皇后娘娘的恩典,去护龙寺刚建成的大殿中上一炷头香,不如就由你送花小姐去。”
细柳听曹小荣提起花若丹,她发觉自己又有些记不清楚事,往宫门方向去的路上她一直在翻随身的册子。
花若丹大约得了消息,在马车中并不端坐,而是挑着帘子,一直在往窗外看,直至她看清那一道黛紫的纤瘦身影,她眼中迸发神采,唤了声:“先生!”
细柳一下抬首,不期对上探出窗来的那年轻女子的一双眼。
她收起册子,走了过去。
“先生,你上来坐吧。”
花若丹这话音才落,她身边的宫娥萍花立即弯身掀开帘子下来,朝细柳躬身行礼,请她上马车去。
细柳没说什么,上了马车。
花若丹尚在为父守孝,她穿了一件素淡的衫裙,乌发挽起高髻,簪白玉梳背,点缀着素雅的绢花与珍珠,一双杏眼盈盈,波光轻动:“上次见先生,燕京还在下雪,如今已经开春了。”
细柳茫然了一瞬,她有点记不清楚上次的情形。
花若丹见她这样,不由轻唤一声:“先生?”
细柳回过神来,看向她:“娘娘这趟准你出宫,看来她待你比以往好些了?”
花若丹闻言,淡淡一笑:“娘娘的心还是慈悲的,我在她身边尽心侍候,她的心肠总是会软一些的,何况再过不了几日,二皇子殿下就要回来了,她心里高兴,所以准我出来代她为陛下祈福。”
“二皇子殿下要回来了?”细柳眉峰微动。
“是,”
花若丹垂下眼帘,“陛下病重,召他回京尽孝。”
护龙寺的大殿建成,昨日便有一尊金身大佛被送入了殿中,细柳随花若丹的车驾一路来此,工匠们全都躲在工棚当中不得出,免得冲撞贵人,因而一路寂静,花若丹由宫娥萍花扶着入殿上香祈福,细柳则等在殿门外。
她百无聊赖,转过身望向远处,那个方向有一座藏经塔在建,她在心中暗自数了数,如今已经建到了第十五层,塔身以砖石筑成,每一层都嵌有浮雕图案,哪怕她只是这样远远看着,也能窥得其几分繁复巍峨之美。
“果真谁也拘不住你。”
忽然之间,这样一道声音传来。
细柳敏锐地循声望去,回廊尽头,那少年穿着一件绯红的圆领官服,戴官帽,官袍的圆领里露出洁白的交领内襟,他拥有一双清润漂亮的眼睛。
他步履生风,绯红的衣摆晃动,很快走到她身边,细柳看了一眼他苍白的面容:“彼此彼此。”
他还不是一样,伤还没好便又回来忙护龙寺的事。
细柳腿上有点不受力,她干脆往后往殿门上靠,陆雨梧立即伸出手去,细柳猝不及防,后腰抵上他的手掌,她一下回过头。
细柳下意识重新站直身体,看清他收回来的手上沾了些红色的漆,更衬得他筋骨嶙峋的手背皮肤冷白。
他道:“漆还没干。”
细柳一顿,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她什么也没说,抬头又看远处那座没建成的高塔。
“那是在前朝残存的宝塔的基础上重建的新塔。”
陆雨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再过一段时日就会安置一尊金身大佛进去,大约有六层楼那么高。”
“那么高,可以放进去?”
细柳看着那座新塔,问他道。
“嗯。”
陆雨梧颔首,“不要小瞧工匠们的用心,大到河道工事,小到一砖一瓦,他们有开山的智慧与勇气。”
花若丹这时敬完香从殿中出来,她看见陆雨梧,便唤了声:“陆公子。”
陆雨梧朝她颔首。
花若丹看了一眼天色,伸手绕开耳边的浅发:“如今时候尚早,我听说护龙寺后山还有前朝古寺的遗迹,不知我可否邀陆公子你与先生一同去看一看?”
