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阿潆比较重要。”裴璟向她笑了笑。
在虞栖枝的印象里,韩姨娘是个很温暖的人,但小弟走丢后,韩姨娘一直有些郁郁寡欢,但与虞栖枝的感情向来很深。
很久很久以前,在韩姨娘还没有跟着虞栖枝她父亲的时候,韩姨娘她爹,也就是虞栖枝的外祖父,曾有恩于虞栖枝的父亲。
韩父知晓自家女儿的心思,韩家供虞栖枝的父亲读书考功名,为的就是他能够知恩图报。
虞栖枝的父亲考中了举人,进京赶考之前,也曾向韩姨娘许诺,等中了进士就娶她为妻。
后来韩父死了,韩家没人了。虞栖枝的父亲也果真考中了进士,只是没能入翰林,只下放到了偏院外县,他立刻就娶了当地的县尉之女刘氏为妻。
在韩姨娘面前,他却只说是被逼无奈才娶了人家,韩姨娘相信了,就这么被虞栖枝的父亲哄骗着,做了人见不得光的外室。
“你娘近来精神不是太好。”
医馆门前,裴璟这么对虞栖枝说道。
虞栖枝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在她的记忆中,韩姨娘分明还好的。
见到了韩姨娘,虞栖枝才对裴璟所说的话有了本质的认识。
记忆中温和暖煦的韩姨娘,怎么都跟眼前这名憔悴阴冷的妇人搭不上边。
虞栖枝走上前,唤了委顿在病榻上的韩姨娘一声“阿娘”。
裴璟命韩姨娘身边看护的女使们先出去,这间屋室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韩姨娘掀起眼皮,恹恹看了虞栖枝一眼,神情冷淡,又带一点防范。
虞栖枝愣住,怎么韩姨娘也不认得自己了?
“阿娘,我是你的女儿,你不认得我了么?”
虞栖枝握住韩姨娘的手,犹疑开口问道。
韩姨娘的手,好凉。
“我没有女儿……”
韩姨娘反手将手从虞栖枝手中抽回来,边摇头边呢喃:“我没有女儿。”
“娘,你怎么了?我是你的阿潆啊……”
虞栖枝直觉韩姨娘的状态不对劲,所以,她记忆空白的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或许是母女连心,看着韩姨娘这个样子,虞栖枝心中也是一阵抽痛。
韩姨娘却忽然定定看了虞栖枝几眼。
“你应当替你弟弟去死。”
韩姨娘像是认出了她,忽然冷声说出这样的话。
虞栖枝想到走丢的小弟,定定僵立在原地。
“你应当替你弟弟去死!”
韩姨娘口中重复了几遍,忽然抄起烛台就往虞栖枝身上砸。
虞栖枝想不到韩姨娘会这么对待自己,一时间手脚发冷。眼看着那铜制烛台就要砸落到自己脸上,这时要再躲已经来不及了。
她手腕忽得一重,只觉自己被拉入一个有力的怀抱。
“咚”的一声闷响,那烛台砸到裴璟的后背,接着滚落在地。
那烛台边缘锋利,也很有些重量,裴璟的衣衫也被划破了些布料,若是真砸到虞栖枝脸上,恐怕连破皮都是轻的。
听见屋内响动,医馆的女使连忙上前,按住了韩姨娘。
“走吧。”裴璟看了虞栖枝一眼,将虞栖枝带上马车。
直到回了城郊的宅邸,虞栖枝都是懵的。
从前待她温柔宽和的韩姨娘,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还有,为什么韩姨娘不认她了,还能愿意随她与凌哥哥来长安?这显然并不合常理。
裴璟向虞栖枝解释,韩姨娘被虞栖枝的父亲接进虞府,受了冷落与磋磨后,精神便一直不好,所以他们才将韩姨娘带出了虞宅,接来长安照顾。
裴璟这番话又是半真半假,虞栖枝勉强信了。
虞栖枝的小弟走丢后,她的父亲便对韩姨娘越来越冷淡,常常好几个月都不来瞧韩姨娘一次。
但虞栖枝知道,韩姨娘其实一直对她的父亲有着不切实际的期盼。韩姨娘若是自愿被她父亲接入虞宅,虞栖枝为人儿女,确实无法,也不能去阻拦。
虞栖枝咬了咬下唇,心想韩姨娘说的或许是对的。
是自己害得小弟走丢,她确实应该替……
她手指却忽的被人用力捏了捏。
