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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子温是陆雨梧的父亲陆凊的表字。
陆雨梧手上的动作一顿,冰块稍微融化,浸润了帕子,水珠顺着他白皙的指节滴落,他抬起眼帘才看向陆证,又听他说道:“有时候我也会想,你到底是像子温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
这是自陆凊去世后,陆证第一次在陆雨梧的面前提起他。
“秋融,你像你父亲一样有一颗细致入微的心,你性子也很好,从来不争强好胜,我让你避世修身,你便待在无我书斋七年不出,你们父子一样,都很让我省心,都知道体谅我在朝廷里的处境,”陆证说着,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但在盈时那个孩子的事上,你又总是执拗至极。”
七年来,陆证几乎从未像此刻这样,撇去平日里那般一丝不苟,十分肃正的样子,他竟像个寻常人家里的祖父,他低垂着眼,喉咙像是哽了一下,声音却没什么异样:“我知道,你身上有两个人的执拗,一份是你自己的,另一份是你父亲的。”
冰冷的水珠顺着陆雨梧的指缝滴滴答答,他唤了声:“祖父……”
陆证想了想记忆里那个总是跑来陆府,拉着他的孙儿逃掉课业的小姑娘,他其实还算记得她的模样:“盈时与你同岁,若周家没有出事,今年你们就该成亲了,可是咱们家好像总留不住女子,在外人眼里,你祖母先我而去,你母亲先你父亲而去,而作为与你订过亲的女娃娃,她也早早地就去了。”
“如今京城里胆子小的姑娘,都不敢跟咱们家议亲。”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陆雨梧说道。
陆证却身体前倾,看着他:“怎么?你到如今还不愿相信盈时已经死了?”
陆雨梧怔了一瞬,他指节稍稍用力,又是冰凉的水珠淌满他指缝,他开口,嗓音平静:“我已经死心了。”
陆证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他足足愣了片刻,内室没开窗,阴雨天的光线本就不怎么明亮,他看见陆雨梧几乎半张脸都隐没在一片阴影里,薄薄的眼皮微垂,浓睫遮掩他的神情,好像真的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陆证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为她一辈子当个鳏夫,秋融,我老了,管不了你多久,你要为将来打算。”
“我已经长大了。”
冰融化得差不多了,陆雨梧收拾好帕子,站起来在兴伯端来的热水中浸湿,拧干,又回过身来将陆证的裤管网上卷,陆证年老了,一双腿也枯瘦极了,但好像他的背却从来没弯过,那根脊骨从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让人忽视了他这副从来清傲的精气神下日渐年迈的体魄。
陆雨梧将热的帕子覆上他的膝盖,哪怕陆证不说,他也知道这样的阴雨天,他的膝盖一定很疼:“我不用您为我再操心什么,我也可以照管好您,陆家我来担,日后您致仕,只管过您想过的清闲日子。”
陆证心中一动。
怔了半晌,他不是不明白孙儿那句“陆家我来担”是什么意思,但他喉咙突兀地哽了哽,却说不出斥责的话。
他的孙儿,终要走上那条道。
陆证眼睑泛酸,他一手握紧了扶手,强忍下心中的情绪,他道:“正如陈宗贤做了首辅,他的妻弟便藉着他的势张扬行事,我在首辅这个位子上这么多年,陆家你那些叔伯兄弟也总有些借势而骄的,哪怕我再不愿,他们也终究是我陆家的人,但是秋融,我不要你接过我担子,担负起他们一辈子的富贵荣华,那太累了。”
他看着孙儿:“这一切就都从我这里结束,他们自己若有造化,那是他们的气运,若没有,那也是他们的报果,你不需要管他们,过好你自己的人生,做你想做之事,存一颗无愧的心。”
陆雨梧眼底神光微动,他低首:“秋融谨记祖父教诲。”
陆证膝盖上的帕子不热了,陆雨梧正要再去浸热水,却忽然被他抓住手腕,陆雨梧抬眼对上祖父的目光,听见他道:“我知道,你跟曹凤声那个义女走得很近,她叫什么?”
“细柳。”
陆雨梧不知祖父为何忽然提起她,但他还是答道。
“曹凤声不算是个好东西,”
陆证说着,又问他,“你觉得那位细柳姑娘又是怎样一个人?”
