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了,不让打扰呢。”画扇敷衍着,打着哈欠想躺下。
画扇也被虞栖枝说得有些困了,她不想听她娘唠叨,只想抓紧时间歇个午觉。
“什么?你说你的衣裳在她屋里?”
魏嬷嬷声音尖利起来,直觉有些不好。
魏嬷嬷急匆匆出了罩房,往虞栖枝那屋赶。
屋门倒是紧紧关着。
魏嬷嬷硬着头皮推开屋门,心中想的是宁可吵醒了人,回头被怪罪骂几句,也比虞栖枝真的丢了好。
屋门被推开,魏嬷嬷和画扇母女俩都僵住了。
屋里的陈设一切如常。
只是,床铺,桌椅,里屋屏风隔出的浴房,全部空空如也。哪儿还有人?
出了这事,宅邸的管事也是从头凉到脚。
偏生今日是皇帝陛下召见各部族使臣,在麟德殿外举行宴礼的日子。
皇城內苑的戒备堪称森严至极,寻常人连宫门外处都近不得。
管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见到裴璟的随从,将此事说了,距他们察觉虞栖枝不见,也已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皇宫禁内,裴璟见到卫川的一瞬,下意识戒备,手掌按上腰侧刀柄。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卫川的神情,不像是宫内的布防出了什么纰漏,倒像是……
听罢卫川的低声耳语,裴璟眸色猛地一沉。
只是,碍于在众人面前,裴璟尚且还能做到神色不变。
他长指紧攥,微微垂下眉目,勉强按下翻腾的恼意,压低了嗓音吩咐卫川。
虞栖枝事先不想惊动任何人。
她现下身上的银钱,也是在出了城郊的宅子后,绕路去了当铺,用她随手从宅子里带出来的首饰当了换的。
虞栖枝自然不敢拿此前宫中御赐的那些首饰,只拿了几样金银首饰,换的银子不多,赶路够用。
在落日之前,她一刻不敢停歇地出了城。
在踏出宅邸的时候,虞栖枝就已经做了决定,她要沿江道走水路,去蜀中。
诚如裴璟所言,她没有路引,没有身帖,去哪都受限。
但画扇就是南方人,虞栖枝曾听画扇说,南边水患,许多受灾流民都迁移去了蜀地,也有与家里人失散的,与她一样没有身帖的人应当不少。
裴璟有公事在身,应当不会轻易离开长安。虞栖枝要离长安越远越好。
等虞栖枝赶到渡口时,天色已经漆黑,最早的轮渡也要明日一早才启程。
最迟明日清晨,宅子里的人一定会察觉她不见。
她一定要赶上最早那一班轮渡。
只要能登上船,船只启程,虞栖枝就能彻底告别在长安这段灰暗的日子……
她如此想着,下了马车,想要尽快找到过夜的地方。
虞栖枝望了眼身后,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次临时起意的出逃,居然已经走了这么远。
虞栖枝又按下心中的期望与雀跃。
从前的经历让她不敢再期待许多,虞栖枝也刻意不去想,若是自己又被捉回去,会再面临些什么。
虞栖枝没有身帖,也担忧住客栈会使她行踪显露更快,路过一座荒僻庙宇,她本想进去待一晚等天明,忽听得里头有响动传出,似是人声,虞栖枝转头就走。
最终还是寻了一家临近渡口的客栈住下。
许是远离长安城,这间客栈的管理宽松许多,那店家也没问虞栖枝要身帖,只是见她一个小娘子单独出门有些奇异,盯着她看了许久。
虞栖枝垂下脸,店家刚要开口,忽听得门外急促马蹄声隆隆响起,又以极快的速度飞驰着远去。
在夜里还胆敢明目张胆地骑着马飞快赶路的,定然是朝廷的人无疑了。
“是神武军的人?”
