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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露君恩(骑猪上高速)


其实她并未做什么,薛琅是被另一位行事周全的人救走的,若无自己,他们也能离开,只是会麻烦些罢了。
她扬起头来,望着这四四方方的天空,眼眶微红,轻声说,“他如今瞧见的天,应当是比这里要大多了。”
往前看去,宫道很长,很窄,一眼就能看到头。
从此天高海阔,他们再不复相见了。
薛琅失踪,陛下震怒,宫中派人在京城搜捕,听闻沈云鹤大人都被秘密请到宫中去了。
“你们去城西搜,你们几个去城东,有消息立刻来报,还有,去问问守城的,尽早出城之人有无可疑,若有沈府,谢府等人的马车,立刻来报。”
“是,督工。”
曲嘉文袖着手,深深望着城门口。
若真是跑了,也算他有本事,只是还连累着他,天南地北的找人。
他转过身,忽而被一人拽住胳膊,他抬起眼皮,自下而上地去看人,拽住他的人衣着布衣,衣裳打了补丁,也就脸白净些,像个体面的乞丐,面上一笑眼角便留了褶子,“小子,你我有缘。”
曲嘉文从袖中掏出些许银两塞过去打发叫花子,刚准备走,又被拽住,他神情霎时有些不耐,“若是贪得无厌,小心自己手里有的东西都攥不住。”
那人却不听,自顾自道,“虽然你修仙资质差了些,但这世间总逃不过一个缘字,如今见到,便是有缘,不如跟了我老头子门下。”
此人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笑起来两眼眯着,是再普通不过的长相,扔到人堆里就再也看不见的那种。
跟着先帝的时候,这些个妖道骗子曲嘉文见的多了,只是新帝登基,京中也对此乱神之事管束严谨,他一个乞丐,竟也打着旗子当街招摇撞骗。
曲嘉文道,“你胆子很大。”
他还穿着宫中的衣裳,不知这人是不怕死呢,还是真的认不出来。
“我老头子活这么久,从来不骗人的!”
“你若招摇撞骗,好歹也做足了样子吧,你看看你身后那位。”
男子回头,只见一人蓄着白色长胡,闭着眼,一手执杆幡,上头题了三字“吉半仙”,另一手拿一纯铜铃铛,看上去颇具仙风道骨的模样,面前桌上摆了布袋,桃木制的签简和罗盘,袋里铜钱若干,正在给人起卦算命。
瞧上去确实比他这乞丐模样要专业的多。
他哎呀一声,愤恨道,“那都是骗人的,小道可从来不干故弄玄虚之事。”
这人能说出来这番话,未免引人发笑,曲嘉文问,“那你是真的?”
“自然了,我老头子,从不唬人。”
“你一口一个老头子,可我看你年岁并不大。”
那人嘿嘿一笑,“谬赞,谬赞了,明年便是小道的六百岁大寿。”
曲嘉文:……
话说到这,曲嘉文实在没了攀谈的心思,转头便走。
“世上有因便有果,”那人声音自身后而来,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这占了别人的,始终还是要还回去的。”
曲嘉文心神一颤,猛地回头,眼前熙攘,再看不到方才那人的半片影子。
深冬腊月,寒意刺骨,整座城都浸在春寒之中,薛琅搓着胳膊往外走,心道眼看夏日都要来了,怎么这天反倒还变冷了。
刚走两步,忽而有琴音传来,他静心听了会儿,顺着走了过去。
琴音落。
沈云鹤坐在亭子里,身影风雪般遗世独立。
这是怎么回事。
沈云鹤怎么在这。
桌上搁着把琴,琴穗拨在一边,薛琅虽认不得琴,却记得这琴穗,上回他闲来无事,见沈云鹤实在是钟爱此琴,便在上面涂了辣椒油,后来还不小心弄断了琴弦,沈云鹤没怪他,将其收入库房,那以后就再没见过这把琴了。
怎么如今又拿了出来?
“之清,明日是武宁侯世子家的满月宴,妾选了几件礼物,夫君瞧瞧。”
一位温婉的青衫女子走过来,将礼单放在沈云鹤面前,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他们离的那样近,沈云鹤不仅没将人推开,反倒给她披了件外氅,“你定便好。”
薛琅上前想看的更清楚些,却不慎被绊了下,扶着假山才免于摔倒,只是这一下惊到了亭子里的人,二人齐齐望过来。
沈云鹤清冷的视线一落在薛琅身上,面色就变了,他迟疑出口,“薛琅?”
