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婴这时正在堂上招待前来祝寿的客人,因她近日在朝中地位愈发重要起来,所以收到请帖的,基本上都来了,实在来不了的,也郑重打发了管家来送寿礼,连太后姒羌和延兴帝姬星都派宫官送了赏赐,这一天的景园里,真正是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到晚宴后半程,姬婴吃过了许多杯敬酒,才起身出到外面来,只说要去散一散,正好走到东边游廊处,碰到妫易也才出来,路过这里见月色清亮,一时贪看住了。
姬婴见状回身叫跟着的执事在远处候着,独自走了过来。
这几日宫宴府宴,她两个都参加了不少,但都没有什么机会能单独说上两句话,唯有此刻月下幽静,周边只有草丛里不时传来的虫鸣声,倒是很适合说话。
“今日你见到图台雅了,应该知我信中所说不假,她在这里过得很好,也算是我没辜负察苏和你的托付。”姬婴靠在栏杆边,轻轻说道。
妫易低头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王府里的确锦衣玉食,这几年多劳殿下悉心看顾,只是……”她想了一想,又抬起头来,“再好的王府,到底只有这一片四方天地,这里不是雌鹰能够展翅的地方。”
随后她又将下午在靶场的事,跟姬婴说了一遍,听闻图台雅说要做将军,姬婴默然片时,随即点了点头:“这事我先前也虑到过,但我还是想着,等她再大些,也等你在河西的位子再稳些……”
妫易回头看了看她:“今天下午我问她‘你愿意随我同去凉州吗’,你猜她怎样答的?”
姬婴只是静静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世子,然后说‘我想去,但是我要问过殿下娘娘,她同意了我才能随将军去’。”
听她说完,姬婴低头笑了,妫易也跟着微微一笑:“近日也好,过两年也罢,全凭殿下主张。”
姬婴笑完也想了一想:“我也难做这个主,这样吧,你再等我两日,我去请人给我拿个主意。”
随后她两个又就河西的事聊了几句,才一前一后分别回到了席上,正好此时又换上一班小戏郎唱新曲,众人又行了一回酒令,直热闹到三更方散。
第二日,姬婴在朝会后,私下向延兴帝请了旨意,后日带图台雅到城外鹤栖观敬香,说自己近日时常梦到她母亲,所以要带她去为其亡母打醮祈福。
原本这样事,是不必特意出城一趟的,但自从太虚观夷为废墟,城里也没有个像样的道场,所以姬婴总不时请旨出城,到鹤栖观敬香祈福。
姬星想着那里是她出身所在,人难免念旧一些,所以一概都是准的,这日他见朝中也没甚要紧事,于是依例准了,又打发了人提前过去清场。
姬婴本还想说这季节山蕈多,她午后过去,不必清场影响蕈娘们上山采蕈,但又怕他多想,于是便没再说什么,行过礼退了出去。
第二日正是朝中旬休,她一早起来,先陪同两个姑娘用了早膳,她这日已为图台雅向师傅告了假,又跟姬嫖说了说她们今日的行程,等姬嫖同书童往前院毓秀堂上课去了,才带着图台雅更了衣,出园登车,往城外鹤栖观驶来。
延兴帝提前打发了人封山清场,她想着今日早去早回,尽量在午后把青腰山腾出来,好歹影响小些。
这日鹤栖观还是照例派了几名女冠,在山脚下等候魏王仪驾,不多时,姬婴牵着图台雅过山门走进观内,息尘也笑吟吟地才走出正殿。
此刻息尘身后除了息念和静千外,还站着大师姊静义,见姬婴来了,也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姬婴同众人见毕,还是照例先进正殿,给后土地母元君上了香,让图台雅也上了三炷香,才走出来,此时息尘等人还在前庭等她们。
图台雅第一次来鹤栖观,好奇地四处打量,从前在邺城王府时,她也常往家观里玩耍,所以认得静千,也对道观内的布局有熟悉之感。
姬婴牵着她的手,来到息尘面前,息尘细细看了她片刻,随即温柔一笑:“贫道观小善士眉眼口鼻,不止像你母亲,更像你祖母。”
图台雅听这话一愣:“道长认得我祖母?”
