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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这种怪症,惊蛰看细柳发作已不止一回,但她多半只是痛得厉害,很少显露这种诡秘的痕迹,而一旦有这样的痕迹显露,她的病症总是会发作得更厉害。
他用热的巾子胡乱在细柳脸上擦了两把,又热敷了一会儿她冻得冰冷的手,这才取出一根银针刺破她中指指腹。
果然没有血珠冒出来。
惊蛰只好遵照山主给的办法,用力按住她指腹,逼出一颗一颗的血珠来。
一滴,又一滴,点在水盆当中。
很轻的声音,却撕扯着细柳的耳膜,她耳中流出血来,竟连眼睑都浸血,她本能地蜷缩着身体,仰着脖颈,单薄的皮肤之下筋脉微微鼓动着,仿佛要顺着那种脉络彻底撕碎她的神魂,她艰难地喘息,却怎么也赶不走窒息的痛楚。
“细柳,定住心神,调整气息。”
一道模糊的,虚浮的声音忽然钻入她昏黑杂乱的梦境,“放松你的身躯,不要与它相抗,那会使你更痛苦。”
细柳觉得这道声音陌生,但她却莫名随着他的言辞而慢慢地松了一下紧绷的指节,她仍旧在一片混沌当中。
模糊的画面,模糊的影子。
那道影子的主人说:“细柳刀从不靠气力取胜,纵然你是女儿身,只要练好内息,掌握速度,放眼江湖之上多少男儿皆不能做你对手。”
这声音是严肃的,却又似乎还拢着几分温情:“你的刀要快,比紫鳞山中任何人都要快,只有快人一步,你才能永占先机。”
隐隐约约,好像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抚过她的发顶:
“细柳,师父走了。”
那一声叹息响彻她整个混沌梦境,细柳浑身颤抖,血液顺着她眼睑淌下苍白的脸颊,她挣不开满目的血红,只能绷紧脖颈,大口大口地喘息:“师……”
她嘴角渗血,无意识地翕动。
惊蛰忙用巾子擦去她脸上和耳里的血,低头听她艰难地念着什么,好一会儿才辨清。
他怎么没听说过细柳还有个什么师父?
惊蛰心中不由生怪。
不过一夜过去,西北大将军谭应鲲回京擅闯诏狱对知鉴司前指挥使王进用私刑泄愤一事传遍朝野。
接下来两三日,陆陆续续便有参谭应鲲的折子递上,礼部尚书蒋牧在炉边烤火,烤得僵冷的手活泛了些,才又翻了一页来看:“陆阁老,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王进他们搅得庆元盐政一塌糊涂,那谭大将军上回吃败仗就是因为粮食的事儿,他好容易回来一趟,找个罪官泄愤怎么了?这些个人,就揪着他这点错处闹个没完了。”
陆证披着一件披风,在桌案后坐:“谭应鲲所为的确欠妥。”
蒋牧与那吏部侍郎冯玉典听见首辅简短一句话,他们二人立即抬头看向陆证,又面面相觑。
“陆阁老,这些折子……”
冯玉典小心地开口。
陆证以拳抵唇咳嗽了几声,嗓音又些浑浊:“圣上这两日精神头很好,咱们该写票签的就写,拿不定主意写的,也都递上去请示圣意。”
正如陆证所言,这几日建弘皇帝的身体似乎有了些好转的迹象,虽依旧不曾上朝,却也能下地行走了。
今日天气好,建弘皇帝令宫人打开两扇窗,冬日里的阳光显得很清冽,顺着窗棂铺了浅浅一层入殿中,他穿了一身朱砂红圆领金线龙袍坐在御案后,底下站着谭应鲲,一旁的陆证则被建弘皇帝特赐了座。
“你弟弟可惜了,”建弘皇帝叹了口气,看着谭应鲲道,“朕听说你母亲因为此事伤心过度,眼睛都看不清了。”
“承蒙陛下恩典,家慈经宫中太医诊治后,已经有所好转,”谭应鲲低首道,“至于阿鹏他……”
“朕知道,”
建弘皇帝一惊好些年不曾觉得身体像现在这样松快过,他徐徐道,“那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你心中难受,但侯之敬已经被斩首,你一回来就跑到诏狱里去翻旧账,听说,你还要刨了侯之敬的坟?”
