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自家地盘,他就是想乱来,也得咬下他一块肉。
苏宝珠一咬牙,“走!”
浓重的云已经消散了,那雨仍在星星点点落着,裴禛负手立在庭院中间,没有打伞,亦没有披蓑衣,周身笼罩着一层烟缠雾绕的湿气。
招财带领一众护院,团团围在四周,警惕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苏宝珠沿着曲折的游廊缓步而来,“裴禛,你来做什么?”
一阵秋风拂过,细雨夹着如屑的碎花,羞怯地落在她的石榴裙下。
裴禛的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儿,不自然笑笑,“有事找你,借一步说话。”
“你当我傻啊?”苏宝珠冷哼一声,“单独和你在一起,难道再被你丢水里吗?有事就在这里说。”
裴禛摸摸嘴角,声量低了些,“不大好说。”
苏宝珠喝道:“招财,送客!”
“我请你吃冷淘。”裴禛飞快吐出一句话。
苏宝珠:啊?
裴禛深吸口气,抬头看向苏宝珠,一字一句道:“我请你吃冷淘。”
苏宝珠呆滞片刻,慢慢明白他的意思了,却是更纳闷,“你自己去就好了,拉上我做什么?”
“明知故问!”裴禛语气略嫌急躁,给苏宝珠一种他恼羞成怒的感觉。
“一定要我去?”她不太想掺和吴王府后院的事。
裴禛瞪她,“你非逼我催动蛊虫是不是?”
一句话提醒了苏宝珠,她笑吟吟走下台阶,绕着裴禛上上下下地看,看得裴禛浑身不自在,“怎么,想通了要我帮你解毒?”
“做梦!”苏宝珠抬起下巴轻轻哼了声,“要我作伴也可以,谁让我是那家人的朋友呢,不过呀,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裴禛冷笑,“又是三十天不许出现在你面前?”
“不不不,”苏宝珠笑得高深莫测,“只需要你在我家里洗个澡。”
裴禛面皮一僵,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苏宝珠斜睨着他,“在我这里每泡半个时辰,我就陪你去吃一次冷淘,答不答应随你。还有啊,陪你吃冷淘的时候,你不准恐吓我,更不准动粗打我。”
“你又搞什么鬼?”
“笑话,搞鬼还能告诉你?你只说答不答应。”
裴禛眯着眼睛盯视苏宝珠半晌,缓缓点点头。
苏宝珠欢呼一声,伸出手,“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裴禛在她红红白白的掌心轻轻拍了三下,收回手时,不知为何,掌心有些发麻,酥酥痒痒的,很是奇怪,因皱着眉头问:“你手里没抹毒药吧?”
苏宝珠道:“抹了,鹤顶红,毒死你。”
鹤顶红只有吃下去才会毒死人,傻瓜!心里嘲笑着她,嘴角却露出一丝他也没察觉的浅笑。
苏宝珠转过身,冲吉祥挤挤眼,做了个撒药的动作。吉祥愣了下,旋即狠狠一点头。
水很快烧好了,给裴禛用的是客房的净房,苏宝珠亲自把人带到浴桶旁,笑着一伸手,“世子,请吧。”
感觉像是请君入瓮,裴禛皱了下眉头,忽道:“我沐浴必须有换洗衣服,你派人去我住处拿一趟。”
苏宝珠担心节外生枝,“我爹爹的新衣多得是,给你找两件。”
“你爹那么胖,他的衣服我能穿吗?”
“去成衣铺子买两身总成吧?”
“我不穿外头人做的衣裳。”
“真难伺候,”苏宝珠鼓起腮帮子,“我发动家里所有会针线的丫鬟婆子,马上给你改一套衣服出来。”
裴禛嘴角微勾,开始缓慢脱衣,苏宝珠退到屏风后,叫他把衣服扔过来,又喊招财,“在门口盯着他,不到半个时辰,不准他从浴桶里出来。”
热气蒸腾,一股淡淡的药味逐渐在室内扩散开来。
裴禛望着微微荡漾的水波,轻轻嗤笑一声,还是抬腿,踏进那片温暖柔和的春水。
苏宝珠抱着裴禛的衣服匆匆走出净房,吩咐吉祥召集人手,“找两身我爹的衣服,照他的样子改,半个时辰内改好。”
“宝珠……”游廊那头,缘觉诧异地望过来,“你拿的谁的衣服?”
