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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露君恩(骑猪上高速)


当初薛琅途径一个偏僻村落,一个男人被绑在架子上,下头全是堆起来的柴火,村民们拿着火把要烧死他。
只因他外形奇异,瞳孔极浅,肤色比正常人白,头发跟睫毛也都是雪白的,村子里的人认定他是妖怪,会给村子带来厄运。
薛琅叫人把他救了,还给他安排了个身份——张真人。
这人进宫后每日带着皇帝看星宿,炼仙丹,皇帝深信不疑,每日跟张真人探讨长生之术,若非如此,薛琅也没办法那么快就将皇权攥在手里。
上辈子自己被斩首,张真人的结局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这人他再了解不过,贪生怕死,愚蠢至极,不可能教曲嘉文做这种事。
“太子殿下还有事吩咐奴才,奴才先告退了。”
闻景晔拽住他手腕。
宽大的藏青衣袖垂了下去,露出细白的皓腕和手臂,手里攥着的荔枝已经因为力道过大而崩裂,汁水自指尖滴滴答答地流下去。
闻景晔盯着看了会儿,“荔枝,真是好东西,我从前只听过,还不曾尝过。”
薛琅面露不耐,哪怕是皇嗣,也是自小在冷宫长大,不知任何礼数的皇嗣。
“你若想要,都拿去吧。”
说完像是随手扔给路边小猫小狗般丢给了闻景晔。
他走后,闻景晔也没剥皮,顺着开裂的荔枝壳舔了舔,脑子里却满是薛琅沾了汁水的手,总觉得他的指尖才应该是最甜的。
若说一两次是巧合,那三次四次呢。
皇帝近来越发宠信曲嘉文了,曲嘉文讨好皇帝的手段层出不穷,有时候是糕点,有时候是菜式,各个都十分新奇,广为宫人多道,薛琅也听了不少,这些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法子。
因为上辈子他就是靠这个,一点点近了皇帝身。
怎么会这样。
难道曲嘉文也重生了?
这说不通。
若只是重生,那些点心的做法只有自己知道,他绝无可能做出来。
可若不是重生,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
难道是因为他改变历史的缘故。
薛琅望着池子里扑腾着的鱼,眼底慢慢凝出暗色。
不论如何,曲嘉文活着终究是个祸患。
就算没有上辈子的恩怨,这辈子的仇也已经结下了,若任他如此发展下去,自己曾经达到的高度,曲嘉文也可以。

时值中秋,皇帝起驾去围场秋猎,一众皇子大臣随扈,浩浩荡荡地逶迤北去。
薛琅不善武艺,骑马射箭皆不会,而且围场尘土飞扬,他着实不太想去。
太子却道,“无妨,去了猎场我教你骑小马。”
想到曲嘉文也会去,薛琅便也应下了。
如今太子就是他最后的,唯一的退路,两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行多日,他也怕太子会遭遇什么不测。
见他答应,太子十分高兴,近来也不知为何,他越发离不开兰玉了,只要兰玉不在身边,他总觉得不安心,哪怕是秋猎这种费时费力的事,他也希望兰玉能随他一同前去。
众人前行多日,终于来到了围场,陛下下令暂时驻扎,设置帷幔,待明日正式行围。
薛琅从马车上下来时,腿都几乎站不稳了,晃荡多日,他全身的骨头都要散了。
太子伸手扶住他,关切道,“没事吧?”
薛琅摇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子连忙叫人拿水壶来给他漱口,虽然是自己让他来的,可瞧见薛琅苍白的脸色,他心中又十分不忍。
宫人得了太子催促,手脚十分利索,很快就搭好了帐子。
怕薛琅躺的不舒服,他还在底下垫了层虎皮大氅。
“我在这边放了点杏干桃脯之类的,你吃点?”
