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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陆雨梧已经换过了一身干净衣裳,但他仿佛还能在自己衣袖上看见今日那斑驳的血迹,隔了半晌,他道:“我想天下人何处生叶,何处归根。”
没有挨饿受冻,烂死异乡的骸骨。
陆证心中一动,那样肃正的眉目竟有一瞬被暖黄的焰光柔化:“不愧是我陆家的儿郎。”
陆雨梧怔了一瞬,有些意外地迎上陆证的目光。
但看着孙儿年轻的面庞,那种迎面而来的朝气令陆证忽然又沉默下来,他笑意逐渐收敛了些,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凡是初入官场的人有几个不是这样?可时间一长,都烂成了腐木。”
再看向陆雨梧,他又问:“说说,你还想做什么?”
陆雨梧袖中仍攥着那枚残页,他指节紧了紧。
或许是今夜祖父别样的温情令他有些触动,又或许是今日所有剧烈的情绪都在此刻累积成了一种难以抑制地冲动,他像是试探,低沉道:“若可以,我想重翻周家旧案。”
紫鳞山主以胧江墨作假,只为哄骗细柳,还是说根本就是为了哄骗他?
可她为何要这么做?
陆证神色骤然一顿,他看着陆雨梧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越来越近,有人入了门来,飞快地掀开帘子唤了声“公子”。
来人缀夜披雪,一身风尘,正是许久不见的陆青山。
他没料到陆证竟然就在屋中,一样捏在手里的物件没递出去,他立即俯身行礼:“阁老。”
随即便要退出门去。
“站住。”
陆证淡淡一声,那陆青山立即顿住,回转过身来,只见陆证目光如炬,对他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陆青山看了一眼在旁的陆雨梧,见公子没有反应,他便只好将手中的东西恭谨地递上去。
那竟是一串翡翠菩提,灯火一照那翡翠做的菩提子,竟剔透如水,更似冰晶。
陆雨梧乍见此物只觉有些眼熟,电光火石,他猛然上前将那翡翠菩提拿过来,冰凉润泽的触感袭来。
“这是周世叔的用物……”
陆雨梧越看越觉得自己没有记错,这是周世叔的爱物,儿时周盈时曾将它拿来送给他戴,还被周世叔捉回去训斥了一番。
陆证先是看了一眼陆青山,随即目光落回陆雨梧身上,沉声道:“你让他去哪儿了?”
“江州。”
陆雨梧后知后觉抬起首,“之前在流民安置处我听那位张老伯提起过,他老家江州遭了蝗灾,官府招民灭蝗本有成效,但偏偏有几个乡绅大户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家中田地,致使蝗虫泛滥,江州百姓颗粒无收,我心中有疑,故令青山前往江州探查。”
陆雨梧立时握住陆青山的手臂:“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
屋中的炭火烤得陆青山一身雪水顺着衣角滴滴答答,他看了一眼陆证,随即低首道:“陈次辅的夫人就在江州,这串菩提子是从她那里得来的。”
“我去时恰逢她女儿出嫁,”
陆青山如实道,“我潜入陈家听见她女儿想要这菩提串子,她却说这东西不能见光,添妆更不吉利。”
“……陈次辅?”
陆雨梧立时想起此前在宫中见过的那位次辅陈宗贤的脸,他神光一凝:“周世叔的用物怎会出现在他夫人的手中?”
“还有,”
陆青山抿了一下唇,又道,“陈家在江州仅有几亩薄田,那是名副其实的薄田,我在江州探问到,他家中土地贫瘠,种什么都少有收成,但即便如此,陈家也仍旧守着那几亩田地,此次江州闹蝗灾,不许人捕蝗的便有他们陈家。”
守着几亩收成稀疏的贫瘠田地还不让人靠近实在是诡异得紧,他们陈家在江州也是大户,却因为陈宗贤这位次辅的清廉声名耳仅有那么几亩田地,哪怕不中用也让人紧紧护着,这是在让人很摸不着头脑。
夜雪声声,陆雨梧轻垂眼帘,神情深邃:“你可探查过他陈家的田地里到底有何玄机?”