“她,”
陆雨梧想了想,道,“虽身在长渊,但她的心从来光明又自由,她的坚韧表里如一,不肯违心,我想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逼她放下心中道义。”
侯之敬不能让她认命。
哪怕换了一张脸,失去了从前所有的记忆,哪怕玉海棠将她囚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她也依旧是她自己,如出一辙的,不屈的神魂。
“听起来是一个性子很不错的姑娘。”
陆证忽然说:“可她在东厂做事,总是很危险的,不如让她卸去那些差事?”
外面雨声缠绵,一声声敲击檐瓦,陆雨梧沉默地将帕子浸入热水盆中,又回来敷在祖父的膝盖上:“她有她自己想做的事,我不会插手,还请祖父您也不要插手。”
“可她一个女子在东厂里总归是艰难的,我看曹凤声也未必是真将她当做义女。”陆证看着他说。
陆雨梧看着他膝盖上帕子上浮的淡薄热烟:“没有关系,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她。”
春闱一到,他就会走上跟祖父一样的道。
门外吹来的春风牵动帘子,陆证靠在圈椅里,看着面前的孙儿,半晌道:“你喜欢她吗?若你有个喜欢的人也好,在这世上有个牵绊,也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那样,我才好放心。”
雨丝勾缠着来往行人的伞沿,细柳走到浮金河桥下,方才意识到如今已过了午时,那个早食摊已经收摊了,只留了个油布棚在那儿,底下有几张桌椅板凳,一些人在当中避雨闲谈。
她盯着油布棚,在雨地里站了会儿。
“细柳姑娘!”
忽然间,这样一道声音远远落来。
细柳闻声回头,只见一驾马车缓缓驶来,那跟着马车的陆骧撑着一柄纸伞正朝她招手。
她觉得有点怪。
陆骧这个人什么时候对她这么热情了?
马车还没过来,大约是听见了陆骧那一声,细柳看见一只手掀开了帘子,窗中有人探出半张脸,潮湿的雾气湿润他漂亮的眉眼。
他的目光穿越烟雨,如有实质地落来她身上。
马车近了,细柳看着他:“你这是去哪儿?”
陆雨梧看她又没有撑伞,便让陆骧过去替她遮着点,这才道:“我本打算先去前面买李记糖山楂,再去槐花巷看你。”
细柳眼睫轻微地动了一下,她错开眼,一撩衣摆上了马车,弯身掀帘进去,在他对面坐下,他身姿端正,衣着洁净,气质宛若惠风,此刻那双眼睛看着她臂上还没拆掉的竹夹板,拧了一下眉。
细柳眉目清冷,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率先道:“你就算让大医将我绑在床上也没用。”
“我送你回去。”
陆雨梧语气沉静。
“我不用你送。”
细柳起身,“你若不去李记,我就先走了。”
她弯身要掀帘出去,陆雨梧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她低眼,他的那只手秉持着一个很合适的力度,避开她臂上的夹板,也没有很用力地握住她,她一点也不疼,却感受到他手掌的温热。
“回来,”
他像是很轻地叹了口气:“没说不去李记,先去给你买糖山楂,然后再送你回槐花巷。”

第72章 大寒(一)
连日春雨,紫鳞山上山雾朦胧,几乎快要将整座山廓都包裹其中,山中洞府潮湿,身着青白两色袍衫的男女弟子在中山殿中燃香净气。
他们悄无声息地做着自己的事,无人敢轻易靠近殿后的龙像洞,今日老山主在,只有玉海棠一人服侍在侧。
石壁上浸出的水珠湿透长幔,滴滴答答地从尾端坠落,玉海棠在白玉石阶上端了一碗药茶给老山主,恭谨道:“山中潮湿,您何必亲自过来呢?”
“也来不了几趟了。”
老山主咳嗽了一阵,抿了一口热药茶,他沙哑的嗓子才算好了些:“你心里也清楚,对吧?”