他说着捏了一块喂过去,且动作自然,丝毫不觉得不对劲。
“多谢殿下。”
薛琅眼睫长翎般垂下去,眨眼的时候轻轻颤了颤,将他手里的杏干咬进嘴里,腮帮子小幅鼓动着。
薛琅平日里虽总端着笑意,可太子总是隐隐觉得,这人骨子里是削尖了的,一旦剥掉皮肉,里面刺骨嶙峋。
可刚刚他瞧着薛琅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人前所未有地柔和,像是一伸手就能攥到手心里。
“皇兄。”
闻景晔掀起帐子走进来,见着里面景象后脸色微沉,接着视线扫向薛琅。
“薛公子这是怎么了,瞧着气色不太好。”
太子将装了果脯的碟子塞到薛琅手里,“连日赶车,马车颠簸,兰玉有些受不住。”
他起身走到帐口,“何事找我。”
“父皇让你过去一趟。”
“好,我这便去。”
薛琅有些反胃,这酸杏吃着刚好能压压,于是一个接一个的往嘴里丢。
闻景晔传完消息后也没回去,反而走近两步,半蹲在薛琅的红木坐榻前。
果干吃多了有些噎,薛琅刚要动作,闻景晔便递了杯水过来,薛琅瞥他一眼,拿过来一饮而尽。
“当朝皇子给你倒的水,你也敢接。”
薛琅将空杯还给他,眉眼弯起,嘴里还说着,“四皇子真是折杀奴才了,奴才实不敢受。”
闻景晔盯着他沾了水的唇珠,慢慢道,“怎么在皇兄面前,不见你如此伶牙俐齿。”
在太子面前,薛琅永远都带着张温和善良的假面具。
薛琅稍稍侧了侧身,望着闻景晔看了会儿,道,“你怎么能跟你皇兄一样呢。”
闻景晔伸手拿了块果干递到薛琅唇前,微微用力便在红唇上压出了印子,“都是皇子,有何不同。”
薛琅抬手将闻景晔推开,“现在不想吃了。”
朱唇微张,贝齿和舌尖如钩子似的牵扯着他的心,那股想捏着对方下巴灌进去的冲动霎时腾升而起,他攥紧了手,薛琅身下的虎皮大氅都被抓出些许褶皱。
“这虎皮虽难得,可却不如狐皮柔软暖和,回头我猎给你。”
“回头?”薛琅顺口问了句,“缘何不是明日。”
闻景晔缄默不言。
在帐子里歇了会儿,薛琅精神好些了,便想去外头走走。
宫人们来回搬着东西,日头渐渐暗了下来,山峦重叠,斜阳挂在天角,薛琅往远处走了走,嘈杂人声渐消,潺潺河流近在耳前,鸟鸣声不绝于耳。
身后脚步踩着杂草走来,薛琅回头,正见一席紫衣,头戴高帽的曲嘉文。
曲嘉文原以为薛琅会惊恐,愤怒,不安,可对方却只是用眼角淡淡瞥了一眼,继而又回过头去,仿佛曲嘉文在他眼里还不如地上的几根杂草。
“我一直都想不通,”曲嘉文走到薛琅身侧,与他一同看眼前的山水,“我们无冤无仇,你当初为何要杀我。”
薛琅道,“何须理由。”
“如今,你应该更想杀了我吧。”
他用的那些法子,整个宫里都传开了,薛琅不可能不知。
薛琅却淡淡笑了,眼底波澜不惊,“我可从未想过杀你。”
他的确好奇曲嘉文为何会想出那些法子,但他更喜欢对方跪着说,只有区分出高低贵贱,他才有坐下来好好撬开他嘴的耐心。
在此之前,多言一句都是浪费时间。
夕阳西沉,暗色侵蚀大地,曲嘉文转过身,看着薛琅的身影渐行渐远,他整个人笼在阴沉中,明亮的双目也跟着一点点暗了下去。
回到帐子里时,天已经全黑了,宫人掌灯后弓腰退出去,薛琅整着从宫中带来的书不小心将书下压着的手书拂到了地上。
薛琅拾起后看了眼,一眼便瞧见上面的印章。
沈云鹤。
薛琅眸色微动,眼底暗色翻滚。
当初他权势遮天,就算新帝闻景晔有意除他,可自身根基不稳,要动他并非易事。他能在短短时日扳倒薛琅,靠的就是背后的沈家和谢家。
在薛琅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太监时,沈家便是京城最大的权贵,三朝元老,清流人家,为文臣之首,而谢家为皇帝开拓疆土,战功赫赫,为武将之首。
薛琅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归结起来就是闻景晔下的令,沈云鹤递的刀,谢承弼动的手。
他差点忘了,沈云鹤与太子交好。
太子遇刺后,沈家便站在了四皇子那边。
太子掀起帐子走进来,见他低着头便道,“兰玉,在看什么?”