“白天夜里都有人暗中在守,我不好靠近。”
陆青山垂首道。
“你拿了这样东西回来,便已是打草惊蛇。”
陆证端坐在圈椅里,他神情无波,目光触及陆雨梧手中的那串菩提子,他神情显露一分复杂,“你回来了,陈家的消息也该送到京里了。”
“还不晚。”
陆雨梧倏尔道,“消息送回来,他总要再送消息回去。”
“青山,你可留了人在江州?”
陆雨梧看向陆青山。
“是,依照公子吩咐,若发现异处,便留人在那儿便宜行事,”陆青山说道,“我留了几人在江州暗中监视陈家。”
陆雨梧颔首:“既如此,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信先陈宗贤一步传至江州,令他们放出风声鼓动江州受灾百姓对准此次妨碍捕蝗的所有乡绅,请次辅陈阁老为他家乡父老做主,能造多大声势便造多大声势。”
陆青山立时明白过来,这是要将陈次辅架在火上烤,他立即道:“是。”
陆证在灯下坐,见陆青山抬眼看来,他仍不发一言,陆青山立即俯身作揖,随即退出室内去。
“祖父……”
陆雨梧看着他,作为祖父,陆证从来不苟言笑,那样一张苍老的面容上似乎任谁也看不透他心中到底装的什么,此刻他没有呵斥,脸色几乎平静,却又透着几分陆雨梧这个年纪尚且看不透的几分沉沉暮霭。
“陈宗贤深得他恩师赵籍的真传,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一条滑手的泥鳅,”陆证徐徐说道,“秋融,若你一定要求一个真相,我劝诫再多亦是无用,七年了,在周家这件事上你从来倔强。”
他几乎在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关切神情注视着自己唯一的这个孙儿,一双因年老而略显浑浊的眼中说不清到底有多少情绪。
他忽然道:“罢了,既是心结,便解了它。”
陆雨梧几乎被这句话一震,他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祖父。
陆证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至于陈家之事,你亦不必束手束脚,我虽垂垂老矣,这一副身骨却到底还钉在朝廷里头。”
随即他又道:“我还要出去一趟,还有个人要见。”
“谁?”
陆雨梧看着他走到帘子边,外头一片昏暗灯影映着白茫茫的飞雪。
陆证重新披上了披风,略略整理了衣袍,回过头来看向他:
“郑鹜。”

第54章 冬至(一)
东辑事厂在燕京城景化门的北边,夜里天寒地冻,外头值夜的番役们冻得耳朵鼻子红了个透,却也只得抖抖灌进雪粒子的皂靴硬扛。
值房中的人却好过很多,架子上的铁盆都被炭火给烧红了,李百户与其他几个兄弟正吃着花生,他一手的血没洗干净,也没个顾忌,捏碎外壳就往嘴里倒花生粒。
几人听见刑房里的惨叫,眉头都没皱一下,端起来热酒一阵儿敬来敬去的,一个年纪稍轻的还不太会喝这样的烈酒,辣得直咧嘴:“李哥,咱们审的那几个都招了,怎么你那个还嘴硬着呢?咋的你晚上没吃饭?”
“去你的。”李百户蹬了他一脚:“你们审的那几个是什么货色?脑瓜瓤子浅得很,为了那仨瓜俩枣的进项,被刘三通一挑唆便一心想着将那些流民都赶出护龙寺,这才三天两头地找事。”
说着,李百户抬眼往刑房里瞧了一眼,“那刘三通可不一样。”
李百户没能撬开那刘三通的嘴,如今接了他手在刑房里审犯人的正是细柳,一百户不由压低声音道:“你们说这位女千户行吗?”
那到底是个女子,如何能做得好刑讯这等事?