陆雨梧神情微动,他抬眼看向花若丹,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好。”
护龙寺的选址就是在前朝古寺的遗迹上,这是钦天监选定的福地,后山还有些旧朝的残垣,茂林修竹,当中又有一片湖,湖中有一亭。
花若丹将萍花等人留在竹林外,细柳与她,还有陆雨梧三人穿过小径,抵达湖畔之际,她一抬头,便望见湖心当中的八角亭中似乎有一个人正坐在那里。
细柳心中一动,她侧过脸看向身边的花若丹,只见她眉眼略弯,带了几分她不自觉的隐晦笑意。
姜变早等在这里,李酉他们都等在湖边,没有过来,他先朝陆雨梧招了招手:“秋融,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雨梧分明已经洞悉了什么,但他不动声色,走近,说道:“花小姐想来后山观赏前朝古迹。”
姜变这时将目光落到花若丹身上,两人目光一接,他含笑点头:“花小姐。”
“五殿下。”花若丹福身行礼。
姜变又看向陆雨梧身侧的细柳,他像是瞥了一眼她臂上的竹夹板,又挪开,朝她道:“细柳姑娘,你们快过来坐,秋融他一个人不肯跟我坐下来吃酒,这桌席面我还以为要浪费了。”
桌上珍馐满盘,似乎还冒着热气,俨然是才备下不久。
“多谢殿下。”
细柳说着,倒也不客气,一撩衣摆坐了下去,她扫了一眼桌上,都是素斋。
陆雨梧与细柳都还有伤在身,并不能饮酒,花若丹顾忌着今日为祈福而来,也不饮酒,姜变也没有什么劝酒的爱好,他自己独饮也得其乐。
就像曾在小朱楼上饮宴一般,还是他们这些人,只不过当中少了一个惊蛰。
素斋没什么好用的,几人也就是藉着这顿斋饭叙了会儿旧,花若丹拉着细柳往林荫幽径中去,那里有旧朝的石佛塔。
细柳没看什么石佛塔,她拧了一下眉:“你……”
却是欲言又止。
花若丹仿佛知道她想说些什么似的,她扬了扬唇角,抬眸看向穿过林荫落在石佛塔上的碎光:“我在宫中无可依靠,娘娘又对我严苛,若非五皇子殿下暗中照拂,告知我娘娘秉性,喜好,我只怕还要枉费许多光阴,才能换得娘娘今日对我的一点好脸色。”
这个出身汀州官宦人家的闺阁小姐,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宫中的云波诡谲,她手指轻碰道旁枝叶:“这没什么好隐瞒先生你的。”
她双颊隐隐飞红,抬起眼来再看细柳:“就像你与陆公子一样。”
细柳愣了一下,她神光微动:“我与他怎么了?”
花若丹大抵是从未见过她这副神情的,她忍不住抿唇一笑,回过头看向林荫近处:“我看陆公子对你很好,怎么先生你却感觉不到吗?”
细柳不由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原本在湖心亭中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湖畔,那个少年在一片浮光跃金的湖边,早春淡薄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照得他身上官袍红如朱砂,像是忽有所感,他忽然之间抬眸看了过来。
姜变就站在陆雨梧身边,见他看向林荫深处,便也往那边看了一眼,一紫一白两个女子在一片细碎斑驳的光影里。
姜变垂眼,又看着陆雨梧被风吹起的绯红袍角,他忽然道:“秋融,护龙寺的差事结束后,你果真要脱下这身官服,再也不穿了?”
陆雨梧一瞬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你我多年好友,我最清楚你的为人,亦明白你避世的根源是什么,你不肯入仕,是不愿陷你祖父于两难,可是秋融,”姜变转过身去,面向湖水平澜,波光闪烁,“如今西北战事再起,境内又频发暴乱,哪怕燕京风平浪静,可谁都知道,大燕已处在风雨飘摇的境地,而如今父皇又病重,这个当口,他又召了我二哥回来……”
“若我有心请你入世,”
姜变忽然又将视线定在他的身上,“秋融,你可愿与我同道共舟?”
料峭春风拂来,满湖涟漪,陆雨梧对上他的目光,半晌,他忽然又侧过脸去,林荫深处,那紫衣女子背影如竹,在一片连天衰草之间傲然独立,她像是在看被几朝风雨打磨过的石佛塔。
早春的风灌满绯红的衣袖,吹动他的衣摆,陆雨梧的神情显得格外冷静:
“一言为定。”

第73章 大寒(二)
陈府门外聚集了不少身着襕衫的读书人,还有几顶小轿停在一边,被家仆扶着前来造访的大人们在阶上也只等到那陈府的管家陈平从门内出来,陈平恭谨地朝他们施礼:“诸位大人,还有列位相公,我家老爷如今卧病,实在不能见客,但诸位的心意,我家老爷是明白的,陈平在此代老爷谢过诸位了。”
说着,陈平又朝他们作揖。
“管家,哪怕恩师不肯见我等,这些也是我等的一片心意,请恩师一定收下,无论如何,也请他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说话的,是个七品的京官,他眼眶隐隐带泪,“我在国子监几年,幸得恩师接济,否则我这样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穷士子,如何能有今日呢?学生知道他心里难受,还请管家你多多开解。”
“是啊管家,万不可让恩师伤心过度,”另一人穿着常服,却也是个在京的官身,他拉住陈平,“我等都晓得恩师的为人,架不住祸起萧墙,他如今年岁大了,如何能承受这样的变故呢?你可千万要好好照顾着!”