薛琅将手书放在桌案上,“太子。”
“是之清从百庭学宫寄来的信,”太子笑道,“你还没见过他吧?沈阁老独子沈云鹤。”
“他大约明年便会回来了,到时候引你们相识。”
薛琅也笑,“是。”
太子从怀里掏出个玉瓷瓶,“我给你拿了药膏,你抹一些,可防蚊虫。”
薛琅接下,“多谢太子。”
太子看着他半敛的清秀眉目,不知怎的起了逗弄心思,“你啊,比女子还娇嫩,上回祭祀时不过是被叮了一下,居然肿成那样,若非太医细细查过,我还真当你是被什么毒蛇咬了。”
那时下雨多日,林子里毒虫便多了些,兴许是肿起的包实在吓人,自那以后太子回回都记着。
次日,天刚蒙蒙亮,皇帝及一众臣子起身狩猎。
天子狩猎,三面驱兽,前开一面。
骑兵分两翼包围猎场,疾驰前进,合拢后列阵,军队士兵追赶吆喝着包抄过去,猎物们受了惊,俱往包围圈逃窜去,林子里一时豕突狼奔,兔起鹘落,热闹非凡,皇帝就在士兵的保护下射杀开去。
太子长发高束,鲜衣如焰,臂鞲闪着寒光,他回头看了眼站在帐子前的薛琅,这才翻身上马。
薛琅拒绝骑小马,他更喜欢缩在帐子里看书。
时至晌午,马蹄声远远传来,皇帝骑马走在最前面,左后侧方是太子,右后侧竟是闻景晔。
以往这个位置是大皇子的。
皇子们满载而归,武将大臣也不甘示弱,哪怕是不善武艺的文臣,也多少都猎了一两只鸡啊兔的,虽然可能是下属提前给备好的,但总归看着好看了些。
只有闻景晔,身后什么都没有。
太子将袖箭摘下随手丢给了边上的太监,一下马便直直朝薛琅走来,“看我给你猎了什么。”
那是头麋鹿,最难得的是那对巨大鹿茸。
朝臣众多,但猎杀的多是野兔,野鸡,狐狸之类,至于虎狼熊豹这类猛兽极少,一般是可遇不可求,更遑论也没几人拥有能射杀猛兽的箭术。
边上跟着的太监细细数来,“太子今儿上午猎到一头鹿,一头狼,两只野猪,还有一只飞鹰,三只野鸡,四只野兔!”
薛琅将热水烫好的巾帕递上去,道,“殿下真是好箭法。”
皇帝下马后,曲嘉文此后左右,不知说了什么,皇帝直接指了只野鸡赐给他。
野鸡的确不稀奇,可皇帝亲手猎来的,那就不一样了。
接着他拍拍闻景晔,又指了头狐狸给他,气氛一片融洽。
曲嘉文跟闻景晔站一起,薛琅远远看着,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站在这两人对立面的时候。
“兰玉,你怎么了?”太子握住他的手,“手怎么这么冰,是不是外头风大?”
说着他偏头对宫人吩咐道,“去把我的披风拿来。”
薛琅收回视线,“太子不必麻烦了,奴才不冷。”
他话音刚落,手里忽然被塞了个什么温热软和的东西,他吓了一跳,差点丢出去,太子眼疾手快地包住他的手,“别摔别摔。”
薛琅这才看到手心里的是只小兔子。
只有一个手掌大小,灰色毛发光溜柔软,黝黑眼珠安静温顺。
“喜欢吗?”太子伸手抚着那双小耳朵,“我特意捉来给你的。”
薛琅无言,“……多谢太子。”

哪怕他不善骑射,可也不至于这么寒酸。
太子笑道,“四弟宅心仁厚,原本猎得八只猎物,最后都放了。父皇听后十分欢喜,重赏了四弟。”
难怪他当时说回头再猎,原来是早有预谋。
闻景晔久居冷宫,比射箭是绝对比不过其他皇子的,于是干脆不比,既落了个好名声,又不掉脸面。
薛琅严肃道,“曲嘉文并不是好相与的,而且陛下过分宠信宦官,必定会使宦权干政,太子要小心四皇子与曲嘉文。”
太子道,“不必忧心,小路子是从我宫里出去的,我知晓他的为人。至于四弟,他从前在冷宫受了许多委屈,我身为兄长,更应多多照看他才是。”
“太子……”
“兰玉,我饿了,咱们一起用膳吧,今日猎了不少好东西,可有的吃了。”
太子出去后,薛琅面色微沉。
宫中哪有什么父子手足之情,太子过于仁善,只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来人。”
小太监掀开帐子进来,“薛公子。”
薛琅捏着手里兔子的脖颈扔给小太监,“去找个笼子关好。”
“是。”
狩猎很快结束,对薛琅来说,不过是在帐子里歇了几天,日日无聊的很。
回去路上,马车颠簸,旁边的笼中兔温顺的吃着草,薛琅看书看累了,闭目养神,忽然察觉马车前倾着晃了晃,一睁开眼就见闻景晔掀帘而入。
车队照常前进,没人注意到四皇子此刻偷偷进了别人的马车。
薛琅眸光一闪,不冷不淡道,“四皇子怎么来了。”
这些日子闻景晔可是在陛下面前出了好大的风头,早已不是当初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冷宫皇子了。
“兰玉怎么对我这样冷淡。”闻景晔从玉盘里捏了块糕点吃,桂花芬芳,入口即化,“这也是皇兄给你备的?”