大堂里有客人目力不错,认出了方才策马飞奔而过的几人身上所穿的官服。
“没听说么,今日城郊出了命案。”
“去城郊烧香的富户回城路上遇上了山匪,听说是被盯上好几天了,只是,那马车上恰巧带了一名随行的女郎,也遭了劫。”
店家的注意也被谈话吸引过去。
大堂里的人闲谈着,一边感叹最近南边洪涝,世道不太平,就连长安城郊也有劫匪。
又有人说那女子此次被山匪掳去要遭难了,朝廷派遣神武军平匪,可即便那女子从山匪手中再被救回来,出了这等人尽皆知的事,往后也难婚配。
又有人笑言他管得太多。
神武军……虞栖枝听得心头一跳。
在众人的交谈声中,虞栖枝赶紧低着头上楼,将房门关紧。
卫川追上裴璟的脚步,“世子,山匪手中的人救回来了,不是夫人。”
裴璟脚步停顿。他神情收敛,闭了下眼。
“虞宅,韩姨娘所在的医馆,都已找过,没有夫人的踪迹,”卫川言简意赅:“但在城西的一家当铺查到了夫人的首饰,夫人现下,应当已经出城了。”
“她动作倒是快。”
裴璟眼底染上阴郁的情绪,冷嗤一声。她还是不肯安分。
虞栖枝,她到底在逃什么?
虞栖枝提心吊胆一夜,终于在黎明时分登上了渡船。
拂晓的渡口静寂无比,不知为何,虞栖枝心中有不太好的预感。
船只迟迟不驶离渡口,有官兵装束的人上船,手中拿着绘制了山匪肖像的画卷,将画卷上的人与坐船乘客的容貌一一比对。
坐在虞栖枝身旁的妇人怀中抱着个小婴儿,妇人的行李散了一地,婴儿啼哭声不断。
“娘子,帮我抱下娃娃。”妇人想要躬身收拾行囊,说着将小婴儿塞到虞栖枝怀里。
这时有官兵走到虞栖枝她们跟前,虞栖枝下意识抱紧了小婴儿,将头脸埋下。
与核对其他船上乘客身份的迅速相比,那几名官兵在她们跟前多停留了片刻,虞栖枝心吊了起来,好在,那几名官兵片刻过后转身下了船。
船只很快驶离河岸。
虞栖枝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一些。
身旁的妇人与她搭话,问她怎么孤身一人出行,要去往何处。虞栖枝只说去南边探亲,其余不愿多说。
那妇人见虞栖枝好像很戒备的样子,便也收了闲谈的心思。
虞栖枝耳旁安静下来,只闻风声与水声。
船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不到,忽得在临近渡口停了下来。虞栖枝掌心掐紧。
船夫口中说着渡船坏了,要乘客下船换乘。
其余乘客不明所以,纷纷下船。
虞栖枝却在渡口看到了卫川。
一颗心沉入冰冷的湖底。虞栖枝转身就跑,卫川却先她一步扣住了她的手腕。
“卫川,我与你无冤无仇,”虞栖枝挣扎两下,根本挣脱不开。
她蹙眉恳求:“就当没看见我,行吗?”
“夫人,”见虞栖枝根本不肯配合,卫川只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把虞栖枝往船上带,皱眉道:“不要让我难做。”
卫川是裴璟极亲近的心腹随从,虞栖枝对裴璟做下的那些背叛之事,卫川都眼见,并且全都知晓。
他懊恼自己从前看走眼,还以为虞栖枝是真心爱慕世子。
现下,卫川看向虞栖枝的目光也含着深深的不赞同。
卫川深吸一口气,“夫人不要再闹了,世子他很担心你。”
船只极快地驶离岸边。
卫川小心看护着虞栖枝,好似生怕她要跳船一般。虞栖枝听到卫川这句话,她怔了一瞬,忽得笑出了声。
卫川不解,但船只已经驶出河岸很远,没了虞栖枝跳船的风险,他便也闭上嘴,任由她笑。
好似是要嘲讽她的痴人做梦,虞栖枝被带回昨夜那家客栈的房间。
从昨日开始,虞栖枝提心吊胆,几乎都没有合眼,现下她心底木然,浑身的疲惫争先恐后地涌上。
虞栖枝和衣倚靠在简陋的床榻,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一会。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天色渐黑,房门开阖声音响起,男人的脚步声走近。
虞栖枝不必睁眼都能猜到是谁。
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虞栖枝慢慢睁开眼。
“唱的哪一出?”
