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应澜和蔡月娥收拾了碗筷,老太爷催儿子也回去。
“爸,我这是给我儿子做榜样呢!”余修礼说着送他们出门。
“月娥!”老太爷把儿媳妇给叫住了。
“爸。”
“明天给我做猪肝粥,补血的。中午呢!一鸽胜九鸡,人参黄芪炖鸽子,晚上咱们泉州的当归牛肉汤。”他先提,看老太婆还给他乱开菜单。
蔡月娥笑:“知道了。”
晚上余修礼,给父亲擦身,扶着父亲起来,蹲下给父亲洗脚。
“修礼啊!”
“爸。”余修礼手里拿着擦脚布,抬头看父亲。
父亲做这个决定,就是要将他自己树立成华商的精神领袖之一。在其他时期这样做,是收获名利,这个时候这么做,就是完全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当中。
兴平号平安归来,虽然英日两国草草收场,但是日本方面丢了大面子,拿英国人没办法,难道还不能收拾他们余家。
这事还未平息,他爸又策划了这么一桩,这个所谓的暗杀,明天早上就会消息铺天盖地,指向自然是投降派,这无疑是火上浇油。
明明接下去的日子危险异常,他爸站到了最前面,就不能走了。
余老太爷看着儿子,笑看着他:“你还年轻,我想做祖祖,但是我更想你做阿公。咱们爷俩总得有一个留在这里,否则我们都跑了,怎么对得起兴泰这么多跟着我们吃饭的人?明日报纸大书特书,我的威望必然更上一层,我留在这里,比你留在这里更加有用,再说了,我跟你叶叔商量了,叶家没有成年的儿郎,他也走不了,我留下来和他作伴。让你妈先带着嘉鹄和你叶家婶婶一起离开。”
余修礼点头,眼泪落在了脚盆里:“爸,说好的,你和妈走。”
“你的孝心我知道。可你……也得为月娥他们娘几个打算。嘉鸿和应澜回国,那是有担当。不过,日本从北到南想方设法切断的中国对外的补给线路,在这条路上运输,只怕是……若是他们有事,你也……到时候,你想过嘉莉和嘉萱吗?没了你这个父亲,找人家要认输三分。我和你妈老了,修义还念着兄弟情分,珍娘这些年却一直认为我这个做父亲的偏袒长子。你想过月娥母子吗?”
“我知道了。”
他绞干了擦脚布,替父亲擦了脚,扶着父亲躺下。
余老太爷失血了,本来就累,没多久就传出了呼噜声。
余修礼看着父亲,他做好了准备,他原本的打算是嘉鹄跟父母去美国,月娥说要陪他倒底,这次从仰光归来的路上,儿子跟他和克拉克分析未来的形势,欧洲战场不容乐观,英国开启殖民时代以来,一直在扩张,大英帝国经过了欧战,这次还要本土作战,肯定很难再维持这么大的版图。
印度是大英帝国皇冠上的明珠,英国无论如何都会力保印度,星洲这个地理位置太过于紧要,南洋又是华侨聚集地,日本侵略之所以这么艰难,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南洋华侨给国内输血,趁着欧洲大乱,南洋本来就在日本的战略中,入侵南洋是时间问题。
他跟克拉克商量好,到时候他送月娥去印度避祸,自己留下。已经说好了的,临近出发,父亲却做了这个选择,父亲说的他哪儿没想过,但他是余家长子,这是他的责任。
余修礼辗转反侧,直到天微明,才将将睡着,没多会儿,护士进来看情况,他爸这个年纪了醒得早,他也没法睡了。
老太爷刚刚洗漱好,儿子扶着他下床走路,肩膀上的伤口牵扯着疼。
“爸,要是疼的话,还是去床上吧?”
