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尘坐在矮几边的蒲团上,见姬婴连日奔波,此刻额间碎发凌乱,也没去管它,只顾低头吃饭,看上去倒像是饿了好几天一般,息尘满眼慈爱地看着她风卷残云吃完了一餐斋饭,抬手给她理了理鬓间碎发,笑道:“知道的是个藩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跑来的小叫花子。”
姬婴笑着擦了擦嘴:“今天只早上在店里吃了碗汤饼,白日也没停歇,一路跑马到天黑,可不饿坏了我。”
等外面小道童进来端走食盒,息尘才悠悠点起香来,因天晚了不宜饮茶,息尘便从旁边拿过一小瓶蔷薇露,给她调了一盏香汤清口。
她二人在矮几两侧对向而坐,姬婴喝了两口香汤,才见息尘轻轻将她带来的那个信匣,放到了面前的矮几上。
姬婴今日一进观时就将这信匣交给了息尘,没有细说来历,只说有重要事稍后详谈,但息尘一见到那盒子上的花纹,就知道这是妘宫的东西,却也没有急着打开,只是等她吃完饭,才又拿了出来。
姬婴伸手打开那信匣上的锁扣,拿出了里面一沓信:“这信匣的主人,师娘认得。”
息尘微微点头:“是我的故友妘宫。”
“那这信里用的密文,师娘也一定认得,我这次专程赶回来,就是想请师娘替我看看这些信。”
息尘没有答言,只是缓缓打开那些信,一一展开认真读过,姬婴端着香汤盏,一面小口抿着,一面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却见她始终面如平湖,瞧不出什么情绪。
等她按着时间顺序将信看完放下来,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信中所讲的许多事,我也是今日方知道。”
听息尘这样说,姬婴一时有些不知从何问起,只是倾身靠在矮几上,等她继续说下去,可是她却沉默了,似乎也是不知从何讲起。
这时室中蓦地安静下来,二人默然对坐,只有香炉内缓缓升起的轻烟,和一旁仰莲瓷灯中微微闪烁的火苗,让屋子里看上去没那么沉闷。
直过了半晌,息尘才缓缓开口,将许多年前的往事向她娓娓道来。
息尘在入道前,本家也姓妘,与妘宫同生于姑苏城外一个小镇上,她两个也算是同宗族亲,是自幼一同玩大的好友,长到十五六岁上,她生了场险病幸被一女冠医活,此后便随那女冠入了道,而妘宫彼时则忙于乡试,二人从幼时形影不离到只能闲暇时偶尔再聚。
几年之后,妘宫去了姑苏城做贡生,正巧息尘也随师在城内一间坤道观参学,又恰逢太子姬平来江南道办差,因缘际会下与她二人相识。
当时因姬平追查一桩贪污案,得了她二人不少帮助,结案后三人在姬平的园子里小聚,又聊起妘宫正在学波斯语的事来。
她因儿时有个族中姨妈从西域出使回来,给她讲了许多西域奇闻,令她十分着迷,于是她也立志要做个使臣,有朝一日走出江南,去京城,去西域,去草原,去看看外面的广阔天地,姬平和息尘坐在她对面,看着这个水乡姑娘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宏大愿景,也都随声附和鼓励。
当晚三个年轻人越聊越投机,虽然身份各异,却是倾盖如故,在江南暮春时节的温润花园里,对饮谈讲直至深夜,便趁着酒劲,在月下义结金兰。
此事过后,姬平很快回到了京城,息尘开始随师四处游历参学,又过一年妘宫进京赶考,得中后被姬平安排进了鸿胪寺,半年后她终于如愿踏上了去往波斯国出使的征程。
而当时在洛阳的姬平,因连年推动地税改革,触动了江南及两湖等地乡绅豪强的利益,朝中又多有这些地方出来的大臣,曾受过乡绅资助,因此渐渐形成了一股反对太子的势力,开始暗中扶持姬平的弟弟楚王。
中原朝中暗流涌动的同时,西面和北面边疆也不甚太平,为减轻朝中在边境的军事投入压力,妘宫受姬平之托,在波斯国出使结束后,直接从西域转道去了柔然。
她见燕北各州饱受两国战乱之苦,决定借机进入可汗庭王宫,留在柔然大可汗身边为边境纷争尽力斡旋,几乎是凭一己之力保得燕北七州十年太平,给中原朝中省了不知多少军备开支,只是除了姬平,朝中并没有人知道妘宫此人的存在。