他冷不丁短促的低笑一声,“看来我皇兄对你还真是不错。”
薛琅语气恭敬,眉眼却多有不耐,“四皇子有何事?”
闻景晔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情绪,“兰玉怎么不大高兴。”
没有威胁的冷宫皇子就如路边的野猫,哪怕抓过人,可那弱小可怜的模样,还是会让人想去逗弄一番。
可以蹦跶,可以咬人,薛琅给出温情的条件是,闻景晔完完全全被攥在手心里。
但现在闻景晔已经开始悄悄磨爪子了。
“兰玉,你与曲嘉文有过节?”
茶香清冽,热气腾腾,薛琅给自己倒了杯,道,“没有。”
“若没有,你为何杀他。”
薛琅眸光微动,接着淡淡饮了口茶。
“如今曲嘉文可不是当初任你拿捏的小太监了,若你真想杀他……”闻景晔慢慢道,“我可以助你。”
“我身后是太子,”薛琅放下茶杯,轻笑,“何须你来帮我。”
闻景晔面色微暗,旋即笑道,“太子那见人三分笑的性子,你以为他真会助你?怕到时候事情败露,他站在哪一方还说不定呢。”
不等薛琅反应,闻景晔忽然欺身而上,薛琅就势往后倒了几分隔开距离,然而闻景晔只是拽着他的衣袖,盯着那漂亮如蛇蝎的面孔,就算知道此人阴毒不可信,却还是想伸手抓在手里。
“我还想问,你为何一定要追随皇兄。”
声线垂低,“我也是皇嗣。”
冰冷神色一闪而逝,薛琅笑道,“好啊,那四皇子就用曲嘉文的人头表诚吧。”
闻景晔勾起一缕薛琅落在耳边的墨发,一圈圈的缠在指尖,“兰玉,买卖不是这么做的,要是我帮你杀了曲嘉文,你反水怎么办?那我岂非一无所有了。”
薛琅眼底晦暗,不知又在算计什么,闪烁着微微的光亮。
“若你答应追随我,我立刻去为你杀了曲嘉文。”
那双眼如此真诚,就像上辈子一样,找不出丝毫破绽。
可他却清楚的知道这个人掌握权力后是什么样子。
“你现在有什么?皇帝即兴的父子情,看似与你绑在一起的慧妃?如果连曲嘉文的命都拿不出来,那你手上的筹码,并不值得奴才为你卖命。”
薛琅慢慢推开他,“四皇子请吧,要是让太子看见就不好了。”
下马车之前,闻景晔转过头,深深望着薛琅,“兔子脾性温顺,中看不中用,你想要的,他给不起。”
白驹过隙,次年开春,正值春寒料峭,天还未亮,薛府内的下人早早忙碌起来。
薛府管家薛重唤掀开厚厚的帘子,香薰缭绕,薛琅展开双臂站在屏风后等着婢女伺候穿衣。
衣袍繁复,玉带奢贵,婢女跪下来系佩玉香囊时,薛重唤便将手炉递了上去。
薛琅接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神色倦怠,双眼迷蒙。
薛重唤接过婢女手里的狐毛大氅,抖开了来给薛琅披上,“公子,太子不是允你晚些再去吗?”
薛琅是个骨子里犯懒的人,可为了进宫陪太子,每天不亮就要起身,瞧着着实辛苦。
古往今来,哪个谋士不是被以礼相待,没有一个人会做到这种地步。
薛琅眉心微蹙,薛重唤立刻便将带子打松了些。
薛琅这才道,“太子身边谋士众多,不缺我一个,若要得太子宠信,必定得与其他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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