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两句之后,姜先生就说正事了:“嘉鸿,果然如你所言,重庆方面告急,现在越南运输部稳定,且滇越铁路是窄轨,大件无法运输,而且日本从台湾抽调了兵力,要攻占的海南岛,如果海南岛被拿下,越南这条通路还能坚持多久,就很难说了。所以要尽快让滇缅公路的运量上来。但现在有车,司机没有着落。重庆请陈先生在南洋招募司机和修理工。我在重庆主要主持捐赠物资落实,你却是一直在协调运输的人,所以我们俩过来找你。听老太爷和你爸爸说,你们夫妻俩已经做好准备,一起回国了?”
“是,应该说我熟悉云南的运输,在云南也有人脉,如果我回去,车队遇到困难,我能协调解决。应澜就不用说了,她的车行出人出物,责无旁贷。”
叶应澜点头:“我会在车行招募人员,组成一个小队,跟随回国。我们修理厂这些日子已经在各种牌子的卡车上练出……”
这件事细节一句两句商量不完,余家留了两位先生吃晚饭,吃过晚饭,姜先生还要继续商量,被林先生说:“嘉鸿今日刚刚回来,我们已经占了他们那么多时间,不能这么不知情识趣吧?”
这么一说,姜先生立马说:“看我,看我,这么不知情识趣。”
送两位走,余老太爷转身,想起一件事来:“修礼,兴平号平安归来,咱们是不是该办个宴会,让那些人看看?咱们余家好得很。”
老太太是嘴上说,被人咒自己的长孙,老太爷哪有不恨的?
余嘉鸿立马建议:“阿公,刚才我和应澜在看《逃难到星洲》,场面十分感人。我们与其办酒会,办舞会,展现靡靡之音,倒不如包几场话剧,请亲友看话剧?”
余老太爷想了一下:“我宴会照请,演出也请他们看。”
阿公年纪大了,也有了老小孩的脾气,余嘉鸿给他们倒茶:“阿公,您马上要去美国,我们还得办个告别宴,这次我们就请看演出,作为兴平号平安归来的庆祝,也算是为筹款尽一份力。”
自己在风雨飘摇之际要离开马来亚这片土地,余老太爷一时感慨万千,又觉得自己大半生都过了,何必再跟那群人置气?他叹了一声:“听你们的。”
喝过茶,余嘉鸿偷偷拉着叶应澜要回房,刚刚出书房门,就被守着的玉兰婆婆给逮个正着,玉兰婆婆说:“少奶奶,房间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在老太爷和老爷隔壁。”
叶应澜点头:“玉兰婆婆,我去楼上拿换洗衣服。”
“我去找了小梅,小梅已经帮您拿过来了。”
这是一点机会都不给啊!
叶应澜笑嘻嘻地侧头看余嘉鸿:“那我去主楼睡了,晚安。”
余嘉鸿不情不愿地放手,叶应澜跟着玉兰进了主楼,睡进了阿公嫲嫲的隔壁。
余嘉鸿回房,自从发现山口夏子是间谍,他的神经就紧绷,跟重庆那里是说了,但是谁不知道重庆那里也是被渗透得像是筛子了,难保不会泄密,总算是掩护着军火出了越南,兴平号也完全脱困。
整个人精神可以放松了,倒也一下子就睡着了,只是一觉醒来,家里的房间还带着叶应澜的香气,就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好不容易天蒙蒙亮了,他穿了衣服就下楼,到了主楼,被玉兰婆婆撞了个正着,玉兰婆婆说:“大少爷,可真有心,这是要找老太爷喝茶吧?老太爷在穿衣服了,很快就来了。”
阿公从房间里出来,余嘉鸿被阿公拉着一起喝茶,喝到叶应澜起床。
就这么熬过了两晚,第三天,天刚亮,余嘉鸿就来嫲嫲的佛堂拜过,拿了烧香的黄布兜,拉着叶应澜去烧香。
去了庙里,余嘉鸿和叶应澜虔诚跪拜,他们夫妻二人能有这一世的缘分,定然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两人回到家里,刚好是午饭时间,余嘉鸿见阿公沉着一张脸,问他妈:“阿公不开心?”