妘宫与姬平的多封通信内容,都跟北境两侧军事部署有关,在息尘翻译到其中一封信时,姬婴注意到里面写着妘宫信奉了萨满神教,并举荐了一位女萨满进入柔然可汗庭王宫,她在信中也写了那名女萨满的名字,正是如今金帐汗国的开国国师阔都萨满,原来此后种种,始于当日。
有妘宫在漠北出力,给姬平掌管的户部减轻了许多压力,但楚王一党仍在朝中快速发展,姬平一面要管着各部公务,一面还要应对来自暗处的恶意摸黑。
就在之后的一年秋日里,眼见时机成熟的楚王一党,告发太子姬平在府中行巫蛊祠祭,诅咒皇帝并祈求自己早日登基,当时正在病中的先帝闻言大骇,命太子作速进宫回话。
匆匆赶往上阳宫的姬平,在玉京门外遭遇埋伏,被楚王带来的人以暗箭射杀,之后楚王进宫称太子企图谋反,事败后逃回府中畏罪自戕焚了园子。
妘宫信匣里最后面一封记录玉京门事变的手札,是当时跟着姬平进宫面圣的亲随,在姬平遇刺后赶回太子府,收了一些重要文书和信件,在楚王派人前来放火时趁乱从暗门逃了出来,一路向北越过边境来到柔然可汗庭,将前后事告诉给了妘宫,才被她记录了下来。
在手札后半部分,妘宫列出了当日参与事变的所有朝臣,息尘拿了一支笔,将密文翻译过来的名字写在了一张笺上。
姬平当年出事前,息尘正带着姬婴在蜀中一间道观内,听闻京中生变,便连忙收拾东西带着姬婴去了岭南躲避,所以京中的事她只知道个大概,也猜出了所谓的太子谋反、事败自戕,定是楚王的设计,但内中实情在她从岭南辗转回到洛阳城外青腰山时,已被刚登基的楚王抹杀了个干净。
只有几年后妘宫匆匆带着男儿前来求医时,才跟她说了两句姬平当年的事,但并没有将相关细节告诉给她,只恐说多了会给她和姬婴招来杀身之祸。
妘宫将这信匣收在科布多,原本是想再找机会为姬平报仇的,只可惜天不假年,就在她刚刚有所计划时,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夺去了性命,这些秘密也随她一起,沉睡在了科布多。
姬婴拿起息尘写完的那张名单看了看,那上面的人名,有眼熟的,也有陌生的,所做的事也都记录在内,十分详尽。
她看了两三遍,将纸轻轻折了起来,贴身收好,在她方才看名单的时候,息尘一直在看着她,见她将名单收起,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静玄,要有耐心,永远要有耐心。”
耐心,这是息尘从她小时起就在反复不断教她的,她都记着呢。
于是她也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息尘的手,微微一笑:“师娘放心,我有分寸。”
第91章 出亭柳
姬婴从息尘的香房里出来时, 已是三更天了,她原来住的屋子,还原封不动留在那里, 柜中她从前的铺盖也才新洗过。
她简单在外面洗漱毕,换上了息尘提前给她备好的寝衣, 铺好被褥躺在上面,闻着熟悉的味道, 很快睡了过去。
秋天的青腰山里寂静凉爽,她睡的这铺盖在这时节也是薄厚正好, 清晨时她在前殿的钟声里悠悠醒转,抬起手来伸了个懒腰,这一夜睡得真是好极了。
等她洗漱更衣毕,走出房门, 见到众女冠才下了早课,正陆陆续续地往斋堂走去,jsg她看到这一幕,恍惚间只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正在愣神之际,监院息念从正殿走出来,看到她站在这里,轻轻拍了她一下, 笑道:“如今可真是富贵乡里人了, 睡到这早晚才起。”
姬婴回头见是她,低头一笑:“师姨惯会取笑我。”
“不取笑你, 你回来, 我高兴。”说着搂过她的肩膀, 也往斋堂走去,等她们端着餐食在桌边坐下来, 正好息尘也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到前面取过一盘餐食,走到息念身边坐下来。
观中的早饭,还是那万年不变的老几样,姬婴却吃得很香,取来的餐食都吃得干干净净。
等众人安静用完早饭,姬婴擦了擦嘴,低头想了想,她回来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本应今日就启程回去的,但此刻却改了主意:“我想,明日一早再走。”
息尘漱过口,放下水杯看了看她:“路上来得及吗?”