“我走走,一把老骨头了,躺着腰酸背疼……”
正说着,他从窗口看孙子陪着老妻走了过来,他说:“快,快,上床!你妈来了,告诉她,我大半夜没睡,刚睡着。”
余修礼扶着他爸上床,余老太爷还让儿子把毯子给他盖上。
老太太一双小脚走路很慢,她进来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余修礼还特地比了个手势:“轻点,下半夜才睡。”
老太太坐下轻声说:“我给他做了金包银,他冷了的话,总归不太好吃。”
床上的老太爷动了动,余嘉鸿说:“阿公醒了?”
老太太站起来走上前看,老太爷假装刚刚睡醒,说:“怎么来得这么早?”
“玉兰婆婆说嫲嫲四点就起了。”余嘉鸿说道,“嫲嫲知道您昨天晚饭没好好吃,可心疼了。”
老太太这会儿又转过身:“谁心疼他?”
余嘉鸿去扶阿公起床。
老太爷走过来要吃早饭,老太太说:“刷牙、洗脸。”
说着老太太拿了脸盆要去打水,却见搪瓷脸盆里有未干的水渍,她再摸了一下牙刷,刷头是湿的。
“老而不死是为贼。”老太太骂了一声。
老太爷坐下:“我手不能动,你帮我。”
老太太过去给他盛了猪肝粥,老太爷等在那里不动,老太太拿起勺子喂他吃。
刚才洗漱的时候,余修礼还问过他爸,感觉如何,他爸还说好多了。昨天晚上可以自己吃晚饭,今天早饭倒是反而要人喂了?
余嘉鸿低头笑,原来他们家男人会撒娇,是祖传的。
“修礼,你也来吃早饭。”老太太说。
余修礼坐下吃早饭,余嘉鸿把报纸放在桌上:“我想你们想看报纸,除了华文报纸,我路上还买了英文和马来文的报纸。”
余老太爷伸出没有受伤的手,要拿报纸,余嘉鸿已经贴心把报纸放到他面前,余老太爷两份报纸头版头条都是配了他滴血的照片
一份报纸的标题是:《鲜血染红地面,余敬堂先生怒斥投降派无耻》
另外一张报纸标题:《孙先生画像前声讨投降派,余敬堂先生带伤宣誓,南洋华人从来只支持救国,不支持卖国》
余修礼手里的英文报纸则说,重庆政府二号人物出逃国内,与日本谈判,支持这位的南洋华商发生分歧,昨日举行集会,著名华商余敬堂,遭遇暗杀后,带伤发表演讲,不支持汪的和平主张。
后面的文字里细说了当前中国的战况,尤其是最近日本不顾法国政府的一再抗议,攻打海南岛,这将威胁法属越南殖民地的安全。
英文报纸里没提的是,越南受到威胁了,难道南洋的这些西方殖民地就安全了?
这种笔调写文章,自然是表达英国方面的不满,但是不满归不满,英国又能如何?
余嘉鸿陪着阿公吃过早饭,老太爷让他们父子俩一个去筹赈总会,一个回去休息。
余嘉鸿开车出医院,已经是早上九点多,从医院到南侨总会所在地,原本不过两个路口,现在不得不绕行了。
绕过一条路,依旧碰上了游行的队伍,路上人们举着纸旗,高喊:“南洋华人只支持救国,绝不与卖国贼为伍。”
“支持卖国贼的全是汉奸。”
游行队伍到了张义松家的药材店门口,有人在人群里喊了一声:“这家就是汉奸张义松的药堂,唯利是图,连母国都可以出卖的汉奸,药怎么可能是真的?”