玉海棠立即俯身跪下:“海棠不敢。”
龙像洞中忽然死寂,只有水珠滴答的声音,玉海棠感受得到老山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清清淡淡的,却钻透人的骨髓,好一会儿,玉海棠又听见他道:“你的这个名字,还是朕取的。”
“芷絮。”
他突兀地唤一声。
玉海棠小心抬首,老山主其实并不算老,被药茶润过的嗓子少了几分年龄莫辨的沙哑,漆黑斗篷下露出来一片金线龙纹的瓷白袍角,四十来岁的年纪,本该正当盛年,却已是一身病骨,他的脸清臞而发黄,可那双眼定在人的身上,却仍有一种迫人的威压。
他赫然正是当今的建弘皇帝。
“朕还记得当年第一回 见你,是在皇兄的病榻前。”
建弘皇帝看着她:“那时他拉着朕的手,说要把祖宗基业交到朕的手里,那还是朕第一次听说紫鳞山,原来除了明面上的东厂和知鉴司之外,还有一个静伏长渊的紫鳞山,那时皇兄跟朕说,你们程家为我姜家的江山鞠躬尽瘁许多年,是天生见不得光的忠臣良将。”
“记得朕登基之时,亦是你从你父亲手中接掌紫鳞山之际,”建弘皇帝的目光停在她乌黑鬓边的一朵海棠花,“朕看你常簪海棠,才给你取的这个名字,而今朕只有一副枯槁,看起来是否不像个与你年岁相当的人了?”
“不。”
玉海棠低下头,避开他深邃的注视,“您依旧年轻。”
建弘皇帝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仿佛三言两语之间许多旧事都一一浮现在眼前,他扯了扯唇:“你后悔过吗?曾经朕选定的继任者并不是你。”
“那原本就是父亲要交给海棠的责任。”
玉海棠低声道:“海棠知道,您有心成全我的逃避之心,但程芷柳血脉不正,不过只是父亲他外室所生的低贱之辈,她生性软弱,她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资格担起我程家门楣,更不配接掌紫鳞山,拱卫天子。”
玉海棠阴冷地道出她对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的鄙夷轻蔑。
她俯身一拜:“父亲死的那日,我已将什么都想得清楚,您赐玉海棠为我名,从此世间再无程芷絮,此生接掌紫鳞山,伴您生,伴您死。”
建弘皇帝却仿佛只听清她末了那句“伴您生,伴您死”,他默然失神了片刻,看着她乌黑的发髻:“是吗?可朕记得,有人还唤过你的旧名。”
玉海棠脊背一僵,不敢抬头。
“苗平野死了,程芷絮才算是真正死了。”建弘皇帝像是冷笑了一声,他眼底似乎有一分得不到的不甘,但也仅仅只是浅薄的一点,很快被深邃的浪涛淹没:“朕曾也可怜过你,让程芷柳来交换你自由,是你自己不愿,朕记得后来她嫁给了周昀。”
“周昀,”建弘皇帝徐徐一叹,“他也是朕的忠臣。”
话锋突兀地一转:“雨梧那个孩子这趟能平安回京,听说细柳功不可没。”
玉海棠心神一凛,她俯身,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陛下……”
“别紧张。”
建弘皇帝泛白的唇扯了一下,想起他的老师陆证,他眼底神情添了一分复杂的平和:“朕说过,若陆雨梧能平安回京,那便是他的造化,至于细柳,朕不是答应过你吗?”
他一手撑在膝上,微微俯身,凝视她:“这世上不能再有周盈时这个人,但你若有办法将她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朕一定放过她。”
他像是想起来细柳如今的那张脸:“芷絮,你做到了,她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玉海棠双掌撑在潮湿的地面,尽量平稳道:“陛下,周家的人已经死绝了,她只是细柳,这辈子她绝不会想起任何不该记得的事。”
那日在槐花巷,在细柳的床前,若那陆雨梧能够读懂她言辞之下的真意,那么他如今应该会明白无论是曾经的周盈时,还是如今的细柳,她其实从未逃脱桎梏,曜日之下,她如尘,亦如蚁,哪怕天下之大,她亦不能自由。
周盈时必须死。
而细柳,却还可以活。
“芷絮,周家的案子,过去多久了?”