“陛下,”
谭应鲲立即跪下去,“王进之流搅乱了盐政,连带着今年西北边境往来的商人缩减大半,凭着修内令好不容易累积起几年的东西被他们这些人给生生地败了,臣实在有一口浊气难舒!”
“修内令,”
建弘皇帝揉捻着这三字,他抬眸看向一旁坐着的陆证,“老师,谭爱卿不愧是你提拔起来的将军,他在诏狱里发的这通火,是为你啊。”
此话一出,陆证心中一凛,他站起身来,抬头迎上建弘皇帝那双比往常要亮的眼睛,明明隐含一分笑意,却充满帝王的威压。
“全仰仗陛下当初力排众议,修内令才能有今日之成效,”陆证俯身作揖,“臣还记得当初陛下对臣说,您要武将,要足以震慑蛮族的武将,谭将军有今日之功,实因陛下求贤若渴之心,非是臣之能为。”
建弘皇帝闻言,心中无限的猜疑似乎有一瞬凝固,大约是他病得太久,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件旧事。
那时皇兄方才离世,他接过这个江山来,深感朝中武官单薄以至于边境屡遭侵犯,他那时握着老师的手,亲口道:“老师,你一定要帮朕。”
修内令最开始时便是他的老师为了帮他稳住江山而颁发的政令。
一时间,建弘皇帝心中莫名一动。
“但谭将军擅闯诏狱,干涉陈宗贤审案,臣以为,有罪当罚。”陆证苍老的声音忽然又落来建弘皇帝的耳边。
“陆阁老?”
谭应鲲面露惊愕之色,他一下转过脸:“你这话是何意?那王进与那些盐官沆瀣一气,分明是与修内令作对!他们这些蠹虫!因为一己私欲而坏了西北边境好几年的经营!我不过是撒了几鞭子的气,如何就论得上有罪了?你倒一副圣人作派,他们所为哪一件不是在毁你心血?我不信你心里就真的一点也不气!”
“国有国法,他已经是个罪官,我何必气?”
陆证淡淡道,“你谭将军也实在没有必要为这个专程去诏狱撒气。”
“陆阁老你的意思我算明白了,”谭应鲲冷笑一声,“对,我弟弟死了,我没赶在侯之敬死之前回来心里气得很,正好王进还是个活的,我就是专程去撒气的!你……”
“应鲲。”
建弘皇帝及时打断他。
谭应鲲到喉咙的话音只得哽下去,脸色却十分不好看。
“这是朕的老师,你不得放肆。”
建弘皇帝揉了揉太阳穴,没明白这个武夫在西北沙子里钻了几年怎么还这么鲁直,“不过几鞭子的事,朕犯不上治你的罪,但你今日冲撞了朕的老师,朕当罚你廷杖三十。”
“老师先回吧,朕与谭爱卿再说几句话。”
说着,建弘皇帝看向谭应鲲,“然后你便去领罚,大伴亲自监刑。”
今日虽有阳光却并无多少温度,惊蛰穿着他那件蟹壳青的袍子还觉得有点冷,他有点想去恩公家吃饭,但细柳昏睡了几日还没醒,他怕来福偷偷闯进细柳房间里去,只得自己守着人。
“惊蛰!”
来福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他现在已经自来熟到连“小公子”这个后缀也省去了。
惊蛰正在玩儿飞刀,眼皮也没抬一下,懒洋洋道:“干嘛?”
“那位陆公子又来了!”
来福说道。
惊蛰闻言一顿,他抬起脸,窗上映出来福那胖乎乎的影子。
这都几天了,那陆公子怎么还来?
惊蛰收起飞刀,砰的一下推开门,外头来福正想往里瞅呢,险些被撞到鼻子,他退了几步正松口气,惊蛰一把提溜着他的衣领子往大门的方向去。
惊蛰才将大门开了一道缝,果然见门外那陆公子一身月白圆领袍,外面穿着一件狐狸毛领的氅衣,白玉簪发,他的脸色又些苍白,时不时地要轻咳两声。
“陆公子,你生病了?”
惊蛰走出去。
“不碍事,”
陆雨梧轻轻摇头,抬眸再看了一眼门边朝这边张望的来福,他问惊蛰道,“细柳她……怎么样了?”
“她还在卧床修养呢,”
惊蛰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啊陆公子,她这几天实在不好见你。”
“大夫如何说?”