“缘觉!”苏宝珠把裴禛的衣服往吉祥怀里一塞,雀儿一样呼啦啦飞到缘觉面前,“你去哪儿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害得人家想找你都不知道往哪儿找。”
缘觉眼中多了些笑意,“去城郊的寺院看了看,昨天想回来的,被大雨拦在了半路。”
就在这时,净房传来一个慵懒沙哑的声音,“苏宝珠,没有澡豆子了,拿些进来。”
缘觉脸色蓦地变了,“裴禛?”
缘觉愕然,继而怒不可遏,“他逼迫你了?”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苏宝珠情知他误会了,忙迭声否认,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滋味,就像秋天刚收的青皮桔子,带着酸味的甜。
缘觉更不解了,“你不是最怕他吗,怎么把他放进来了?好端端的,他来你这里洗澡,太奇怪了。”
苏宝珠担心裴禛发现他们的关系,推着他往外走,“一会儿我和他出去一趟,晚些时候回来。你不在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一言两语说不清楚,等我回来和你细细说。”
却听裴禛的声音更大了,“苏宝珠,你没听见怎么回事?”
苏宝珠不耐烦的应声,叫一个小厮给他送进去。
缘觉心里的怪异感越来越重,几日不见,苏宝珠好像对裴禛的态度变了,似乎……多了些宽容?
啪,净房的窗子突然从内推开,裴禛半裸着站在窗前,“苏宝珠,你在和谁说话?”
苏宝珠猛地把缘觉推进拐角的阴影,然后回身,若无其事道:“没有人,你听错了。”
一不当心瞄见他线条清晰的腹肌,眉头微挑,不动声色挪开了视线。
裴禛一手撑住窗棂,上身微微前倾探出窗子,“随便看,我不介意。”
“我介意,会长针眼。”苏宝珠没好气道,“还不到半个时辰呢,你赖账我就不去了。”
裴禛道:“用不着那么久,略泡一泡就管用。”
他知道了!宝珠倒吸口气,后退几步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我是养蛊的人,自然知晓各种压制蛊虫的药,你那点小心计瞒不了我。”裴禛停顿一会儿,缓缓道,“我说话算话,现在,以后,都不会对你做什么,别躲瘟神一样躲着我。”
苏宝珠怔住了,躲在阴影处的缘觉也怔住了。
一股又酸又涩的热流逐渐弥漫上来,夹杂着无处可宣泄的愤怒,搅动着直往他心里钻,握着念珠的手在微微发抖,穿着芒鞋的脚,不自觉向外踏出一步。
他突然间很想,再次踹断裴禛的骨头。
当——当——
寺院的钟声蓦然敲响,如雷鸣,一声声震荡在缘觉的耳边,猛然惊醒了他。
此时的裴禛,分明对苏宝珠没有恶意,他为什么会如此焦躁不安?
那股子酸楚怎么回事?
是苏宝珠渴求着他,还是他渴求着苏宝珠?
贪,嗔,痴,佛教三毒,只怕他全有了。
凉凉的秋风卷着零星的雨点扑到他身上,非但没能驱散心中的燥意,反而让他越发惑然。
“天色不早,快走吧。”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啧,这身衣服改得还挺合适,旧衣服你洗好熨平,明天送我府上。”
“烧了,晦气的东西不能留着,当然要烧掉。”
“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惹恼了我,再把你丢水里。”
那两个人吵吵闹闹,就要消失在缘觉的视线中。
他的心猛地收缩了下,下意识走出阴影,从后拉住苏宝珠的手,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只是紧紧拉住她的手。
裴禛惊讶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和尚,视线最后落在他紧握苏宝珠的手上,突然笑了,“我就说,你俩的关系不简单,偏偏还没人信我。”
苏宝珠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急急描补,“是不简单,我死缠烂打求缘觉师父保护我来着,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发疯?”
裴禛嗤笑道:“你觉得我会信吗?”
