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其余衙役都在门房处休息,倒不觉得什么,只是姞茂独自一人在偏厅,浑身坐得酸疼,只得站起来活动活动,又不敢吃太多茶,怕有执事来叫找不见人。
直到未时初刻,才有后院执事悠悠来请,说魏王殿下已准备好了,叫他直接带人往后花园桃林去。
他忙去门房叫了人,带上移栽树木的工具和装树的大瓮,急急跟着引路执事往后花园走来。
到这边桃林时,果然见魏王已带着几个执事等在这里了,他忙走上前给她行了个礼:“属下参见魏王殿下。”
“嗯。”姬婴坐在一个现搬来的大椅上,懒懒抬手指了指前面的一颗小桃树,“就这一棵,开始挖吧,叫大家小心着些,莫伤了根。”
众人得了令,便都走上前开始动土,忙了有一个多时辰,终于将那棵小桃树移栽到了大瓮里,整个过程十分小心,一颗桃儿一片叶都不曾掉。
姬婴一直坐在边上吃茶,后面几个执事打着伞盖,身边一个小郎欠身打扇,见树已移得了,才起身走过来转圈看了看,亲手将些不大好看的叶子修了修,不好看的桃子也先摘了下来,其余的桃儿都叫人套上了备好的福字红色网纱兜,这些纱兜都是玄千观道长亲自持诵过的。
等弄完,她又围着树看了两圈,满意地拍手笑道:“这样就好了!”
说完又回头对姞茂说道:“太子生辰贺礼不同寻常,你得亲自走一趟我才放心,这次有劳你,等你回来了,我叫山雀儿唱个曲子你听。”
她口中说的“山雀儿”是前不久选上来的一个面首,虽然长得不甚叫她满意,但难得一副好嗓子,唱起曲儿来声音通透清亮,婉转悠扬,于是姬婴便将他留了下来,取名山雀儿,只是不爱看他的脸,所以叫他终日戴着面纱。
一个山雀儿,还有一个跳舞的云雁儿,都是魏王身边近日比较得宠的,轻易是不叫出来见客的,更别提给外人唱曲儿了,这可是难得的殊荣。
但姞茂听到这话,嘴角微微抽了一抽,上回她可没说这生辰礼还得需要他亲自去送。
姞茂低头迟踟蹰道:“这……若属下往京城送贺礼去, 那殿下这边……”
姬婴摆摆手:“我这里不用你操心,至于封地的公务嘛,就叫姜太守另外派人禀来。”
她见他还有几分迟疑, 又补了一句:“给太子贺生辰是大事,万万马虎不得, 把这事办好了,我得好处, 你也跟着沾光。”
姞茂听她这样说,心念一动, 看来这魏王也并不是一点回京的心思都没有,他也知道她曾在京中替太子办过差,这次郑重送生辰礼,估计也是想试探试探太子的态度, 或许还要为来日回京做些铺垫,这样说来的确十分重要。
他想了片刻,随即欠身说道:“属下一定不辜负殿下所托。”
正在他等着姬婴召他往书房去,吩咐这次要到太子府打探的事时,却见她站起身来,说道:“行了,你明日好生把这桃树送去, 大哥能尝上一口, 就算我的心意没白费,去吧。”
说完她伸手拿过一旁小郎君手中的扇儿自家摇着, 悠悠带一众人走了。
只留下姞茂还在原地兀自发愣, 直到有执事人要来引他出园, 他才回过神来,敢情真就是纯叫他送树啊?