“张义松知道我们请华商看话剧,他办酒会,跟我们看话剧的同一晚。”
星洲本就不大,本城的华商不是福建就是广东来的,像叶家老太爷这样宁波来的,实在稀少。所以互相之间大多沾亲带故,以前有关系的会全请,这次就不一样了,有好几家没有收到请柬。
其中还有余家的本家,甚至是当年余敬堂初到南洋投靠过的人家。
余老太爷重情,发达之后,一直关照这些人家的后人。
有人不稀罕收请柬,说是去了免不得又要捐钱,这种打不赢的战争,捐了不过是进重庆高官的口袋。
也有人愤愤,说余家这是无情无义。
听到这个消息,张义松立马也说要办酒会,时间就定在余家请大家看演出的当晚,他的请柬如洒水一般,凡是星洲有头有脸的华商都收到了,他相信普通人会脑子发热,但是华商们有这么大的身家,想来都能认清形势,计较得失,知道怎么选择更加明智。
吃过晚饭,祖孙三代一起坐在书房喝茶。
“如今在河内的那位是同盟会时期的元老,南洋与孙先生之间关系深厚,今日我们全力支持国内抗战,固然是为了救同胞于水火,为了中华之存亡。却也有与这个执政党之间的深厚情谊。重庆政府的领袖出生宁波,身边以宁波的大财团为主,这位身边倒是正儿八经的老班底,他身边的资金来源是哪里?”余嘉鸿喝着茶。
毋庸置疑,就是以广东和福建籍为主的南洋华商。
“闵粤籍南洋华商从一开始支持孙先生,就是为民族复兴,推翻封建王朝。当他背叛了中国,南洋商人大多心中有民族大义,不会跟随他。有一部分是出于政治投机跟着他,比如张义松和鲁盛扬之流,还有一部分观望的,我们就得想方设法影响他们。比如上次从上海来南洋的那几位老板,也是摇摆之人,但是到现在我们通过利益捆绑,也成功影响了他们。”余嘉鸿说道。
余老太爷喝着茶沉思后说:“既然一切从孙先生起,那么也该由孙先生来解这个结。嘉鸿打电话给林先生,让林先生跟陈先生约一下,明日是否有空,我想跟他探讨一下,当前之境况,如何破局。”
“好。”余嘉鸿去打了电话,回来问,“阿公打算如何破局?”
“请陈先生和重庆政府代表在晚晴园公开声讨投降派,请他邀请几位有名望的华商和我一起声明,绝不与投降派媾和。”余老太爷说道。
叶应澜有些疑惑,就这么说几句话,会有用吗?
不过当下也就是舆论宣传上跟对方争夺有利地位,他们这一派有民意支持,占着民族大义。投降派现在有这样身居高位,有影响力的号召,更多的是,抗战到现在,双方力量悬殊,持有悲观态度地人也不少。
第二日,余老太爷如约见了陈先生,陈先生与那位汪某人是多年老友,听闻那位有妥协之意,陈先生先是劝诫,劝诫无效后又发表:“日寇未退出我国土之前凡公务员对任何人谈和平条件概以汉奸国贼论”的公开电报提案。
听到余老太爷说的建议,陈先生说:“万万不可,子弹无眼,万一……我南洋华商岂不是失去一位中流砥柱?”