他上前一步,目光牢牢盯着缘觉的眼睛,语气变得狠厉,“是你替她解蛊毒?”
“不是。”苏宝珠拼命给缘觉使眼色。
缘觉看了眼苏宝珠,淡淡道:“是。”
空气一下子沉寂下来,雨已经停了,大颗大颗的水珠从芭蕉叶上落下,啪嚓,啪嚓,将积水击打得震荡不安。
“呵,呵!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裴禛点头笑着,话里透出来的意思分明是早有猜想,可那笑,瞧得竟有几分不可接受的愤怒。
裴禛桀桀怪笑起来,“好一个人人称颂的无垢圣僧,好一个人人景仰的转世佛陀,竟是个淫僧!”
“贫僧犯戒,自会领罚。”缘觉把苏宝珠拉到自己身后,“只是她不能跟你走。”
苏宝珠大急,“你疯了和他说这个!”
裴禛冷笑道:“我很好奇,皇上、崔太妃、周贤妃如果知道此事,会是什么反应?”
“你不准说出去。”苏宝珠喝道,“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裴禛斜她一眼,语气复杂莫名,“不好过,你何止是不好过,苏宝珠,你找谁不好,偏偏找这位佛子殿下,想想他是因为什么出家的,那些手握最高权力的人,能容许他的僧衣染上一丝的污垢?”
苏宝珠怔怔地盯着他,难道她就是那块污垢?一阵凉风飒然而过,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不会说出去,可你们要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那一刻真的到来时,殿下,你一个无实权的和尚,又该如何应对?你不会从来没考虑过这一点吧。”
裴禛笑笑,攥住苏宝珠的手腕,一点点,从缘觉的手中拉了出来。
这一次,缘觉没有追上去。
苏宝珠回头大声和他说着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苏家出来的,就这样茫茫然回到福应寺。
寺里面静悄悄的,夜空湛蓝无云,孤单的月亮映着一个孤零零游荡的他。
“殿下……”道武蹑手蹑脚走近,“卷宗整理好了,是送到御史台,还是送到大皇子府?”
缘觉没有说话。
道武又等了会儿,耐不住急性子,“殿下?寺庙侵占土地一事,还要不要上报朝廷?”
缘觉回过身,“要,不必假借他人之手,我明日进宫面圣,亲自奏明此事。”
道武眼睛瞪得像铜铃,脸颊却是慢慢涨红,兴奋得直搓手,殿下亲自处理是最好的,这些日子劳心尽力,风里来雨里去,好容易查出点实据,他可不愿意把功劳让给别人。
兴奋之余,又有点担心,“只怕有人会埋怨殿下。”
缘觉并不在意,“那些寺庙有错在先,要做的是改过自新,纵有抱怨,也无须放在心上。”
道武慢吞吞道:“我说的是贤妃娘娘,殿下这也算是涉及政事了……”
缘觉已然知晓他的意思,母亲向来不喜他进宫,更忌讳他谈论朝堂之事,此次不出面还好,若直接面圣,必然会招致母亲的怒火和斥责。
“埋怨就埋怨吧。”缘觉垂下眼帘,缓缓向山门的方向走去。
凉森森的月光洒下来,纱幔一样笼罩着小小的庄户院,院子里几人的脸也变得朦胧不清了。
三郎应是知道事情原委了,看裴禛的目光没了那日的仇视,可还是非常不善,充满警惕和提防,待看到苏宝珠陪在他身边,脸色方好看点了。
那两个孩子还和苏宝珠嘀嘀咕咕,“那人坏,姐姐离他远点。”
听得裴禛脸上乌云密布。
凤娘打发丈夫带着孩子去屋里,再看看一脸冷漠的儿子,嘴里苦涩极了,“伽罗,那日是娘不对,情急打了你,娘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裴禛一声不吭。
凤娘又说:“本该我去找你的,可我怕王府的人发现我的行踪,就没敢去。我盼着你能来找我,结果还让我盼到了。”
说着,撩起袖子擦擦眼泪,殷切又讨好地看着裴禛。
裴禛依旧不说话。
苏宝珠真搞不懂他,是他硬要过来,来了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一杵,那来干嘛呀!