他又道,“你怎会在此,你不是已经……”
“我如何?”薛琅远远望着他,眉眼沉郁,“你将我卖给闻景礼,此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闻景……”沈云鹤声音顿了顿,“礼?”
提到已故挚友的名字,沈云鹤不免愣了神。没想到还会有人记得他。这些年大家只赞闻景晔的丰功伟绩,谁还能记得有一个英年早逝的先太子。那人最是仁善,若他即位,恐怕亦会是位明君。
那女子往沈云鹤身边靠了靠,“夫君,他说的可是已故的先太子?”
“已故什么,他分明没有死,沈云鹤,你早知此事,却不告诉我,究竟是何居心。”说罢,他又反应过来,面色不善地盯着那名女子,“这人是谁,怎么叫你夫君?”
“你在说什么,”沈云鹤将女子往自己身后拦了拦,那是个回护的姿势,面上神色也是从未有过的淡漠和敌视,“薛琅,想不到你尚在人世。”
这话等同诅咒,薛琅最听不得别人咒自己死,加之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像极了他上辈子想置自己于死地的样子,薛琅怒火中烧,上前去抓他的衣领,“沈云鹤,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夫君!”
女子被骇住,想去拦,被薛琅一挥,“滚开。”
她没站稳,又被鹅卵石一绊,往后摔去,沈云鹤见状一急,用了力气将薛琅推开,去扶自己的夫人,“你没事吧?有没有摔到哪。”
此刻沈府家丁也赶了来,沈云鹤偏过头,神色极致冷漠,“将他压下去,先关起来。”
女子应当是崴了脚,稍微一动便白了脸色,沈云鹤没有犹豫,将人打横抱起来,“先别乱动,我带你回去上药。”
剩下的家丁一拥而上,三两下就将薛琅按在地上。
“沈云鹤!沈云鹤!”
自二人欢好之后,沈云鹤对他说的话是无不应的,如今骤然态度转变,薛琅自然恼火。
“别喊了,你也配叫我家公子。”
“我怎么瞧着他这么眼熟呢,这是……大奸臣薛琅!”
“什么?你可看仔细了,薛琅不是早死了吗。”
薛琅弄不清现在是怎么回事,慢慢冷静下来,眼神冷厉,“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非议我。”
上位者的杀伐目光阴冷如毒蛇,刺的这些家丁们简直有种下跪求饶的冲动。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奸臣当道,人人得而诛之!”
“对,他活在世上,就是个祸害!”
“杀了他!”
旁边不远处就是池塘,几个家丁将他架起来,几乎是拖了过去。
竭力偏过头,似乎隐隐看到不远处的身影,他还没有走远。
“沈……”
只来得及说这一个字,薛琅便被人按在了水中。冰冷刺骨随着窒息一同涌上来,他闭上眼,气泡不断从鼻子嘴巴涌出,一开始他尚有力气挣扎,扑腾地水花四溅,可很快身体便软了下去,再无动静。
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曾经权势滔天的人,最后竟是被一帮叫嚣着为民除害的低贱奴才给无声无息地溺死了。
“夫君?”
一直冷眼旁观的沈云鹤应了声,这才收回视线,淡然地抱着自己的夫人走回去。
只是心中总有疑窦。
薛琅为何会在他府上,如若他当真没死,那当年自己见到的尸首又是怎么回事。
并且,这人见到自己时,为何神情动作都那样熟稔,好似……好似二人曾经亲密无间。
窒息的痛苦令薛琅猛地睁开眼,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空寂的房间内只剩下他狼狈的喘气声,冰冷渐渐褪去,他摸着自己的脸和脖子,没有任何异样。
好半晌,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在做梦,只是这梦,未免有些太过真实。
他打量着自己所处这间屋子,想必他昏睡之时就已经被带到了歧舌,只是这歧舌建筑的装潢,怎么跟大楚如出一辙?
他试探着下了床,穿上鞋子,推开朱门。院里种了梨花,此刻开的正好,风一吹,花瓣簌簌而落,飘进室中些许,散落在地上和薛琅的脚边。
这是歧舌?