余老太爷笑道:“若是万一,也算是我一把老骨头以身报国了。无论成功与否,我们至少能让那些摇摆之人,不敢再妄动。我来安排前段,你有强大的号召力,你来后断。”
“敬堂兄……”陈先生送余老太爷出来的时候,还想说什么,看到余老太爷,他最后说,“兄大义,我记下了。”
为了遏制华商中间出现的对抗战消极的言论,南侨总会请星洲中华总商会出面邀请华商前往孙先生在南洋时候入住的晚晴园,面对孙先生的画像,追寻先生的救国足迹。南洋华人支持孙先生支持同盟会,乃至支持今日之政党,今日之政府,皆是以孙先生的三民主义为指引,为救国家与民族,而不应该成为某人的政治资本,被日寇所利用。
这个消息通过《南华早报》和《星洲日报》等华文报纸刊登,亦欢迎看到华人、同情中国人遭遇的友族前往。
虽然时间紧迫,但是到了那一日晚晴园门口的道路,早已拥挤地水泄不通。
余嘉鸿这些日子在南侨总会处理前往国内机工招募工作,他也算是半个工作人员,所以早早到来,叶应澜作为兴裕行的老板也收到了内场请柬,她也提早到来。
筹赈总会的人到齐了,陈先生也来了,老板们愿意来的基本全来了,唯独为了救国捐赠出钱出力,而且今天要发言的余敬堂还没到。
时间已经到了,阿公还没来,上头陈先生在演讲,叶应澜脑子里是早上吃早饭的时候,阿公抱着嘉鹄一直不撒手,跟着余修礼和余嘉鸿,一遍一遍地叮咛,而嫲嫲?嫲嫲是强颜欢笑。
叶应澜最近满脑子都是为了组建兴裕行赴国内团队而奔忙,大家报名踊跃,但是有些还是刚刚进来学徒工,本身能力还不到,况且要是老师傅全走了,车行和修理厂怎么办?接下去铁路全断,全靠汽运,上辈子自己带队一走,很多事情没有好好安排,到了人员物资都缺,这辈子她虽然准备做得已经算得上充足,只要略微想想,还是会骂自己是猪脑子,依旧会发现很多事情没想周全。
因此家里的事,她有些疏忽了。叶应澜想起自己撞前来滋扰车行的那个日本人,在天时地利下引起的民愤,从一定程度上也起到团结华人的效果。
阿公这个威望,他是认为儿孙都有出息了,他认为自己退居海外,还不如舍了这把老骨头?
“天……”叶应澜想到这里,她已经没心思聆听陈先生的教诲。
她的目光在寻找余嘉鸿,他那么聪明,怎么也没想到呢?
余嘉鸿是工作人员,他刚刚在这里,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忙了。
公公应该是和阿公一起来,公公也没到。
叶应澜心急如焚,一转念又觉得公公和丈夫只怕是知道了,他们俩也是这件事的参与者。
这?叶应澜告诉自己要平静,既然阿公已经决定了,自己也只能当成没猜到,她镇定地看前面。
果然,按照排程上余敬堂是第一位发言地华商代表,现在他还没到,所以一位来自沙捞越的华商发言。
一共安排了三位华商发言,两位都已经讲完,接下去就是重庆政府驻星洲的代表讲话。
这时人群发生了躁动,让开了道路,穿着藏蓝色长衫外罩着黑色马褂的余老太爷出现在中间,他在儿子的搀扶下,往前走,每走一步,鲜血滴落在地。
叶应澜看见这个景象,连忙惊呼:“阿公!”
陈先生迎过去:“敬堂兄,这是怎么了?”
“路上遇到了刺杀。”余老太爷用不轻不重的声音说道,“我还算是赶上了吧?”
“你还是先去医院吧?”陈先生劝。
“我有话要说。”余老太爷说道。
余嘉鸿跑了过来:“阿公。”
“没事。”余老太爷说了一句,往话筒前走去。
站到话筒前,他微微一笑:“诸位,抱歉!余某来晚了。”
下面静默无声,余老太爷仰头看了孙先生的画像,他说:“孙先生说过‘华侨的思想开通较早,明白本党的主义在先,所以他们革命也在先。’,黄花岗起义,牺牲的七十二烈士中三十一人是南洋华侨,南洋华侨一直支持他汪某人,是因为同盟会被嘲笑‘远距离革命’,他到北京什刹海旁的石桥下埋地雷,谋刺摄政王载沣,当年是何等英姿风发,慷慨激昂?然今日他奴颜婢膝,意图把中国变成日本的殖民地,让我四万万同胞成为亡国奴。南洋华人怎么可能支持他这样一个会遗臭万年的汉奸……”
余老太爷说着话,血滴落洇湿了地面,像极了一朵盛开的莲花,他说:“日寇未退出中国,我等绝不放弃支援母国!”
他的话,在场的人像是宣誓一般:“日寇未退出中国,我等绝不放弃支援母国!”