裴璟好似在与她比拼耐性一般,见虞栖枝终于不装睡了,他才缓缓冷声开口。
裴璟似是来得匆忙,身上官服尚未换下,面上覆着一层霜冷。
虞栖枝侧过脸别开视线。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回避姿态,再一次点燃了裴璟心里的烦躁。
“也该闹够了吧,我哪里又对不起你了?”裴璟拧眉。
从前的事,他分明都不与她计较了,虞栖枝却还是谋划着想要逃!
“我满长安找你,你倒在这里好睡。”
“那里我待腻了!出来散散心,怎么了?”
虞栖枝同样不太客气反问。
虞栖枝终于有了反应,裴璟深吸口气,胸中的怒意莫名稍霁。
他冷笑了声,“散心。”
“你这叫散心,”他目光落在虞栖枝身上的衣裳,“当婢女当上瘾了,是吧?”
“你关着我,我分明与你说过,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也不想有孕。”
听了裴璟的嘲讽言语,虞栖枝看向裴璟,索性也这么直说了:
“是你自己非要一厢情愿。”
裴璟冷冷看她,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他挑了下眉峰,冷道:“每次夜里,你不也都爽快到了吗?现在又装什么?”
“说我一厢情愿,把我当替身的难道不是你么?虞栖枝,跟我成婚,难道你就没有得益吗?”
裴璟原本不想将话说得这么难听,但虞栖枝实在不识抬举到让他恼火。
直白的言语。两人前几日虚幻且流于表面的和睦又再一次明晃晃地被撕破。
他缓缓向她走近。
虞栖枝看清了被他紧捏在手心的那一对红玛瑙耳坠。
“你把画扇怎么了?”
裴璟顿了顿。
他嗓音又沉又冷:
“原来在你心里,我是那种残暴的人?”
“我当然没有把她怎么了,要不是她,我怎么能知道虞家的二娘子这么会阳奉阴违,心里的主意这么大呢?”
看着虞栖枝明显为人担忧的神色,裴璟讥讽开口:
“如果她是个男人,你是不是又要把人往床上勾?”
城郊宅邸里的仆从看轻虞栖枝,伺候她的态度,也不算太好。这些裴璟都清楚,甚至乐意见到。
她孤立无援,只能依赖他。
但虞栖枝似乎天生一种能够让人心生亲近,哄骗别人的好本事。他从前还是太小瞧她了。
见他逼近,虞栖枝下意识往床榻里面缩。
一副抗拒的神色。
“我不碰你,少自作多情了。”他冷冷勾唇。
裴璟向她扬了扬手中的耳坠,低而缓的音色在她耳旁响起:“我给你的东西,你给别人。”
“倒是会做人情。”
“裴璟,你别…”虞栖枝像是猜到裴璟要做什么,只是话还没说完,她余下的话下一刻化作一声痛呼。
裴璟反剪了她的双手,将人按在榻上,单手将红玛瑙耳坠按上虞栖枝平滑的耳垂,银耳针不容她拒绝地刺破皮肤,穿过血肉。
虞栖枝痛的颤抖。
裴璟看着虞栖枝戴上耳坠的样子,两只殷红耳坠在她漂亮的耳垂上对称极了。
红玛瑙坠饰随着榻上的人身体微微的颤抖,摇晃,摇晃着。
他给她的东西,她就应当戴着。
虞栖枝痛到无言说不出话。
裴璟与虞栖枝和衣一同躺在床榻,他亲了亲她单薄的肩头,“喜欢散心,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虞栖枝本能觉得裴璟说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看向他摇头,语气下意识带上哀求:“我不要去。”
裴璟不答。
他想起前几日,他对封青凌说,虞栖枝的胸口有一颗红痣。
封青凌没有反驳。
裴璟莫名松了一口气。
虞栖枝领口随着方才的动作微微松散,显露白净的胸口,没有一点瑕疵,白的刺痛他眼。
既然虞栖枝与封青凌没有过肌肤之亲,为什么,她还是忘不掉封青凌?
裴璟自觉每方面都胜过封青凌,却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
为什么?