她可没功夫再跟他耗了,她还得找缘觉去呢!
“其实,今天是他……”
胳膊一疼,裴禛竟在桌子下拧了她一把,气得苏宝珠把剩下的话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是他想找你的,抹不开面子非要拉着我作陪。”
说完,她立刻逃离桌子。
裴禛脸色僵了僵,对上母亲似悲似喜的眼神,不自然地挪开视线,语调生硬,“我想让你做吴王府的太妃。”
凤娘呆滞片刻,没有丝毫犹豫拒绝了,“我不想回吴王府,永远都不想。”
裴禛解释道:“不是现在让你回,等我当了吴王,我接你回府养老。我在洛阳有处私宅,你先到那里住,比这个破草屋强多了。”
凤娘沉吟一阵,“我得问问他的意思。”
这个他,显然是指她的丈夫三郎。
裴禛一听这话,火气腾地烧到了脸上,恨不能一刀砍了那个三郎,“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住我的宅子?”
一杯水忽悠悠放在他面前,苏宝珠道:“喝吧,白水加白糖,很甜的,那俩孩子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糖都拿出来了。”
裴禛语气一顿,不由变得软和了,“就你一人……顶多带上那两个累赘。”
“不行,他于我有恩,我不能扔下他自己走。”凤娘态度很坚决。
裴禛的脸涨得通红,慢慢的又变得苍白,“我想了很久才做下这个决定,我是吴王世子,你得考虑我的处境,他日你回荆州,难道也要带着他?”
凤娘咬牙,“那我就不回荆州了。”
裴禛猛然抬眸,“你说什么?”
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安静过后,是裴禛自嘲般的轻笑,“这么说,你是宁肯做他的妻子,也不愿意做我的娘了?”
“不,不是。”凤娘抓住裴禛的手,“伽罗,我就算和别人成了亲,也是你娘啊!我就是不想回吴王府,不管以什么身份,都不想再与吴王府有牵连。”
裴禛听不下去了,起身道:“我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你还是不肯迁就我一点点,在你心目中,那个蠢货和那两个孩子,比我重要得多吧。既如此,我就当你死了,再不来打扰你。”
他大喝一声,“苏宝珠,走了!”
凤娘急急忙忙追赶,“伽罗,不是这样的,你就不能好好和他们相处吗?”
裴禛拽着苏宝珠的胳膊,头也不回地上马飞奔而去。
夜风悠悠拂过长街,如一声叹息。
苏宝珠心里装着事,巴不得早早与他分开,可这人一直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我到家了,请回吧。”苏宝珠看看天色,这个时间福应寺肯定已经关门,看来她又要从后山翻进去了。
裴禛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忽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不要总是躲着我。”
苏宝珠敷衍地挥挥手,“是是,裴世子好走。”
“我是说以后我没办法再欺负你了。”
没办法?
苏宝珠身形一顿,慢慢转过身,迟疑道:“你怕我跟你娘告状吗?”
“……”裴禛差点被空气给噎到,没好气道,“苏宝珠,你是故意装傻,还是真傻?”
苏宝珠哼了声,咣当,关上了门。
长长吁出口气,捂着砰砰直跳的心脏,缓缓的,缓缓的,靠着门板滑了下去。
月光凉浸浸的,水一样缓缓流进窗子,淌过苏宝珠纠结又迷茫的脸。
两个时辰过去了,耳边还想着裴禛那句话,“以后我没办法再欺负你了”。
苏宝珠不由捂住耳朵,烦得她在床上滚来滚去,可那句话就像粘在脑子里,怎么甩都甩不掉,令她不由自主地琢磨裴禛的意思。
对她动心?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从一开始的挑衅、恶语相加、下蛊,后来又在皇宫里当着那么多人面折辱她,差点溺死她。他自始至终要的是她的恐惧和屈服,怎么可能对她动心?
裴禛性子恶劣,最喜欢欺辱人,一定在故意戏弄她。等她动摇了,对他态度转变了,生出几分不切实际的希翼时,裴禛必然会对她大肆嘲讽,把她的尊严彻底打碎,踩在脚下。
精神上的摧残,远比□□上更为深远痛彻,更不容易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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