他看着姬婴带着一群人走远的背影, 还是觉得此行若能打探到太子那边的一些情况,回来时也可以再看看她的反应,于是他低头恭送她离开,转身带着人抬树出园去了。
姞茂第二日启程时,姬婴又派了两个执事前来相送,其中一个跟着他一同进京送贺礼,另一位等众人离城后,回身去府衙请太守姜信午后到王府面见魏王。
姬婴这日又是照例睡到晌午,起来懒懒用过早膳,又在东屋窗下榻上歪了一会儿,才听执事来报说:“姜太守到了。”
她坐起身回道:“好,请她到书房外间稍后。”说完下榻更衣,也没带一个执事,独自拿了把扇子,闲闲往前院书房走来。
她迈进书房大门时,姜信正坐在外间厅里吃茶,抬头见她穿着件家常纱袍走进来,忙站起身来就要行礼,却被姬婴走上来一把拉住了:“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姜太守不必多礼。”说完便笑着拉她往书房里走去。
等执事人端了茶来放下,又退出去将门关起,姬婴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见姜信坐在客位静静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发话。
她放下茶杯笑道:“前日我同姞长史说,要将封地公务从五日一禀改成十日一禀,他没敢应承,只说还要问过姜太守,正好我今日得闲想起这事来,所以请姜太守过来问问此事可得行么?”
姜信听她这样说,微微欠身答道:“封地诸事需禀过遥领藩王,这是朝中定下的规矩,虽然大部分公务其实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但殿下才来封地不过月余,还是不可荒废了公务才是。”
见她言辞谦恭但态度坚决,姬婴低头想了想,随即又笑道:“既这样,那我也不叫姜太守为难,咱们还是维持五日一禀,但是要请姜太守另外派府衙上的人前来,中间五日我叫姞长史代我听禀,每十日我亲自同姞长史一起来听,如何?”
姜信抬眼看了看她,心下忽然明了,她这是不愿意让封地诸事,都通过姞茂一个人传话回禀,所以要借此直接跟她从府衙派来的人了解政务,于是颔首笑道:“若殿下觉着每五日一听太累,这样也好,若其中有要紧事,再请姞长史代为转禀也是一样。”
姬婴见她同意了,欣然一笑,又闲闲同她说了几句别话,喝完一回茶,才亲自送了她出来。
等送走姜信,果然第二日便有府衙派了一名郡丞前来,为姬婴禀告近日封地要务,其中内容的确要比之前姞茂禀上来的丰富一些,不仅有治民决讼,还有城乡选贡生进贤等事,甚至还给她讲了几桩城内和田庄上最近发生的趣事。
她听完这些方才感觉到,脚下这座邺城,终于鲜活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她又寻了个由头,把姞茂安排进府中的人陆续打发了,实在甩不脱的,都赶到了前院跑腿使唤。
包括最早留下的几个面首,凡是经姞茂选送进来的,都借故赶了出去,只留下了她亲自派人选来的三个人近身服侍。
等姞茂半个月后从洛阳回到邺城,魏王府各处执事已清洗过三轮了,他听亲随回话,说是因魏王内室丢了个纯金冠,人仰马翻查了数日,发现是个面首偷走了金冠,又转托人送出府,要换成钱给家里人还债去,魏王为此动了大怒,打了相关一众人,又遣了许多人出去。
姞茂听完心惊不已,那个据说偷发冠的面首,是他后来选送给魏王的,当时他被魏王催着选人送去,也顾不得看家世,只是见人长的好看就挑来了,他回想了片刻,这小郎家里的确穷,父亲是个赌鬼,要说干出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次的事还牵连了他安插在王府中的人,但此刻他已没心思琢磨那些人了,只想着得先把自己摘出来,莫要因此影响了仕途。