“你娘她只是病了,并非针对你,别再想了。”男人的嗓音很低,却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虞栖枝回过神,轻轻点了下头。
想起裴璟今日还替自己挨了一下,虞栖枝连忙拉着裴璟在榻边坐下。她看了下他的后背,幸好,只是衣裳破了一点,其余并没有伤着。
“凌哥哥,今日对不住,让你瞧见这些……”虞栖枝垂下头,闷闷开口。
在洛县,虞栖枝的家世是比不上封青凌的,虽然封青凌说他不在意,但虞栖枝心底一直存着些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封家的小少爷。
“还有,我会尽快将过往的记忆想起来的,不会再给凌哥哥添乱了。”
虞栖枝避开视线,没去看他。
裴璟却望向了虞栖枝。夏日清透的阳光下,眼前人有着精致漂亮的侧脸线条。
他的视线难以抑制地看向她淡粉色的娇美的唇,还有她上唇形状漂亮的唇珠。
“其实你不用太强求自己,想不起来也没事。”裴璟喉头滚动两下,他听见自己嗓音有些艰涩道。
“可是那样对你不公平。”
虞栖枝抬眸看他,却意外撞入男人有些灼热的视线。
“你有的记忆,我却没有,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太孤独。”她顿了顿,双颊染上一丝羞赧,却依然把话说完了。
男人忽然将她抱得很紧。
“阿潆……”
虞栖枝原本也与裴璟面对坐在榻上,却忽的被裴璟拥住,两人就这么齐齐侧面倒向床榻。
她心底忽然有些紧张,身体却无比熟练地伸手勾住了眼前人的脖颈。
“嗯,凌哥哥。”
“阿潆,以后别再叫我凌哥哥了吧,我们已经是夫妻,”裴璟视线从虞栖枝的下睫毛移向她澄澈的双眼,低声道:“叫夫君。”
他看着虞栖枝漆黑湿润的眼眸微微闪动几下。眼前人显然犹豫了片刻,然后乖巧地轻唤:“夫君。”
“嗯。”裴璟闭了下眼,低低应了。
他恬不知耻地借用了封青凌的身份,才得以将人抱在怀中,得到虞栖枝纯粹且毫无保留的信赖与爱意。
其实在迎娶虞栖枝之前,裴璟就早已知晓虞栖枝家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只是当时的他并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觉得虞栖枝有几分上不了台面。
看着眼前被他拥在怀里的人,裴璟才知晓,现在他心底的酸涩叫做疼惜。
虞栖枝与裴璟侧卧在榻上,面对面。
感受到眼前的男人的气息似乎变得有些灼热,虞栖枝害羞地想要闭上眼,却安慰自己这是夫妻之间正常的事。
“凌哥哥,你今日,要不要,做……”
虞栖枝轻声问出这句话,脸已经红的不行了。就连裴璟方才让她改口叫夫君,她也忘却了。
她想,既然她与封青凌已经成婚,如果凌哥哥想与自己行敦伦,那她也当履行自己做妻子的责任与义务。
虞栖枝话音落下,屋内静了一瞬。
两人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清晰可闻。
男人温热的鼻息落在她唇边,高挺的鼻梁骨抵在她脸侧。虞栖枝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裴璟却只是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你休息。”
男人嗓音略微沙哑,低声撂下这句话,便抽身离去,出了屋子。
屋外的天色就要暗下。
虞栖枝看一眼窗外的天色,伸手触上被裴璟亲吻过的地方,她暗自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凌哥哥有些奇怪。
果然是因为过了好几年的缘故么,虞栖枝觉得凌哥哥变了,韩姨娘变了,那她自己的身上……应该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或许是出于直觉,虞栖枝总感觉凌哥哥没有将实话全部告诉自己。为什么?