她点点头:“来得及,我留了十日出来。”
息尘看了她片刻,又看了一眼息念,对姬婴说道:“今日咱们观里还要派人进城,往太虚观送一批降真香,预备下月初一打醮用的,你戴上面纱,跟着一起去吧。”
她听了眼睛一亮:“好。”
等众人都离开斋堂,息念到前殿分派了进城送香的人,半个时辰后各处打点完毕,便送众人下了山。
这日领队送香的,正是前日下山接姬婴的那大师姊,姬婴穿着跟大家一样的青衣道袍,头上戴着相同的防沙网巾面罩,和众人一起坐在装塔香的车上,悠悠往洛阳城内驶来。
太虚观这日清闲,门口当值的几个乾道也难得心情好,见城外的鹤栖观早早前来送香,倒没像往日那样反复抽检为难,只大略查了查,便收了香叫她们去了。
师姊出来后,带着众人转道往琉璃街悠悠行来,只说找家茶楼歇歇脚再出城。
姬婴昨日就听那暗卫说了,今日世子上午课业例休,长乐公主说要带她进宫给姒皇后请安,请完安出宫后,会照常先到长乐公主府用膳,然后再回景园。
她原想着算算时间,从太虚观回来,也许能正好能赶上姬嫖从姬云那里出来,不想这日差事办得极顺,竟提前出来了。
几位女冠赶着车,来到了琉璃街一间大茶楼前,将车停在外面,走进去挑了个临街厢房,点了茶和果品,一面等茶,一面闲话。
等茶点上来后,堂倌退出去将厢房门关了起来,大家才纷纷摘下面罩吃茶,只有坐在临窗的姬婴还戴着面罩,只是朝街外面看着。
果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远远地就见一队禁军士兵往这边街上一路小跑,随后五步一人依次站定,过不多时,便见一辆宝顶雕花车缓缓往这边驶来,正是长乐公主姬云的座驾。
姬云平日在城内出行,一般都是不叫净街的,只带一队护卫提前开路,所以此刻街道两边民众和店铺中人,也有不少好奇张望的。
这个路线,应该是姬云刚刚从上阳宫出来,正准备回府的。
姬婴定定地看着那车,只见车窗是开着的,只挂了个薄纱帐子,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影。
这时,她们吃茶的这间厢房隔壁,传来几个人聊天的声音,“这是哪位贵人出行?这么大派头?”