这日,他风尘仆仆进了jsg城,先到府衙应卯,在值房里净须洗了脸,重新束发修了眉毛补了脂粉,又换了身熏过香的洁净官袍,这是魏王的规矩,但凡男官,都得匀面梳妆齐整才能见她,否则就算殿前失仪。
他忙完这些琐事,在镜前来回检查了两遍,见没什么问题,才匆匆带着太子姬月赏的东西,来到魏王府门首求见魏王。
姬婴早在他进城时就收到消息了,但没有立刻出来见他,等他在前院偏厅里坐了半个时辰,才悠悠从后院出来,叫人带他进书房里回话。
姞茂跟着那引路执事,低头走进书房里,将要回的话又反复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其实他这次去洛阳,差事办得十分顺利,路上花了七日,小心翼翼将那棵桃树完好无损地送进了太子府,正赶上太子姬月生辰前一日,他又碰巧当日得闲,亲自走出来看了看,直感叹魏王妹妹有心了。
姬月前几个月过得不大顺,但近日否极泰来,几桩公务都赶在生辰前办妥了,加上今年浙江春蚕收成极好,给户部减轻了不少压力,虽然前段时间两湖防汛的事叫梁王姬星得了些许称赞,但姬星如今也愈发低调,办完这事回到京城后,仍旧管着自己那一摊子事,并没有因此贪功,开景帝也只是赏了姬星几处田庄,未再有其他实在提拔,让姬月稍稍放心了些。
他见了这贺礼,又听魏王府上来人说了说姬婴的近况,知道她一到邺城就见到了借债文契,还想着大老远派人送生辰礼来,虽然只是一颗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的桃树,每片叶子都好似写着“有心但没钱”,也算是礼轻情意重。
他又回想起自己当初因冗事缠身,说好的要留她在京城,也没能帮她说句话,加上修建魏王府欠债这事,他也知道里面有工部的那些弯弯绕,这次承建魏王府的官员,还都是他的人,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款待魏王府来的人住了几日,走时又开府库给姬婴拿了一小箱三十两金锭,又叫来了宗正寺的人,让把魏王府的债划到户部,由十年债改为三十年债,往后魏王可以用年禄慢慢还,省得在封地还要俭省度日。
这些对于姬月来说,都不过一句话的事,却是给姬婴解了一大难题,她坐在大案后面,听姞茂将去洛阳前后事说了,满意得连连点头:“好,好,这事也多亏有你走一趟,给咱们王府立了个大功。”
他原本回话时还有些惴惴,想着不知姬婴是否会提起面首偷冠的事,但见她听禀全程和颜悦色,又夸了他一句,有些受宠若惊,忙低头说道:“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说完他顿了顿,张嘴想问问那面首的事,但突然又想到自己才一回城就问这件事,似乎显得有些过于消息灵快了,于是又把嘴合上了。
姬婴坐在大案后面托腮看了他片刻,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往椅背上悠悠一靠:“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咱们王府也出了桩大事,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姞茂只得低头回道:“属下回城到府衙时,确实听说了些传言,只是听得不大真切。”
姬婴看了他一眼,简略将那面首偷金冠的事跟他说了一遍,随后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该是知道我的,自漠北国破逃难回来的一个穷藩王,一身所有皆拜宫中所赐,那顶金冠,是皇后当着金帐汗国来使,亲赐予我的,他就那么大胆子盗了去。”
她停顿片刻,将手撑在椅上,身子超前倾了两分,语气严肃:“这可是你挑来的人,变卖御赐之物,叫宗正寺知道了,报与皇后,你的仕途前程,要也不要?”
姞茂一听这话慌忙跪下了:“属下失职,求殿下开恩!”