为何与大楚的东宫如此想象,难不成是闻景礼去了歧舌,照葫芦画瓢建造了一座?
“你是谁。”
薛琅转过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着皇子规格华装,歪着头瞧他,“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这孩子,生的倒是有几分熟悉,但薛琅一时间说不出他像谁。
“你又是何人。”
孩子声音清脆,语气却老成,“我乃当朝太子闻宗盛,你见了我,还不下跪。”
“太子?你这黄口小儿,歧舌太子如何能姓闻。”
小孩眉头皱起,“歧舌弹丸之地,早被父皇驱兵拿下了。如今我大楚才是三国之首,你这般可疑,难不成是歧舌余孽?”
薛琅慢慢转过头,看着殿前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提了三个字,长信宫,大楚东宫。
他脸色僵硬地看着那小孩,“你父皇,是谁。”
“父皇大名,你竟不知。”
电光火石间,薛琅遽然想起,按照大楚皇室的排名,第三十五辈沿用“景”字,而第三十六辈,所用的就是“宗”字。
“你父皇是……”
周遭忽然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有刺客!”
他们将薛琅团团围住,手中刀剑泛着冰冷的光。
“太子殿下!”
闻宗盛不满的转过身子,“曲公公,你来的太晚了,还是我机灵,不然就让刺客跑了!”
曲嘉文无奈地笑,伸手将他抱起来,“是是是,我们太子殿下当真神勇。”
刀架在薛琅脖颈上,刀刃粗暴地割开了一道伤口,猩红的血顺着脖颈蜿蜒而下,他怔怔望着曲嘉文,大脑一片混乱。
“这刺客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东宫,定是图谋不轨,”曲嘉文道,“陛下,应当如何处置。”
“杀了。”
宫门处走来一道被众人拥簇的高大身影,这人曾握着他的手将半数江山都许给他,也曾在床笫间难舍难分地耳鬓厮磨,所以哪怕薛琅从未刻意去看过他,他的眉眼鼻梁依旧映在脑海里,即便是弱水之隔,即便夹着无数兵刃,他也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只是在眼角眉梢中,还是带着一丝陌生。
闻景晔低声道,“这等危险之事,下回便不必做了,你又不会武,交给禁卫便是。”
曲嘉文放下皇子,有些羞赧,“我也是担心小殿下。”
——不。
他二人关系何时如此亲密了。
这一世闻景晔明明半分眼神都未曾施舍给他过,曲嘉文照旧如履薄冰的活着,这样日日担惊受怕的日子,比一死了之更受折磨。
薛琅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只是想想,便让他全身发抖,慌张到不知所措。
他猛地往前走了两步。
“保护陛下!”
“闻景……”
噗嗤一声,数道利刃扎进他身体里,薛琅跪在地上,口中涌出血腥气,半晌才吐了出来,他往前挣扎着膝行两步,伸出手去,眼中隐隐透着狠厉。
这边的变故引来闻景晔和曲嘉文的注意,闻景晔似乎看出了什么,于是走上前来,挥退禁卫,神色复杂地打量他,念出了他多年未曾想起的名字。
“薛……琅?”
那人面孔艳丽,眉目几可入画,虽十恶不赦,却是公认的美人,从前他在先帝手下呼风唤雨,也并非没有这张脸的作用。尘封多年的记忆被生生唤醒过来,曲嘉文面露惊愕,“怎,怎么会是你,你没死?”
闻景晔目光淡漠,看着他如同看死人,他上前扣住薛琅的下颚,手指轻轻磋磨,想看看他这张脸是不是带了人皮面具。
没有摸到,他神色一寸寸冷下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薛琅张开口想说什么,却又吐出一口血来。
“想知道我为何……没死。”
受了重伤的声音有气无力,闻景晔听不清,于是附耳过去,薛琅抬起头,眼神冰冷,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曲嘉文骤然出声,“陛下小心!”