息尘俯下身来,满眼慈爱地看着她:“不仅认得,而且熟悉得很,我那里还有一张她年轻时的画像,你想看看吗?”
图台雅眼睛一亮:“好!”随后又转头看向姬婴,见她笑着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手交给息尘牵着,才转身跟着息尘往后面香房走去,一面走一面问:“道长是怎么认得我祖母的?”
“这个嘛……要从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说起……”
息尘牵着她,两个人的对话声渐渐远去,姬婴见她们的身影转过了回廊,才回头朝这边庭中的静千和静义微微一笑,一同到旁边偏殿小屋里吃茶闲话。
从前在柔然遇到时局复杂的时候,姬婴总能从静千三两句话里得到些启发,这日也不例外,她三人在房中说了半晌话,又就姒丰谋反的后续安排聊了许久,直到有个女冠在门外敲门:“师娘带小善士出来了。”
息尘知道她这日回来的目的,也知道她不好久留,所以只在后面屋里跟图台雅说了一会儿话,并将自己珍藏的一张妘宫的画像送给了她,便带了她出来。
姬婴让图台雅进来静千这边屋里吃些点心,她则单jsg独跟息尘一起往东边小神殿里走来。
姬平的画像仍旧挂在香案上,她二人在案前各上了三炷香,才坐下来说话。
“妫将军想带她去凉州,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息尘微微点头:“此子命带驿马,血里有风,跟她祖母一样,适合更广阔的天地。”
姬婴低头想了想:“我知道了。”
不多时,她二人从小神殿里出来,姬婴也没留在观中用斋饭,带着图台雅早早下山回城去了。
第二日,她在朝会后向延兴帝请旨,让图台雅作为妫易的义女,随她同去凉州。
姬星此时已知她想尽快促成察合汗国的酒品贸易,好给国库添些进益,为此势必要稳住西北局势,稳住这位新上任的河西节度使。他想,送妫易一个义女,也不失为一种怀柔手段,遂当即应允。
三日后,姬婴将图台雅的随行养娘执事和讲学师傅都定好了,又跟姬嫖一起给她收了许多行李。
姬嫖虽也有些不舍,但她对离别一向看得开,只是嘱咐小妹常写信来,不会写的字就用画的,又给她装了许多吃的玩的,用以路上消遣。
到妫易离城前一日,她正准备去取文书,想到这次图台雅随她一起,也要领一份过城关防,但文书上大名如何写,还一时有些拿不准,所以这日又来找了一趟姬婴。
图台雅是察苏给她起的乳名,她一直没有用过姓,按理说随察苏的话,该用柔然国姓,但柔然帝国覆灭于姬婴之手,想来却有些不合适。
姬婴听完她的顾虑,笑着走到案前拿出一张花笺来,提笔写了两个字:“图台雅的祖母叫做妘宫,她应该姓妘。”
妫易接过花笺一看,上面是姬婴为图台雅新取的大名:“妘邈”。
又过一日,新任河西节度使离京上任的各项手续和仪仗车马,都已准备停当,巳时从西城门浩浩荡荡开出了洛阳。
姬婴这日也带着姬嫖,坐了辆车跟出城去,送了三里路停下来,目送队伍走远,才转道回城。
回到景园时,却见一辆华贵玉辇停在园外甬道上,这是姬云的座驾,果然一进园,便有执事迎上来说道:“长乐公主正在堂上吃茶等见殿下。”
姬婴知道她这是为姒丰一事后续处理事宜来见她,于是点了点头,让姬嫖先回后院休息,也不更衣,直接往堂上走去见姬云。
第109章 落灯风
姬云这段时间为舅舅姒丰谋反一事, 先是在宫中与母后合计了几日,离宫后又遵照她的嘱咐,去了几家重要族亲处分别安抚, 直到这日妫易离京,才来找姬婴详谈。
她此刻正坐在堂屋里吃茶, 忽然听到屋外阵阵脚步声响,果然抬眼见姬婴走了进来, 外衣未换,看样子是才从城外回来。
姬云忙放下茶盏起身迎道:“媎媎, 是我来得唐突了!”