只是身体上的占有,还不够。
远远不够。
裴璟想要她从身到心都是他的。这一次,他有足够的耐心,跟虞栖枝慢慢磨。
翌日,长安西市东北角,人头攒动。
虞栖枝被裴璟扯下马车,视线本能落向远处被人群包围着的地方。
虞栖枝看不清被众人围拢在中心的是什么。但见到裴璟淡漠的神色,她心头已经涌起寒意与惊惧。
“你没猜错,这里就是封青凌的刑场啊。”
裴璟看着她笑。
裴璟松开了她的手。
裴璟俊逸唇角扬着淡笑,虞栖枝呆望他一眼,她压根没听清裴璟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手腕上的禁锢松开了。
虞栖枝的神情一瞬变得有些呆滞,耳边是隆隆的响声。
不远处,问斩声令下。
“这次处决真算迅速的。”周围人群议论纷纷。
“连在天街游街示众都不曾,直接拉来此处斩首了。”
身边众人议论的那些有关“江湖门派”“杀孽”“勾结皇子”的零碎只言片语,尽数化作嗡嗡声,传入虞栖枝耳中。
虞栖枝却是浑身僵硬,定在了原地。
她手脚发凉,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周围人与她的距离无限拉远,这世间好似变得只剩下她一人。
又有暗红的黏稠的血从前方蔓延到她脚边一般,明明知晓这是幻觉,虞栖枝还是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想到封青凌,虞栖枝又拨开人群往前挤,往前挤。
直到再也前进不得,刑场的官兵拦住了她。
只见不远处行刑台上,有一具无首尸身。
有人托住了她的腰背,虞栖枝才发觉自己已经有些站立不稳。
“他已经死了。”
裴璟的嗓音朦胧又残忍地传到她耳边。
“不可能……”
虞栖枝不住摇头,眼泪落下,才发觉眼前也朦胧了。
“我不相信。”她听见自己低声道。
“信不信由你。”裴璟向她冷笑了下。
视线最后定格在裴璟那张俊美的脸庞。
虞栖枝一颗心坠入漆黑幽暗谷底。
再次醒来时,虞栖枝又回到长安城郊的那一处宅邸。
神思昏沉,屋内除了她空无一人,腕间寒凉沉重,虞栖枝转动手腕,耳边传来细微却清脆“叮铃”响声。
虞栖枝蓦地坐了起来。她右手腕处被扣上冰凉锁链。
锁链的另一端连在床柱子上,将她的行动束缚限制在床榻与桌椅的逼仄之间。
意识到这个事实,虞栖枝浑身一麻。她胸膛起伏,手腕用劲,锁链绷直了又放松,无济于事,挣脱不开。
反倒是链子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晃动起来。
一阵“叮铃当啷”,好像一连串刻意羞辱的,扇在她脸上的耳光。
虞栖枝动作蓦地顿住。
或许是听见了链子的响动,画扇推门进来。她沉默着为虞栖枝端上饭菜,又很快阖上门出去了。
画扇缩着脖子,全程像只鹌鹑一样不敢出声,从头至尾,都没有跟虞栖枝有眼神交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知画扇是在怨她,还是之前被裴璟吓成这样的。
虞栖枝也无意开口说话。
饭菜的气味传到她鼻尖,虞栖枝呼吸间都是白日里刑场上蔓延的血腥气,闻到就想吐。
直到饭菜放凉,明月高悬。
虞栖枝的屋门又被推开。男人的身形修长挺拔,身披寒凉夜色,一步一步,走进房内。
裴璟昨日亲自外出将虞栖枝带回长安,本就有许多积压的公事亟待处理,再加上要解决封青凌与玄雾门的事,裴璟英挺的眉目间也难得沾了些许疲惫之色。
他看向桌上一动未动的冷掉饭菜,目光又移向床榻上俯身蜷着的人,几不可察地柔和了神色。
裴璟在虞栖枝榻边坐下,大掌抚上虞栖枝单薄的背脊。
“不用饭,为什么?”他问。
虞栖枝躲开他手。
平素含着水波一样的杏眼里此刻尽是恼怒,她伸出右手手腕,呼吸急促起来:“解开啊!”
随着她的说话与动作,细锁链又是“叮铃当啷”一阵响动。
“等你用过饭,就解开。”
裴璟语气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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