“咱到底是几个大老爷们儿,哪想到还有被个女子压一头的时候。”花生忽然就剥得没滋没味儿的,另一人复杂低语。
李百户笑了一声:“我看你们是酒喝多了毛病大,不如瞧瞧自个儿身上穿的什么醒醒神。”
几人竟真的不约而同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袍子,倒也的确清醒了点。
哪怕没有那位女千户,他们这些人就不是被压在底下的了?他们这些全须全尾地大老爷们儿正全心全意的在为宦官做事呢。
此时,刑房里忽然就没声了,李百户他们才抬头往那道窄门望去,只见那紫衣女子从中出来。
烧得正旺的火光映照她苍白的脸,那颊边沾着星星点点的鲜血,待她走近了些,李百户他们才注意到她满手都是血,连护腕都濡湿了。
“大人。”
几人立即起身,李百户更是慇勤地送上一方巾子,说:“大人擦擦吧,这巾子干净的。”
细柳瞥了一眼他的手,斑驳的红从他手上沾到了他才拿过来的巾子上,李百户也发现了,他尴尬地收回:“……这下不干净了。”
他连忙喊人去打一盆水来。
细柳将罪书扣到桌上,李百户他们几个脑袋才凑过来,她便转身往值房外面去,只余一道清越之声落来:“户部宋昌,即刻拿人。”
正当子时,东厂中番役不避宵禁鱼贯而出,李百户等人今夜是没得睡了,细柳却并未一道去宋家拿人,她孤身打道回府,夜间雪重,无人清扫,巷中每走一步都有沙沙之声。
长巷尽头黑洞洞的,细柳提着一站灯笼,那是此间唯一的光源,婆娑寒雾中,她步履忽然一顿,抬首之际,双目在一片昏黑之中一凝:“谁?”
她在原地未动,却听一阵细微的沙沙声,那种踩雪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人破开浓夜而来,走入她的光源之中。
那是一个异族男人,蓝布短衣,古铜色的皮肤,脸上有神秘的银白图腾,如此严寒天气,他竟依旧赤膊。
细柳认出他,眼底浮出一分警惕之色:“是你。”
她摸向腰侧的短刀,却听那男人道:“我不打架,你别误会!”
细柳神情漠然,而那男人却已经指着他自己介绍道:“我是舒敖,汉姓是苗。”
细柳眉头一皱,扔了灯笼抽出一柄刀来,那舒敖见状,急得一头热汗:“你有伤别乱来!”
他在单薄的短衣里一掏,掏出来一个小瓷瓶,大跨步才走近细柳,短刀倏尔抵上他的脖颈,他看着雪粒子砸在刀刃上,再抬起眼,对上面前这年轻女子清寒的眉目,他却始终没有抽出腰间的鞭子来,只是双掌捧着那瓷瓶,道:“这药是大医给的,你吃了会好受。”
细柳看着他掌中的东西,心中想到那位苗地来的大医自进过一趟宫后不久便从驿馆消失,踪影全无,她还以为他们已经走了。
此人忽然出现,又莫名其妙地给她送什么药,实在诡异至极。
“对不起。”
细柳心思千转,却听这样一声,她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一瞬微怔,只见面前这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脸上竟挂着一副复杂的神情,原本粗犷的嗓音这会儿细得跟蚊子声儿似的:“我那天不该打你。”
没有了那日的傲慢嚣张,此刻他低下头,好像很真诚。
没了灯笼,此间只有薄薄一层月华,风声呼啸着,细柳盯住他片刻,忽然“噌”的一声,收刀入鞘:“不必。”
她没理会他递来的东西,绕过他朝前去。
舒敖转身连忙跟上,不过几步,细柳停下,冷声道:“你再跟着我,我一定杀了你。”
舒敖却看着她,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道:“玉海棠对你……怎么样?”
细柳眉心微动,这个异族人竟然知道玉海棠。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心中浮起微末的异样:“为何要问我这些?”
舒敖想了想,六七年前他才二十二三的年纪,那是他第一回 出苗地,在一个与此时相似的雪夜,南州的绛阳湖还没有结冰,他从水中捞出来一个十岁的女孩。
他记得她稚嫩的眉目,浑身冻得僵冷发紫却还紧紧地掐着他的手臂,在高热浑噩中一声声喃喃着一句“我不认”。
舒敖看着她。
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不该是曾经那副眉眼长大了的模样,一点都不相似,可是她依旧拥有那副倔强的神情。
一个不肯认命的孩子,被他敬爱的大哥当作女儿一样的孩子。
“你……”舒敖的声音裹在夜风中落去细柳的耳边,视线落在她腰间的双刀:“你知道你这一双短刀从哪里来的吗?”
细柳一怔,她对上舒敖探究似的视线,纷纷雪意薄薄地落了层在她双肩:“我自然知道。”
这一双细柳刀是紫鳞山中右护法苗平野的。
细柳猛然一顿,她忽然想起此人方才说他的汉姓为苗,苗舒敖,苗平野……?