“砸了汉奸家的铺子。”
情绪激动的人们在鼓动下,开始砸张家的店铺,砸了张家的店铺,又有人高喊:“华盛银行的老板鲁盛扬也是汉奸的走狗……”
第168章
“日本人一路打一路杀,都从澄迈登上海南了,我现在都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样了,这群畜生还在说要和平?”人群中一声力竭声嘶的悲号。
海南岛没有海南鸡饭,海南鸡饭是在南洋讨生活的海南人思乡的饭食。
这些海南人带着一家子的期盼,坐在拥挤的船舱里,来这里讨生活,为的就是多挣点钱,寄回去让家人有口饭吃。
现在家人处于战火之中,生死不知,他们的愤怒无处发泄,只能砸汉奸的店铺泄愤。
报了警,警察来了吹了哨子,人们四散逃走,这些华人警察也就意思意思追一下,结果就是这些店铺真的被砸了,看上去很惨,损失并不是很大。但是接到了张义松酒会请柬的华商,可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凑这个热闹。
张义松为了看余家的好戏,为了跟余家打擂台,他故意选了鸿安大酒店的宴会厅。
他现在心里没底,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来,但是作为的宴会的主人,他和太太还是早早地站在鸿安大酒店门口迎客。
门口一辆辆车子停下,熟悉的面孔一张张出现,有得直接装作没看见他们往隔壁大剧院去,有人还过来打声招呼说一声抱歉,然后往大剧院去。
今天是张家办酒会,黄家如今和张家结亲,外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黄老太爷也没得选。
黄老太爷从车上下来,看了一眼隔壁的大剧院,余家小夫妻俩正在迎客。
这么多年他们家一直靠着余家照顾他做转口贸易,之前自家孙子跟余嘉莉的婚事黄了,但是余家只是新生意,比如为国内走的那些物资,没有交给他们。老生意依旧在,知道他跟张义松在一起之后,余敬堂就连老生意也一并抽走了。他手里的生意就少了一大半,不过张义松比余敬堂心胸可开阔多了,让他入股了亨通银行,按照去年一整年香港和上海银行的火热态势,转口贸易这种受苦受累的生意不做也罢了。
更何况他认为张义松支持汪先生没什么错。只有傻子才看不清当前的形势,一头热地往前冲。
今天余家包场,挑三拣四地请了华商来参加看演出。原本张义松想要趁着机会,跟余敬堂抢人,谁想晚晴园开声讨会,余敬堂又遇暗杀,讲话的时候流了一地的血,加上日本人登上海南岛,这下爆发了大游行,又打又砸,把华商们都吓怕了。
一来他们家做转口贸易,不是直接开铺子,不会面临打砸,二来孙子已经娶了张义松的女儿,自己也入股了亨通,都已经绑在一条船上了,想要下也下不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以前作为中国人,他内心还是希望中国能赢,现在?他倒是希望日本人能好好收拾了这帮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看他们下场凄凉,他心里也舒坦。
黄老太爷收回了目光,带着一家子往里走去。
张义松连忙迎接亲家一家子,亲家一大家子人过来,也是给他撑场面,他跟亲家老太爷寒暄了两句,又嘱咐女儿女婿,让他们一起照顾客人。
黄家人进场,又过了好几辆车,张义松也听了好几遍抱歉,看着这些人往隔壁去。
直到一辆车停下,李红莲从车上下来,看着门口鸿安门口的盛况,她笑着说:“张老板这是一呼百应啊!”
鲁盛扬脸皮抖了抖。
马康安和李红莲并不知道这两天星洲发生了什么。他们纯粹就是作为合作方,收到了张义松的邀请,来参加酒会。
今天李红莲穿了一件露背洋装,毕竟是腊月时节,是星洲一年当中气温最低的时节,她在外披了一块流苏披肩,流苏随着她行走而摆动,端的是风姿绰约。
她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人群根本不是进鸿安大酒店的,而是去隔壁鸿安大戏院。
他们来得不算早了,可以容纳五六百人的宴会厅里三三两两的,就没几号人。𝔀.𝓵
李红莲看向马康安,马康安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李红莲去找鲁太太,女人之间打探消息最快。
鲁太太和李红莲一起过去,黄老太太正在说:“都疯了吗?带着他们赚钱不要,偏要跟着煽动他们去送死的……”
听了两句李红莲就知道了大概,她拿了一杯酒,返回来到马康安身边,贴着马康安的耳朵说了情况。
“这样啊?鲁老板的银行被砸了?”马康安问。
“砸了。在公开场合支持过投降派的那几家华商的铺子都被砸了。这种事情星洲爆发,估计香港也可能会有。我们接下去要怎么应对,被砸个柜台其实损失不大,普通人的抵制其实很可怕。要是知道我们是汉奸银行?只怕是……”李红莲轻声说,“有些事情,你可以私下做,但是不能公开说。”
“你说这些话现在有用吗?”马康安说,“现在就是这个情况,我们得想办法。”
李红莲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知道马康安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自己为什么要陪着他在这条船上一直待下去?