陆雨梧问他。
惊蛰心说哪有什么大夫,一般的大夫哪里治得了她那怪病,但他还是道,“说是只要这几日过去了,就能好些了。”
陆雨梧咳嗽了一声,点点头,垂下眼睫:“那我明日再来探望,她若醒了,还请你及时告知于我。”
“……好。”
惊蛰愣愣地应了声。
他看着陆雨梧转身上了马车,那一行侍者簇拥着马车慢慢离去,这才转身回到大门内,那来福合上门便跟上他道:“听说陆公子天天去护龙寺跟那些崇宁府匠人村的人打交道,调和他们跟那些流民的矛盾,这忙得都病了,还天天来探望细柳大人,风雪不避的,你怎么不让人进门呢?”
“你懂什么?”
惊蛰推开他,根本懒得跟他解释什么,自个儿往细柳房里一钻,合上门,才一回头,却蓦地发现床帐里坐起来一道身影。
他眼睛一亮,几步过去掀开床帐:“细柳你终于醒啦?”
细柳听见他的声音,眼中神光微动,才算清醒些,她没有丝毫血色的唇动了动:“我睡了很久吗?”
她的声音透着喑哑。
“是啊,”
惊蛰一屁股坐在床沿,双手抱臂,“你睡了好几天了,你都不知道,那位陆公子这几天每天都来找你,不过我没让他进来。”
“你是不知道你这回有多严重,那印子都从你脖子蔓延到你左脸上了。”
细柳听了,不由伸手触摸自己的脸。
惊蛰却想着方才在大门外的情形,他看向细柳已经褪去了所有青紫脉络的脸:“但是细柳,你不觉得吗?”
“什么?”
细柳哑声。
惊蛰摸着下巴道:“哪怕我拦着陆公子,他也还是风雨不避的每天来看你,还向我打听你的病况,还让人送了一大堆的补品,要不是我拒绝,他还要给你请十个八个的大夫,就是那宫里的太医也能请得来……”
“他不会是喜欢你吧?”

“你在胡说什么?”
细柳蜷握了一下浮肿的右掌,五根手指的指腹几乎布满了针孔,僵硬得厉害,她如今这点力气连刀柄也握不住。
“他这么担心你,总归是有个什么缘故在,若不是因为男女之情,那便是朋友之义了?”惊蛰双手抱臂,摇头晃脑。
那根银针似乎还在左肩当中,细柳伸手扶肩,目光触及枕边的一双短刀,刀鞘闪烁银光,映于她深邃眼底。
她不说话,惊蛰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见细柳一直按着右腕,他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这回山主赐的药也压不住你的怪症,她亲自过来了一趟,当时我避出房去,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你总算好了许多。”
细柳按压腕脉的动作一顿,她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冷雨忽然而至,如碎玉珠子般敲打檐瓦,发出脆声,才不过晡时,天色便尤为青灰暗淡,几个工部的官员在一间棚子里烤火,一白胡子官一边看建造图一边揉按自己的老寒腿,写起字来手都打颤,他是工部的老人了,沉稳得很。
“都听说了吗?谭大将军才回京几天啊,就因为得罪了陆阁老,被圣上罚在武安门外廷杖三十。”
一个稍年轻些的官员在炉边烤了烤僵冷的手,挑起来这个话头。
炉边烤着些落花生,另一个官员忍着烫手捻起来,一边剥一边接话:“这哪能没听说呢,那谭大将军虽说是一身的功绩,这几年在西北那也是独当一面的猛将,圣上封他为西北大将军,本是圣眷正浓的时候,生出来几分傲气也实在正常,但他万不该当着圣上的面顶撞陆阁老啊……”
“可说呢,”
又有人接话,“他纵是有天大功绩那也是陆阁老一手提拔的,可这谭将军死了弟弟就什么分寸也没了,之前都传这位谭将军一直念着陆阁老的恩,对陆阁老一力推行的修内令更是奉为圭臬,哪晓得这回陆阁老根本没帮他说过一句话,还跟圣上说要罚他呢……”
“真的啊?”
一个消息不怎么灵通的官员一副茫然脸,“你们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谁跟你似的天天就知道闷在自己位子上什么都慢人一步,”剥完了一把花生的官员吹掉一手的花生皮,将一把花生塞到嘴里,才心满意足地道,“我看啊,那谭将军心里哪怕真有点什么恩啊义的,那三十廷杖下去也都给打散了,陆阁老如今不待见他,哪里还是一路人呢?”