她紧盯住舒敖,眼底神光微动,疑窦忽起:“你和苗平野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大哥。”
舒敖喉头稍紧,神色复杂。
细柳原本清冷的眉目间浮出一份惊愕,她从未见过那位已经离世的右护法,因而亦不知他竟原是个苗地人,但若右护法与眼前此人真是亲兄弟,那么舒敖知道紫鳞山,知道玉海棠倒也不算奇怪了。
可隐隐的,细柳仍觉有些不对,再抬首对上舒敖的目光,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手覆上腰间短刀:“细柳刀已是紫鳞山之物,我绝不会给你。”
“啊?”
舒敖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我不是要刀……”
“那你说,”
细柳面容透着一种锋利的冷感:“你到底想做什么?”
舒敖满掌的细汗都要将那小瓷瓶捂热了,他迎向她冰冷不善的目光,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从哪里来?我……”
“阿叔。”
忽然之间,巷口那片昏黑中银铃簌簌而响,一道清脆的声音落来。
舒敖高大的身躯一僵。
细柳抬眼,朦胧寒雾中,那浑身银饰的少女仅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她笑吟吟的,目光与细柳一触,又忽然看向舒敖。
舒敖双肩忽然塌下去。
“雪花,你怎么来了?”
他怏怏道。
她走过来,身上银饰轻响:“大医找你回去吃腊肉鸡蛋面。”
舒敖跟大医一样喜欢吃腊肉,还喜欢就着鸡蛋面吃,这大半夜的,他摸了摸肚子,还真饿了。
雪花看了一眼舒敖手里的瓷瓶,她对细柳道:“姐姐,这是大医的好药,阿叔给你,你就收下吧。”
说着,她要去拿舒敖手里的瓷瓶,舒敖却立即往旁边挪了几步,躲开她的手,随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东西硬塞进细柳手里。
雪花撇撇嘴。
舒敖看着细柳:“这药你千万要吃。”
说罢,他便立即转身往巷子口去了,雪花几步跟上去,一声一声地叫“阿叔”他也不理,只顾自己闷头往前跑。
渐渐的,银饰的清音消失了。
细柳瞥了一眼手中的瓷瓶,片刻,她步入昏黑之中,出了巷子口,朝冷寂的街道上去。
舒敖从暗处显出身形,看着细柳越走越远的背影。
“阿叔怕我给她下蛊?”
雪花靠在墙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姐姐身上的东西可比我的毒虫厉害多了,它们才不敢靠近她呢。”
舒敖一言不发。
雪花看着他道:“阿叔,回去吧,吃腊肉鸡蛋面去,大医在等你。”
舒敖却如一道山廓半隐在这片晦暗的夜幕里,飞雪连天,眼见那道身影快要不见,他忽然张口,粗犷的嗓子扯出来一个连绵悠远的调子:
“天地刚生下,相叠在一起,筷子戳不进,耗子住不下,虫虫压里头,水也不能流……”
异族古歌被他用生涩的汉话吟唱出来,在这片没有人烟的街道上,显得尤为深邃孤清。
细柳隐隐听见这道怪异的歌声,她忽然停步,隔着一片浓浓寒雾,漫天雪落,她朦胧看见那两道模糊的身廓。
“宵禁之时,何人乱吠?”
猛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大喝声从另一头的街巷里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森冷整齐的步伐声隐约传来。
那是巡夜的队伍。
“阿叔我们快走!”
雪花连忙拉着舒敖往回走。
舒敖被她拽着膀子,一边走一边问:“雪花,什么是乱吠?”
他就出过一回苗地,平时也没认真学,好些汉话他还听不懂。
雪花不假思索:“就是狗叫。”
寒风呼啸,斜吹大雪,细柳回到府中,惊蛰与来福的屋子早灭了灯,她在廊上洗干净了手,又去浴房中就着冷水洗漱换衣过后,方才回到房中。
左肩中的银针总是刺得她不舒服,但今日所有的疲惫都在她躺下去的一瞬开始包裹她,仿佛她的手脚都像生了锈,桌上一盏灯烛在燃,她目光触及灯下那只舒敖强塞给她的瓷瓶。
伴随窗外风雪,她想起那道怪异的歌声。
他到底想说什么?
千头万绪如乱麻,细柳怀抱着心中怪异不知何时眼皮沉沉压下,她本有一副好像怎么都暖不热的身骨,但在朦胧中,她觉得自己好像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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