其他人立时也连忙附和,七嘴八舌地对陈平说了好些话,陈平双手往下按了按,随即道:“诸位放心,小的都明白,至于诸位拿来这些东西,老爷说了,他知道你们都不容易,就不要破费,拿回去给家中长辈也是好的……”
惊蛰站在不远处,看着陈府门前那些人将一个陈平围在其中,因为人多,陈平不得不大声说话,就这么几日的功夫,这些当官的,读书的,凡是受过陈宗贤接济的寒门士子每日都来拜访,陈平应付他们,应付得声音都哑了,也没一个人能进得陈府去。
惊蛰也每天都来,也像他们一样,被陈平拒之门外。
陈平好不容易将那些大人们还有书生给劝走,转身令几个老仆关了大门,走到院子里他敏锐地觉察出一道步履声,他立即绕过照壁,只见一道身影掠过,他追上去,那影子在庭内落定,暗处的费聪等人正欲冲出,陈平看清那少年背影,立即抬手,费聪他们只好又缩了回去。
“恩公!”
惊蛰几步上阶,抬手拍了拍门,他抿了一下嘴唇:“恩公,您还好吗?陈平说您生病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病?”
屋中没有一点儿声响,就好像里面根本没有人似的,惊蛰忍不住将耳朵贴到门上,陈平看着他,几步走上阶:“小公子,老爷他这病受不得风,也不能见你,你先回去吧。”
惊蛰回过头来:“恩公的病怎么样了?”
“大夫说要静养,小公子不该这样闯进来。”陈平只是道。
惊蛰绷紧下颌,没有说话,他站直身体,看向紧闭的房门,他好一会儿才冲里面道:“恩公,您醒着吗?”
没有人应答。
他低下脑袋:“恩公,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惊蛰转过身,走下去,陈平就在阶上看着他的背影,冷不丁的,却听房中忽然传来那样一道浑浊的,干哑的声音:“陈平,让他进来。”
陈平看见那垂头丧气的少年一下转过身来,神情发亮,几步奔上阶来,陈平没说话,却打开了门,默许他进去。
满屋子都是苦涩的药气,惊蛰几步冲入内室里,他才唤了声“恩公”,抬首却猛然撞见榻上陈宗贤那张脸。
血红的烫伤,令他半张脸显得可怖,在昏暗的室内,他那半张脸像被什么猛兽啃食过似的,血肉凹凸不平。
惊蛰一下驻足,陈宗贤眼珠迟缓地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那少年身上,他明亮的神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不敢置信,几乎呆立在那里。
忽然一瞬,少年眼眶中陡然积蓄起泪花,他跑到陈宗贤床前,双膝一屈跪下去:“恩公!您这是怎么了?”
他仰着头:“谁敢这么对您?我去杀了他!”
陈宗贤半隐在一片阴影里,他晦暗的神情有一瞬因为面前这个孩子的一双泪眼而细微地一动,陈宗贤注意到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半晌,他开口:“开春了,该让陈平给你做新衣裳穿了。”
他注意着惊蛰的身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快,衣裳很快就不合身了。”
“恩公,到底是谁……”
惊蛰忍不住用衣袖擦眼泪。
陈宗贤伸出手,轻拍了拍他的头:“你快十五岁了,儿郎家哪里那么多的眼泪?”
他注视着惊蛰,说话间,脸颊的肌肉牵动着他脸上的烫伤,红彤彤一片,狰狞极了:“我这伤只是不小心。”
他说话声音平静,甚至有种过分的阴冷,浪涛一般的恨意被他藏在胸口兀自翻滚,他只是沉稳地看着惊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孩子,如今你也算是长大了,从前我总想着那些事还不急着告诉你,等你大一些,再大一些,但如今家中生祸,我又成了这样,不知还能管你几年……”
他顿了一下,长叹一声:
“我只问你,你如今可还想为你父亲沈芝璞报仇?”
惊蛰一滞,陡然抬头。
早春的日光淡薄,照在人的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意,花若丹不能在宫外久留,细柳本应当送她回宫,但花若丹顾惜细柳有伤在身,不让她再送,细柳便令东厂一干人随行。
花若丹一走,姜变亦因手中事务未处理干净而要先走一步,细柳靠在浮桥栏杆上,双手抱臂,看着陆雨梧与姜变说了几句话,姜变领着李酉等人走了,他这才转过身来,那双眼睛朝她看来。
视线一触,细柳率先错开眼,不一会儿,他走了过来:“你离开槐花巷,先回过府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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