“看来是你少来这里,这是长乐公主的仪仗,每次出宫回府都打这里经过的。”
话音刚落,正在姬婴只是看那车窗的时候,忽然那车帐子被人掀开了一角,接着伸出一张机灵的小脸儿,头上戴着一个小金冠,一双圆眼大而明亮,只朝外面看了两眼,又回过头跟车里人说话,将车帐子复又撂下了。
旁边厢房里的人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有个人好奇问道:“方才车里一闪而过的那小孩儿,你们瞧见了吗?我听说长乐公主膝下没有女男呀。”
对面一人似乎很了解宗室之事:“那应该是魏王世子,魏王离京就藩,留了世子在京为质,长乐公主时常去接了一同进宫请安,颇为关照的。”
旁边人听了不禁“啧”声摇头:“这么大点孩儿独自留在京中,亏这魏王怎么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留在京中念书不比去封地强?你知道教世子念书的是谁吗?翰林院嬴业博士,到封地能有这样好师傅?再说了,藩王送世子进京念书也是常有的事,多得是六七岁上开蒙就来的,还未见得能有那样好园子住着,还有师傅上门来教,又得公主处处关照。”
说完那几个人又就“孩子是带在身边好还是送来京城好”,开始热烈讨论起来,另一边厢房内众女冠只是默默吃茶,坐在窗边的姬婴还看着那辆渐渐走远的车,一句话也没说。
距离她离京就藩,到如今四个多月过去了,虽然也能时常收到连翘打发人送来姬嫖的功课,但数月未能见到一面,还是叫她十分放心不下。
今日她本想着能远远看到个身影就知足了,不想正好在车子路过茶楼的时候,姬嫖突然打开了帘子,叫她瞧见了正脸,看上去神气十足,似乎又长大了一点。
她低头微微一笑,同众人在茶楼里坐了一个时辰,又要了些点心,等吃得差不多时,只见从长乐公主府的方向,又开出来一辆打着仪仗的车子,这次不是禁军开路,而是两列王府护卫围着车子往前走着,车前面一只灯笼上写着一个“魏”字。
这是姬嫖在长乐公主府上用完了膳,正坐车回景园。
这边茶楼内,众人已吃得了,于是也都起身结账,缓缓走了出来,她们这边赶的车,跟那辆打着“魏”字灯笼的车子顺路,远远地跟在后面行着。
走到景园附近时,前面那辆车子转进了内巷,姬婴这边跟众女冠送香的车子,还是沿大路往前走着,她坐在车上,见转进内巷的那辆车在景园西门处停了下来,又见门口站着迎接的人正是连翘。
等那车停稳,一个穿着银蟒袍的小女孩从车上跳了下来,牵过连翘的手,连说带笑地往里走着,又忽然一回头,看见内巷尽头的大路上,正好有一辆看上去不甚起眼的厢车经过。
姬婴见她往这边看,忙低了下头,随后又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还戴着面纱,于是又抬头朝那边望了过去,只见姬嫖还在转头往这边看,直到连翘俯身似乎在问她瞧些什么,她才回过头去,跟着连翘走进了侧门。
这时,姬婴坐着的这辆车已开过了那条内巷,她这才转过头来,又回想方才看到的那个小小身影,看上去也长高了一些,知道她果然过得不错,才终于放下心来。
过不多时,车辆缓缓出城,姬婴回头看着那城墙,松了口气,这次无诏私自进京,确实有些太过冒险了,不过她见到了姬嫖两次,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回到鹤栖观后,姬婴同息尘和息念一起用了斋饭,早早回房安歇,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时,她起身先去了东边小神殿,给姬平的牌位上了三炷香,走出来又到正殿上过香,才辞别了众人,跟来时那暗卫一起下了山,到山脚下取过马来,翻身跃上马背,挥鞭朝着邺城方向而去。
她回程的路没像来时那样赶,所以路上比来时多花了一天,进邺城这日,正是她“闭关”的第八日傍晚。
连日赶路也叫她疲惫不堪,进园后她先悄悄去瞧了瞧图台雅,随后又回到玄千观内,沐浴更衣罢,在静千给她留好的屋子里倒头就睡,这一觉真是昏天黑地,第二天她醒来吃了点东西,又回去接着睡,直睡了整整两日才缓过来。
到姬婴“出关”这日一早,长史姞茂前来请安,见她身着道袍从玄千观走出来,精神抖擞,神采飞扬,走上前行礼笑道:“属下恭迎殿下出关。”
姬婴也笑着抬手请他起来:“我这十日闭关,跟着道长修炼,果然通体舒畅,受益匪浅,外头的事,又多劳你了。”
姞茂再次欠身:“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说完请她往书房走去,一路上跟她讲了讲近日的公务,姬婴见他如今行动说话乾乾翼翼的,jsg笑着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此后她便安心留在邺城,每日玩乐修道,偶尔听听封地公务禀报,仍是从不干涉府衙政令,赶上年节又时常打发人往京中送礼,但也并不提要回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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