之前马康安听到风声说蔡皓年卖亨通股份的钱全给了她,她指天誓日跟马康安说没有这回事,最后这事算是过去了,结果马康安找了个理由,要婚礼延期。她知道,大概率马康安是想把她用完就扔了。
果然并购了亨通之后,马康安事事都要问她,问完了却又事事都防着她,本来就婚礼取消了,老板娘的身份已经没了,还把权力都给收了,她在亨通内部自然处境尴尬。
“确实。”李红莲应了一声。反正她是提醒过了,有了事让她想办法,没事儿了让她哪儿凉快哪儿呆着。
“你既然已经预料到了,回香港就要早做准备。”马康安跟她说。
这不又来了,罢了!好聚好散,找个时间跟他说一声,自己要在家带孩子了。
李红莲应声:“知道。”
离请柬上写明的开始时间已经过了将近四十五分钟,到场人数寥寥,而且好几家也不过是到场,给个面子,立马就走了,张家人只能硬着头皮开下去。
鲁盛扬和马康安作为张义松的合伙人,不能中途跑了,马康安和李红莲日常经营,鲁盛扬作为最大的股东,亨通银行现在正在跟大昌银行开始两家整合。
三个人边吃边聊,鲁盛扬在这个行当也经营了多年,李红莲和马康安想要瞒他,那也很难,加上他对李红莲一直有看法,所以问的时候更加刁钻,弄得李红莲无法避重就轻,现在听下来,亨通内部弊端重重加上大昌本来就很弱,就靠马康安和李红莲是做不好的,他这里得派一个得力的管事过去。
李红莲好几个问题都被鲁老板逼问得哑口无言,想着蔡皓年转给儿子的钱,她何苦在受这份气?倒不如现在就请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谁爱干谁干去!
李红莲喝了一口酒:“鲁老板、马先生,你们也知道我的一对双胞胎儿子,不愿意跟他们爸爸去美国。做女人的什么都放得下,唯独就是放不下自己的儿子。现在亨通的事务实在太繁杂了,我都没有时间陪孩子,所以我想过年之后,能以顾问的身份在银行里,不再处理具体事务?也免得有心之人,老是拿我跟蔡皓年之间的关系做文章。”
这话倒是正合了鲁盛扬的意,他说:“女人吗?相夫教子是第一要务。既然李小姐还是想做一个好母亲,我们也该成全。康安,你说呢?”
在马康安看来,一来是李红莲是最清楚亨通内部情况的人,二来他知道李红莲走了之后,李红莲的这个位子,鲁盛扬肯定会派人过来。
他自然是不愿意的,说:“孩子不是有家庭教师,要是觉得现在的家庭教师不行,再换。”
“家庭教师替代不了……”
李红莲还在争辩,鲁盛扬年纪大了肠胃不太好,有些内急,索性不听两人说话,免得李红莲再改了主意。
他跑了出去,找到了卫生间,刚刚关了门,坐下。听见外头脚步声,一个声音:“舅舅,我看见小舅妈也来了。”
“跟你说了,别再叫她小舅妈,我把卖了亨通的钱全给了运顺和运畅,也算是对得起他们母子了,我跟她完全没关系了。”
这个声音不是蔡皓年?之前他是听说过,蔡皓年卖亨通的钱全给了李红莲,当时自己还亲自跑香港问马康安,李红莲巧舌如簧说绝对没有这件事。自己认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马康安私下跟他说,李红莲是最最清楚亨通的人。自己将信将疑回了星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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