姬婴见他这样,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书房里一片沉寂,半晌后,她才从椅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伸手拉他起来,语气也柔和了几分:“好在我发现得及时,那金冠没有被熔,否则我也难保你,如今冠已拿回来了,此事可大可小,鉴于你这次给太子送生辰礼办得不错,我想,功过大约可以相抵了。”
姞茂战战兢兢站起身来,听她这样说,只是低着头不敢答言,姬婴见状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你才回城,早点回去歇着吧。”
说完便叫了执事人进来送他出去,她回到大案后面坐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这个长史是开景帝让宗正寺指派来的,她暂时还不能动他,但好歹借此事,让他收敛几分。
又过几日,初秋的气息渐渐开始浓厚起来,王府中的花草树木,也都带上了点点秋色。
姬婴这段时间只在王府后院起坐,每隔十日来到前院亲自听禀公务,却也只是听听而已,从不曾发令干涉府衙政务。
长史姞茂后来见她果然没有因面首盗冠一事为难他,于是办差更加勤谨,也不敢再往王府里塞人了,日子过得倒也风平浪静。
这日,姬婴正同静千在家观东屋里吃茶对弈,忽然有姞安派来的亲信,悄悄从家观这边东北角暗门来送信,带来了一个黑色的雕花木漆盒,正是阿勒颜亡母妘宫的信匣。
她打开盒子,见里面果然放着二十余封旧信,一一展开看去,和阿勒颜先前带来的那封信中的字体是相同的,她看完将那些信仔细收好,又问了问察合汗国近日的事,得知阿勒颜已同使团回到了科布多,那边的眼线也都由姞安亲自换过了,才令执事带那人下去休息。
随后她又在这边观中跟静千合计了一阵,选好了日子,这天听完府衙禀告公务之后,她召来了姞茂,跟他说自己要在家观内闭关静修十日,叫他不要来打扰,又吩咐了几句别话打发他出去了。
等姞茂走后,她回到后院换了衣服,跟静千交代完府中琐事,从观中暗门出了王府,赶在城门下钥前,跟着出城的人群离开了邺城。
到城外,早有她提前安排好的暗卫,牵着马迎了上来,她将信匣放进马背搭子里,翻身上马,扬鞭向洛阳方向疾驰而去。
第90章 忆江南
“我记得当初来邺城时, 在路上走了好几天,所以从邺城到洛阳,究竟有多少日路程?”
“仪仗车马行驶缓慢, 需要五日,正常骑马三日能到, 玩命骑马,两日也可以拼一拼。”
“不用玩命, 不用玩命,三日足矣。”
姬婴和那个暗卫在路上说笑了两句, 连日向西南方向赶路,这日晚间在汴州城外一家乡间脚店里下榻。
用过晚饭后,姬婴叫了暗卫到屋中说话,这暗卫是从洛阳景园赶出来接应她的, 这几日赶路也没怎么好生说几句话,眼看着马上过汴州,再有一日即可到青腰山,姬婴才放慢些速度,这日早早投宿,向她细细询问起景园的近况。
那暗卫将世子姬嫖近日的事都说了一遍,得知她在园中每日上午勤谨念书, 下午跟着骑射师傅学起了棍术, 平日里甚少出门,只偶尔有长乐公主前来接她进宫给姒皇后请安, 她听完又问了问姬嫖的饮食起居, 知道她一切都好, 才缓缓点了点头。
虽然这些事她也都知道,平日里每隔三五日就有连翘从洛阳传信到邺城, 将姬嫖每日功课起居详细告诉她知道,但她还是想从旁人口中,再听一遍这些琐事,哪怕都是相差无几的内容,也听得津津有味。
她们在汴州城外歇了一晚,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她便同那暗卫再次上路,跑了一日马,在傍晚时分终于来到了青腰山脚下,正好是她离开邺城的第三日。
息尘早收到了她的消息,派了两个女冠在山脚侯她,她们远远地见那边二人来了,忙迎上前。
姬婴轻巧下马,朝走上前来替她牵马的那个年长女冠甜甜一笑:“师姊好。”
那女冠见她同那暗卫一样,都是一副紧身短打侠客模样,微微一笑:“今日这打扮却伶俐,腹中早空了吧?晚上特意开灶给你们做了消夜,走吧,回jsg家。”
说着带她们一路说笑闲叙上山,进山时日头刚落,等上到鹤栖观门口时,天已完全黑了。
月光静静洒在观门外的石板路上,走在前面那两个女冠手中提着灯笼,在清冷的月色下,两团摇摆的暖光引着她们进到了观中。
姬婴还是先到正殿,在地母元君像前拜了三拜,才退出来到后院息尘这边香房里,那暗卫则被两位女冠请到了东偏房里吃盏汤。
道观内平日里斋饭用得早,此刻已过饭点了,这时有两个女冠从斋堂后厨拎出来两份食盒,是才重新开灶做的清粥小菜,一份送去了息尘房中,一份送到了那暗卫休息的东偏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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