薛琅不知拿来的力气,猛地夺了旁边禁卫的剑朝闻景晔扎过去,他握的并非剑柄,因距离问题只能够到剑身,闻景晔早在曲嘉文出声之际便躲开了,这样一来,剑头所指的便是曲嘉文。
他没有松手,反倒捏的更紧,直直朝曲嘉文而去。
但他终究没能成功。
当胸中了一剑,剑尖染了血从胸口冲出大半,看得出出剑之人用了多大的力气。薛琅的手心被利刃割伤,血和剑一同掉在地上,他费力地抬起眼皮深深望着闻景晔。
那一眼夹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刻骨铭心。
闻景晔初时不解其意,此后午夜梦回却一直都记得这个眼神。
他松开扎入薛琅身体内的剑柄,猛地将手收回袖子,似乎是手上溅到的血烫道,沉声吩咐,“叫太医来。”
小殿下疑道,“父皇,儿臣与曲公公未曾受伤。”
“是给他看。”
只是薛琅受伤太重,还未等到太医来便断了气。曲嘉文问,闻景晔便以“已死之人复生,此事蹊跷,本想追问,奈何死无对证”为由应付过去。
竹林清幽,有断断续续的声调传来,薛琅睁开眼,望着周遭陌生的地界,已能平静下来。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顺着声调往前去。
这回该谁了。
他脑海中刚浮现一个名字,转角便瞧见那巨大石块上坐着的人。
谢承弼面前是块其貌不扬的墓碑,他身边放着几个酒坛,另一侧立着一杆长枪,红缨随风而动,明亮如战旗。
他手中捏着片薄叶,吹出难听的凄厉调子。
如今大楚盛世,国泰民安,吞并歧舌后,大楚就是名副其实的三国之首,其余两国不敢来犯,谢承弼自然没了用处。
自亲人被奸佞害死后,他满脑子都是复仇,终有一日能将仇人手刃,余生皆为大楚的安定在外征战,如今四海升平,该做的都做了,他这日子便也再没了盼头。身上带着早年在战场冲锋陷阵留下的沉疴旧疾,拖着病体苟延残喘到今日,也委实是活够了。
他警惕性极高,轻而易举就发现了薛琅,长枪架在薛琅脖颈边,他就是有心也没处躲。
咕噜噜。
酒坛滚了两圈,刚巧到了谢承弼脚下。他喝了不少的酒,面上微红,脸色迷离,也算是掩盖了身上的病气,酒醉之人神志不清,见到薛琅也并不惊讶。
“是你。”
他提着薛琅的领子,将人硬生生丢到了坟前,又用长枪打在他腿窝,逼得人跪了下去。
“这是我至亲,你就跪在他们坟前忏悔吧。”
坟头有三,谢察,谢夫人,谢承誉,这辈子过了这么多年,上辈子的事仿佛是一场梦,他仅能回想起零碎片段。当年谢察死后,他便将谢府全家都寻了由头给逼死了,只余一个谢承弼,如今瞧着,他过的日子也并不如意。
薛琅平心静气地跪着,冷笑,“这里果然是上辈子。”
“我日日,都能梦到你。”谢承弼提着酒坛灌了一口,“我在梦中杀了你无数次,可仍解不了我心头之恨。”
即便不知为何会回来,可薛琅无法确定自己这回死了,下一次会出现在哪,又或者,他不会再醒来了。
思绪百转千回,薛琅道,“谢承弼,其实当年我并未杀害你的幼弟,普天之下只有我知道他在哪,你若杀了我,便再也找不到他了。”
凭谢承弼的功夫,他断断没可能逃脱,只能试着同他谈条件。
然而谢承弼如今神台不清,他杀过薛琅一次,也在梦中杀过他数千遍,数万遍,梦里这奸佞亦是如此,或求饶,或扯谎,或利诱,他早已见怪不怪,只能凭着多年来的本能,见他一次,杀他一次。
必死之局,没有回旋的余地。
长枪再度落下之时,薛琅也拿出了刚刚塞进袖子里的半截竹枝。
他从不认命,如果可以,自会拼了命地活下去。
可谢承弼不容许他活着。
长枪刺入薛琅身体之时,竹枝也扎在了谢承弼心口。
竹枝是薛琅方才捡的,两头都钝,只是靠着一颗想杀谢承弼的心,生生将竹枝扎了进去。
他咳出一口血,手下却没有松劲,眼底带着疯癫的恨意,生生又将竹枝压下去两分,接着大笑出声。
“都该死,”他慢慢闭上眼,独自隐忍着痛苦,“你们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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