姬婴也走上前握住她的手:“不唐突,我知你有话,因这几日妫节度在,不好来我这里, 咱们往后面坐去。”说完拉着她,往后面茶室走去。
等走到这边茶室外,姬云见她一直穿着蟒袍,行动吃茶都不便宜,还是让她先去换过衣服,只说不急这一时。
姬婴这才请她先在茶室中安坐稍候,自去旁边抱厦内, 更衣换了件雪灰色暗纹宫缎常服袍, 又回到了茶室。
这时已有执事人将茶炉茶吊都拿了进来,姬婴吩咐人关上门, 退了出去。
如今时节已近夏末, 距离姒丰起兵也过去三个多月了, 这段时间,朝中和河西北庭都忙着在为此事善后。
河西的凉州军, 虽是姒丰这些年一手掌控,但因他前两年重整北庭都护府,极少回河西,妫易便趁做沙洲做知节度事期间,联络起不少旧日部下。她花了一年多时间,陆陆续续将众人安插在河西各州军区内,才有姒丰阵中被杀后,凉州军迅速反水,妫易当即一呼百应,很快剿灭了他在军中的余下亲信。
妫易进京后,凉州军中非叛军的将士领完赏,便被她的亲信副将带回了河西,河西各州兵马使,皆因此事遭撤职送京待审,并由妫易举荐的大将原地继任接管,所以事后河西各州倒没出什么乱子。
至于北庭都护府,因是姒丰一手重建的,这次起兵本应该紧随其后,姒丰起兵前也是联络好了的。结果姒丰从晋阳南下后,往北召集援军的人马信件,全部被姬婴提前安排在朔州的人截杀,导致北庭迟迟没有收到起兵消息。
直到姒丰被杀时,北庭都护府还在等他的消息,当即被姚灼的部下帅一支燕东分军,带着勤王圣旨北上朔州,由朔州太守做内应,将一脸茫然的北庭大都护扣在了都护府内。
北庭各军未发一卒,兵符被朔州府衙临时接管,先前曾与姒丰密谋的北庭大都护及一众将领,则都被燕东军押回京城候审。
至此,所有因姒丰谋反一事被抓的,都是他在河西北庭的亲信部下,其它族亲倒是暂未受影响。
但朝中也还是为此不安了多日,众臣都知道新帝不是姒太后亲生,迟早是要向太后族亲开刀的,这次姒丰谋反便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但这几个月来所有的调查,却都仅仅指向姒丰本人,并没要借此大做文章的意思。姒太后事后也多次表示绝不偏袒胞弟,并爽快地交回了摄政权,朝中因此表面上平静了下来。
只是大多数人不认为新帝会将此事轻轻放下,所以平静的表面之下,各家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暗地里打听动向。
也有打听到姬婴这里来的,但她如今在朝中立场不明,看上去好像皇帝太后两边都站,身边人口风又紧,有人在这里碰了软钉子后,来打听的人也就渐渐少了。
姬云这日来,也是想找姬婴问问清楚,她不相信姬婴真的会站在二哥那边,要替他铲除姒家族亲。
姬婴低着头认真点了一盏茶,又在上面画了几朵祥云,然后轻轻推到姬云面前,笑道:“阿云今日能来,也叫我松了一口气,原本我想着回来后打发人,去给你送贴子,又担心你为着妫节度的事,不愿再见我了。”
姬云接过茶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愿见是没有的事,但前些日子妫节度在你这里走得近,朝中也有些见风使舵的传言,我也不知我这时候来,究竟合不合适。”
姬婴默默听完,没急着接话,又给自己点了一盏茶,却没作画,直接抬手轻轻抿了一口,说道:“既然来了,今日在我这茶室里,更无六耳在侧,我说一句实心话,激敬山候谋反,就是二哥为了不叫太后继续摄政做的局,至于为什么叫妫易接手这个节度使,那是为了让我在太后跟前难站。”她顿了一顿,又抬起头来看向姬云,“我受先帝遗诏,照拂大哥的家眷和旧臣,分明也算是个所谓太后党了,可如今随我回朝的大将,却成了平反的功臣,将来我两边不得好,里外不是人,他才好拿捏我,再摆布太后呢。”
姬星借此事收回了太后的摄政权,这已是朝中众人皆知的事了,但姬云没料到她此刻竟直白点明此事就是姬星做的局。
姬云低头想了想:“这样看来,媎媎的处境,竟也是十分危险。”
姬婴也摇头叹了一声:“因着妫节度,我这里近日看上去着实风光,实际上却都是哑巴吃黄连,说不出来的苦,明面上还得勉强撑着。”
她见姬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说道:“今日你来,想必也是太后的吩咐,她是明白人,一定知道我如今卷在这些事里,其实十分被动,所以叫你来试探试探我的立场,是也不是?”