建弘皇帝忽然道。
“七年了。”
玉海棠恭谨地答。
“都已经七年了啊……”
建弘皇帝长长地喟叹一声,整个朝廷都知道他是个病弱皇帝,一年到头都在生病、吃药,谁也不会奇怪他日子过得这样稀里糊涂,但玉海棠知道,他其实一点也不糊涂,相反,在这副病弱的皮囊之下,他拥有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的所有特质。
“陈宗贤倒是提醒了朕,当初周家的这个案子还是他去查办的,”建弘皇帝闷咳了几声,才又徐徐道,“朕坐在这个位子上许多年,也做了许多不得已的事,可这江山是皇兄他亲手交到朕手里的,不论朕病成什么样也得好好守下去,可惜这几年上苍不仁,没完没了的天灾接着西北的兵祸,各地又有暴民接二连三地造反,朕有心好好收拾这些烂摊子,可惜天不假年,朕只能趁着现在还有口气,下完这最后一盘棋。”
他说着,忽然俯身,一手勾起玉海棠的下颌,迫使她抬起一张脸来,他看见她的那双眼里有恭敬,有畏惧,唯独没有他曾一度想看见的东西,突兀的,他又想起刚登基那年自己养在干元殿的一盆海棠,它早就枯死了。
建弘皇帝居高临下睨着她,不带分毫情绪:“朕再怜悯你一回。”
玉海棠浑身紧绷,她不敢挣脱天子的手。
“芷絮,如今朝廷里多的是有想法的人,朕死后,你要替朕盯着陈宗贤,如果陈宗贤一定要死,也只能是因为周家的案子,你明白吗?”
他病得形容消瘦,那双眼却凌厉逼人。
玉海棠双目大睁,她几乎说不出话,自紫鳞山入世之初,便是一朝天子,一任山主,天子驾崩,山主殉葬,这是紫鳞山的规矩。
程家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死掉的。
先帝驾崩当日,便是玉海棠的父亲自刎之时,她从接任紫鳞山主的那一日就接受了这个宿命。
“陛下,这不合规矩。”
她颤抖着唇。
建弘皇帝看着她:“你该庆幸你没有跟苗平野生下孩子,芷絮,你生下他的孩子,只会让你们的骨肉沦为跟你一样的宿命。”
“但你没有,所以这一回,”
建弘皇帝松开她,不再看她一眼:“朕赏你。”
江州蝗灾一案被曹凤声连着审了几日,陈宗贤的妻弟孟桐一改最初的供词,承认是自己与姐姐联合隐瞒姐夫陈宗贤,并藉着陈宗贤这位次辅的势,与江州乡绅一同藉着蝗灾故意做大灾祸,谋夺百姓的田地。
孙家亦在那些乡绅之列,孙成礼亦在审讯中亲口认罪。
至此,这场天灾变人祸的人间惨剧震彻燕京的街头巷尾,人们正议论纷纷之际,又传出来另一个巨大的消息,次辅陈宗贤因难以原谅妻子与妻弟铸下的大错而自省其身,非但退出内阁,更引咎致仕。
听说辞官后的陈宗贤乘轿出宫之时,宫人俱闻其痛哭之声。
细柳在槐花巷待了几天,隔壁院子里的大娘摘菜还不忘跟家里人谈论这事,她一边喝汤药,一边将其听了个七七八八,趁着舒敖那个烦人的家伙不在,她进屋跟大医乌布舜正式作别。
“陆公子能让你在此处好好待上这么些天,已经很是不易了。”
乌布舜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在火堆边坐:“但是细柳姑娘,你应该清楚我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你体内的蝉蜕,它很快就要进行最后一次蜕变了,从幼虫彻底变成一只成虫,那是谁也阻止不了的,天气越暖,你的身体会越虚弱,等春花一开,你的喘症也会受影响。”
“春花开遍之时,蝉蜕进行最后一次蜕变,”乌布舜神情多了几分凝重,他的语气颇为复杂,“姑娘,你也许会死。”
细柳脊背一僵,但仅仅只是一瞬,她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颔首道:“多谢提醒。”
乌布舜叹了口气,走上前将一个布袋子递给她:“这是虫茶,有使人神清目明的功效,我还在当中添了些其它药粉,除了必要的汤药以外,你还要记得每日冲饮这虫茶,多少也能弥补一些你缺失的气血。”
“多谢。”
细柳接了过来,随即道:“告辞了。”
回京数日,细柳都在槐花巷,她没有特地使帆子传信,惊蛰应该还不知道她已经回来的消息,如今也早过了她告假的期限,无论如何她今日都该回去一趟。
今日没有再下雨,但依旧是春寒料峭,她注意到河桥边仍然萧条,那么到春花开遍,还有多久光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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