此刻台下医院的担架已经等着,余老太爷说完,在余嘉鸿和余修礼父子俩搀扶下上了医院的担架,叶应澜立马跟了上去,现场的叶老太爷也跟了过来。
阿公被推进了手术室,叶应澜坐在余嘉鸿身边拿着手帕擦眼泪。
好几位老太爷的好友都跟了过来,跟来的还有报社记者,这些人把手术室外挤得满满当当,为了保持手术室外的安静,余修礼说:“到外头去说,别影响医生做手术。”
余修礼在外面跟他们解释,他们是如何遇险,如何逃脱?
叶应澜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余嘉鸿握着她的手,握紧又松开了几次,更是给了她答案,她靠在余嘉鸿身上不停地流泪。
没多久,余家婆媳哭着走了进来。
两个小时后,手术结束,主刀医生走出来:“还算幸运,伤的位置不是要害。”
余老太爷被推了出来,余家一家子跟着去病房,婆媳排排站一起拿帕子擦眼泪,余老太爷的一般老友,站在外边看,余老太爷睁开眼,看着婆媳三代:“你们这是让我活着的时候,先看看死后有你们哭丧吗?”
听见这话,婆媳三人眼泪收也不是,掉也不是,余嘉鸿连忙说:“应澜,你陪着嫲嫲和妈先回去,我和爸在这里陪着阿公,你们回去炖些补血的汤来,让阿公好好补补。”
余修礼也嘱咐老婆:“你陪着妈回去。给我和嘉鸿也做了晚饭送过来。”
婆媳三个被推着往外,老太太和蔡月娥一起上了车。
蔡月娥问老太太:“妈,等下给爸炖什么汤?”
“去买猪脑,每天一副猪脑,让他长长脑子。”老太太拉长着脸,“要寻死就好好寻死,他想要听哭丧,等他回来我好好哭给他听。”
蔡月娥顺从地说:“我知道了,猪脑配陈皮五红汤。”
叶应澜不敢问,陈皮五红汤是甜的,猪脑能煮甜的吗?人能吃?
傍晚,叶应澜和蔡月娥婆媳带着嘉鹄来送晚饭。
余老太爷面前摆着脑花汤和姜母鸭,连宝贝小孙子都没心思逗弄了。
姜母鸭是老家味道,偏偏余老太爷不喜欢重姜。陈皮五红汤里泡着猪脑?
月娥都做了余家二十多年的老媳妇了,他们老两口的口味早就熟悉了,怎么就?
余老太爷胡子一翘,一道眼神看向儿媳。
蔡月娥低头:“爸,妈让做的。”
婆婆也真是的,公公这么威严,这不是让她难做吗?
叶应澜正在给父子俩摆饭菜,有鱼有虾,还有一盘海蛎煎,另外还有一砂锅的鼎边糊,空气里就是鲜香的味道。
余老太爷吸了两口气,他说:“给我来一碗鼎边糊。”
“妈说,您喝五红汤补血。”
余嘉鸿端着碗,碗里是鼎边糊,里面还有一大块海蛎煎,他坐在阿公的床沿,笑:“阿公,嫲嫲一片心意,五红汤补血,姜母鸭补虚。”
余老太爷看着大孙子这个混账东西,还故意凑近了让他闻香气。
爬在阿公床上的嘉鹄说:“嫲嫲说,阿公要多吃猪脑,吃什么补什么?”
余老太爷又看这个小东西,跟他哥一样,不是好东西。
余修礼过来端起碗:“爸,我来喂您。”
家里有佣人,医院有护士,余修礼要亲力亲为伺候父亲。
老太爷看着孝顺儿子,说:“放下,我一只手能动,我自己来。”
老太爷一小口一小口吃得比大姑娘还秀气,总算是吃了一半,也算是完成了任务,擦了擦嘴:“我吃好了,也没什么大事,医生说了在这里看两天,要是不发烧,就回家了。你们也早点回去。”
“阿公我留下陪您。”余嘉鸿说。
余嘉鸿这么说,嘉鹄索性躺下:“我也要陪阿公。”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孙子,余老太爷止不住笑,他侧头:“弟啊!跟爸爸妈妈、哥哥嫂嫂回家去。阿公没事。”
余修礼把嘉鹄从床上抱下来:“下来,你跟阿公睡,阿公就别睡了,给我回去。我在这里陪你们阿公,做儿子的还没孝敬老子呢!哪儿轮得上你们做孙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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