“听说是曹督公亲自监的刑,谭将军那屁股被打得哟,啧啧……那叫一个血淋淋的!”
听了这话,众人一时间多少都有点幻痛,屁股肉多,坐久了都疼,更别说那三十板子下去了。
“下雨没事做就都回家去。”
那白胡子官忽然道。
几人落花生吃得正香,冷不丁听见这道声音,他们一下不敢说话了,一个二个地抬起头,却见棚外那年轻公子领着几名侍者走来,月白的衣摆随着他步履而动,或是察觉到了几人的视线,他侧过脸来,朝他们轻轻颔首。
几人立即站起身,看着他与侍者几步走过,一时间他们脸上都有些讪讪的,面面相觑片刻,不再吃花生了,找伞的找伞,找琥珀衫的找琥珀衫,如鸟兽散。
今日雨下得大,护龙寺只能暂时停工,姜变在马车上看到陆雨梧撑伞出来,便喊道:“秋融!”
潮湿雨幕中,陆雨梧撑伞走过去:“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还有事忙?”
“下起冷雨来便想偷个闲,”
姜变说道,“我忙你也忙,为了让那些匠人村的百姓接受流民,你这段日子很下了些功夫,我也一直没个机会跟你喝上几壶热酒。”
陆雨梧张口欲言,却先咳嗽了几声,而后才道,“不管冷的还是热的,都暂时喝不成了。”
姜变看他脸色苍白,默了片刻,才道:“从前你哪怕是病了也不是现在这副样子,秋融,你遇上什么事了?”
雨声擦着伞沿,陆雨梧眼睑底下衔着一片倦怠的浅青:“你的人在南州可有什么消息?”
姜变自然明白陆雨梧说的是周盈时,他摇了摇头:“那犯官我也查过,除了那一句口供,他再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派去南州的人至今也没有带回任何有用的消息。”
“南州,汀州,”
陆雨梧轻声道,“整个庆元省,乃至周边几省,整个大燕,我大海捞针了七年,仅有这么一个犯官的一句话,还有……”
还有,一个死讯。
婆娑雨幕当中,陆雨梧抬起来一双茫然的眼,潮湿的雨气扑面,他的声音很轻:“修恒,你说她真的还活着吗?”
姜变一愣:“你怎么忽然这么想?”
陆雨梧摇摇头,他太疲惫了:“你回去吧,酒我们改日再喝。”
从护龙寺到陆府这段路,陆雨梧抵不住身心的疲惫睡了一觉,他短暂梦到一座茏园蓊郁的花木,梦到一个小女孩一点也不温柔地胡乱擦掉他的眼泪。
他叫她,圆圆。
马车忽而停下,陆骧在外唤了声“公子”,陆雨梧睁开双眼,他没有应答陆骧,只在晦暗的车中静坐。
他想起那个雪夜。
那个身形单薄的紫衣女子,她神情空洞又茫然。
相似的年纪,相同的入山之期。
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症,什么样的因果,才会让她不断地失去自己的记忆,成为如今以刀为名的自己?
外面陆骧又唤了一声,陆雨梧弯身出去,一伞遮住连绵雨水,他咳嗽着往府门里去,见兴伯迎上来,他便道:“祖父呢?”
“有客在,老爷正在书房中。”
兴伯说着,见他脸色不好,又总在咳嗽,便关切道,“这样冷的天,公子何必日日都去护龙寺呢?快些回去,我这就令人准备汤药。”
夜雨冲刷着一庭凋敝的花木,书房中一盆银条炭火烧得正旺,陆证靠在一张圈椅里,手中慢慢地拨开一只在炭盆边烘烤过的橘子:“才挨了三十廷杖,不好好将养,你何苦来这一趟。”
“不过区区几板子。”
烛火映照着站在火盆旁那中年男人一张粗犷的脸,赫然便是前几日才在干元殿上当着建弘皇帝对陆证这位首辅出言不逊的西北大将军谭应鲲。
他身形高大,眉目英武,手中端着一碗热茶:“这几年兵连祸结,比起我在西北打仗受的伤,这廷杖全当是挠痒痒了。”
“是吗?”
陆证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放在他身后的椅子,“那你怎么不坐?”
谭应鲲正喝茶呢,没防备呛了一下,他有点讪讪的,干咳了一声:“那曹山植真不是个东西,不打腰背,专打老子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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