姬云本不是十分工于心计的人,被她这样一问,说中了自己今日的目的,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母后也料你不会真的任二哥摆布,但还是叫我来确认一下。”
姬婴见她合盘托出,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太后娘娘果然还是知道我的,其实我能有什么立场?我不过遵照先帝遗命,尽我所能维持住皇家颜面罢了,总不能叫群臣看着咱们自杀自灭起来,来日史书记载,叫后人笑话。”
她两个在茶室内坐了半晌,又说了些别话,直到天色不早了,姬婴才送了她出来,只叫她来日进宫时,将今日二人私话,带给姒太后。
姬婴一直送她到景园大门口,看着她登上玉jsg辇,心里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演过很多戏,骗过很多人,她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唯独今日面对仗义赤忱的姬云,一番违心的话,说得自己倒生出几分愧意来。
她默默站在园门口,看着姬云的玉辇消失在内巷路口,轻轻叹了一口气,回身走进了园子。
晚间她在书房里坐了许久,只夜间传消夜叫了些点心,随后又一直在大案后面整理文书,直至三更时分才起身回房安歇。
第二天是个朝会日,她天不亮就早早起来了,跟同样早起的姬嫖在花厅里,一起简单吃了点东西。随后她更换了朝服,取了一片提神的调香参片含在口中,出门登车往上阳宫参加早朝。
景园距离上阳宫不远,路上的时间刚够她将今日要处理的事情捋清思路,没过多久车子停了下来,这是到了提象门外。
此时朝臣们已来了不少,姬婴走下车,周边一众朝臣见她来了,不管心中怎样看她,碍于她的身份,都少不得拱手问候一句“魏王安好”。她也从不挑人礼数,拱手的作揖的和只是微微欠身的,不论态度如何,她都一律笑呵呵点头,算是跟众人都打过了招呼。
到卯正二刻,朝臣们皆已在宫门外列队肃立,有宫人准时前来开启宫门,众臣跟着礼官,鱼贯走进了上阳宫内。
这日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议的,早朝半个时辰就叫散了,延兴帝起驾离去后,果然又有个宫官走出来叫姬婴留步,传圣上口谕让她前往两仪殿觐见。
昨日妫易才离京,就有长乐公主姬云到她园中谈了半日,这些都瞒不过姬星,她料着今日朝会结束后,他必然会留她下来问话,于是站住了脚步,跟着那宫人从后边门离开了观风殿,往两仪殿步行走来。
姬星此刻已脱了朝服,换上了一件半正式的常服,正坐在两仪殿书房大案后面看宫官拆奏疏。
每日由政事堂呈上来的奏疏,都是严格密封的,以确保皇帝御览内容为大臣上奏原件。凡奏疏都需先经皇帝看过,再定哪些留下做御批,哪些直接发回政事堂,由宰辅们议定批复后呈上来,皇帝确认后,由掌印宫官加盖御印,再发往门下省复核,若门下省认为批复失宜,哪怕是皇帝御笔也有权封驳,打回政事堂复议,只有经门下省复核无误的,才会转尚书省发回奏疏批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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