但她也知晓,凌哥哥绝对不会害自己。
应当是怕自己担心吧?虞栖枝按下心中莫名的不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段时日,虞栖枝一直想尽快回想起自己那些缺失的记忆,却仍是收效甚微。
裴璟倒总是抽空陪着她。为她梳妆,为她挽发,就如同所有的甜蜜新婚夫妻会做的那般。
有时裴璟接连三五日都与她在一块儿,虞栖枝问他不用出去做事么,也被裴璟以想要陪伴她为由糊弄过去。
时间一长,虞栖枝便也不想问了。
区别于刚失忆时的生疏慌张,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变得越来越好了。
即便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但身体上的契合,让虞栖枝觉得自己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就是很亲密的。
她有时候也会想,若就按裴璟说的,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两个人就这么过下去,应当也不错?
能够和所喜爱的人在一起,过平淡的日子,就是虞栖枝从前就一直期盼着的生活,不是么?
“指挥使近几日在忙些什么?”
皇宫禁内。裴璟与太子同时被内监传至紫宸殿外,等候天子宣召禀事。
紫宸殿,天子与臣子召对、议政之所,也是天子起居之地。殿外正大开阔,內侍仆从皆站立得很远,无一人敢行监听之事。
不消多说,两人心知肚明,太子所问的,是裴璟近几日下了值就走得不见人影的事——这实在不符合他往日的行事。
“家事。”裴璟同样轻声淡道。
“是么,也不见你往侯府的路上去?”太子皱了下眉。
太子语气轻松之中,带一点警告:“表兄莫不是在……”
“金屋藏娇。”面对裴璟,太子迅速用唇语念出这四个字。
虽说太子觉得他的这个表哥平日里还是挺靠谱的,却依旧忍不住想要提醒裴璟一下。
蓄养外室,不合大雍法理,是个若被宣扬出来便要遭人攻讦的污点。在现下这个节骨眼上,得不偿失。
太子还欲说些什么,恰在这时,有几名宫人簇拥着郦贵妃从紫宸殿出来。
郦贵妃穿戴齐整,只是衣饰素净,见到紫宸殿外有人候着,她视线掠过太子与裴璟,神态端庄向人点了下头。
郦贵妃是天子后妃,太子与裴璟同时避开视线以避嫌。
对于方才的话题,太子想来裴璟应当自有分寸,便也不再去提。
“昨日父皇与郦贵妃一同过了元公主的忌辰。”
紫宸殿内还不传唤,两人依旧耐着性子等候,太子轻声向裴璟道。
裴璟不动声色抿唇。
元公主的忌辰……
裴璟想起,虞栖枝的生辰似乎也快要到了。
裴璟连着几日不在,芳儿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来到虞栖枝的屋子里。
“小姐,我求求你了,你快些想起来吧!”
芳儿摇晃着虞栖枝的衣袖,眼泪汪汪道。
小姐实在太可怜了!芳儿实在不想看虞栖枝再这么被世子骗下去了。
最起码……起码小姐她应当知晓真相。
虞栖枝依旧想不起什么,但她看芳儿这样,很是心疼。
她伸手拭了下芳儿被汗水打湿的额发,“可是那日,芳儿你不是说……”
“你慢些说,”虞栖枝抿了下唇,神情认真问:“你说…我应当想起些什么?”
屋外有宅邸仆从迎候的声音,然后是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芳儿吓得跳起来,在虞栖枝耳旁急急轻道:“小姐,总之乞巧节那夜,小姐一定要去城内的东昌街!”
“芳儿在与你家小姐,说什么悄悄话?”
裴璟恰在这时推门进来,俊美面庞含着淡淡笑意,却是看向虞栖枝问的。
芳儿哪敢多留,赶忙欠身出去了。
“你回来了。”虞栖枝微笑着起身相迎。
望进裴璟那双深邃平静的眼,她方才的那些疑虑很快消散不见了。
“嗯。今晚带你去一个地方。”裴璟握住她手,将她的手圈在掌心。
裴璟的掌心温暖,干燥,被这样一双手握着,虞栖枝很快放下心来。
及至到了城中的摘月楼,虞栖枝才反应过来,原来裴璟口中轻飘飘所说的去个地方,竟然是来这里。
“我们现在已经这么有钱了么?”
来这种一看就很贵的酒楼……“真的没关系吗?”
虞栖枝忍不住问裴璟。
摘月楼的最顶层有平时专为裴璟留的包间,楼内招待往来的也确实都是显贵。
裴璟笑了一下,“你若喜欢可以常来。”
乞巧节前后长安城不设宵禁。城中火树银花,热闹非凡。
裴璟看她往楼下城中看的新奇模样,才想起,虞栖枝来长安以后,其实都没怎么出来玩过。
“我们那一次吵架了,后来又和好了,对么?”虞栖枝看了一会长安城的夜色,忽然转头问他。
她眼底盛着长安盛景,望向他时神情认真。
裴璟神色动了动。他知晓虞栖枝说的是封青凌家里出事以前的事。
这是虞栖枝记忆中最后记得的事。
裴璟低低嗯了声,“后来我跟商队回来,就来向你娘提亲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裴璟俊美分明的侧脸线条映入她眼中,虞栖枝弯起眼笑了。
“凌……夫君,那我们,以后还会再回洛县吗?”
席间,虞栖枝开口忽然问。
“你想回去吗?”
“你还记得么,我们从前说好,等你不再奔波了,就陪我在洛县开一间手工坊养老。”
“但也不是非要回去,我们还说过要游遍名山大川呢。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虞栖枝饮了些酒,说话时也不像平日里那般斟酌措辞了,直接有什么说什么。
裴璟静静看她。
虞栖枝口中所说的,都是有关她与封青凌的。
他看着她饮酒后微微有些酡红的面色,漆黑湿润的眼睛亮亮的,唇角抿起的一对梨涡叫他的心也要一同陷进去。
他坐在这里,借了封青凌的身份,才得以参与她的那些喜好,抱负,与对未来的设想。
“月亮好近……”
向裴璟说了半天,虞栖枝说得都有些累了,她走到露台,倚在栏杆,向夜空中遥遥伸手。
直到这时,她才无比清晰地体会到了这座楼的名称由来,月亮真的近到,好像伸手就可以摘到一样。
她后背贴上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男人揽住她腰,夺走了她手中的酒杯。
“你别饮了,本来就不太会饮酒。”裴璟低下头,下颌埋在她颈窝,低低道:“别到时掉下去了。”
“才不会掉下去。”
男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脖颈内侧,有点痒,虞栖枝在他怀里转过身,抬手捉住那酒杯往他唇边贴,“那你喝。”
裴璟顿了顿,挑眉看她,眼底带一点笑意:“哪有两个人喝酒还劝酒的?”
他还是喝完了她杯盏中的酒。
楼高,露台风大,远处的喧闹声仿佛在此一刻静止,天地间好似只剩他们二人,虞栖枝本能往裴璟怀里靠了靠,汲取一点暖意。
“明日是我的生辰。”她低低呢喃道。
子时流逝间过了,男人的嗓音在她耳旁响起:“生辰快乐。”
虞栖枝抬眼看向身前人。这是她今日听的第一句“生辰快乐”。
“夫君,你想不想…”
眼前人身上浸着皎皎月色,她看向他俊逸的眉目,在盛着微凉晚风的怀抱中踮脚,在男人的耳边问出那两个字。
“可以么?”
扣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一瞬,虞栖枝听见裴璟低哑带点压抑的音色。
这段时日,她与裴璟很是亲近,但从来都没有做过那种亲密的事。
虞栖枝不由对自己产生些怀疑。
但眼前人的反应,分明也是在渴望她的呀。
裴璟呼吸错了错,他忽然觉得不胜酒力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嗯。”虞栖枝伸手揽住了他,她饮过桂花酿的甜美呼吸凑到他耳边:
“还记得我从前与你说,陈二与霍秋早就已经成婚了……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很想跟你生儿育女了。”
裴璟回抱她的动作僵了一瞬。
却依旧任由脆弱却甜蜜的谎言将他与她包裹了。虞栖枝总是轻而易举地,将他勉力维持的克制化作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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