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了想,才缓缓开口:“同意乌孙的要求,的确可解燃眉之急,但只是……”
察苏见他神色为难,打断他道:“兄汗大可不必如此,这又不是叫我去送死,我看这莫儿罕也有些情义,真去乌孙国做王后,说不定比我留在这里于国更加有益。”
阿勒颜见她已打定主意,便口头应允了此事,让她先回去,又召来国相,准备细细商讨察苏公主和亲乌孙一事。
姬婴此刻已在后殿收到了前殿眼线传回来的消息,知道察苏今日自请和亲,心下一沉,在她看来,这件事分明还有转圜的余地,于是她急忙派人去前殿,跟阿勒颜说她有法子让乌孙退军,让他速回后殿来。
不想那宫人去了许久,却只带了一句话回来:“大汗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请王后先自用晚膳。”
她听罢,只是在殿中来回踱步,晚膳也没叫传,直等到月升时分,才听见可汗王驾归来的声音。
阿勒颜一进门,姬婴便迎了上去:“不能叫察苏去乌孙和亲。”
他皱了皱眉,回身让宫人都退了出去,才说道:“此事已定,答复和亲的国书也已派人送出城了。”
姬婴往后退了两步,叹了一口气,阿勒颜见状走上来扶住她说道:“境况危急,这是代价最小的办法。”
“代价最小的办法。”她冷笑一声,“在这个地方,女人就是你们用来交换的代价,送人去和亲跟送金银骡马有什么区别?”
阿勒颜看着她,微微觑起眼睛,面容也凝重了几分:“在你眼里,和亲原来这样不堪么?”
她只是冷冷回望着他,没有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僵住,随后阿勒颜轻轻叹了一声,将语气放柔和了些:“我也是看莫儿罕有些诚意,又这样痴心,知道他必不会苛待察苏,才应允此事。”
姬婴一把甩开他的手,仍是冷冷看着他:“察苏根本对他一点印象也无,痴心又如何?你倒是很能体谅陌生男人,想来你大约也并没觉得,他把察苏视为一件战利品有什么不对,是么?”
阿勒颜没料到她会为这件事反应如此强烈,他从没在姬婴脸上看到过这样愤怒的神情,但他还是强压着情绪,沉声说道:“玄娘,莫要叫我为难。”
说完他走上前来要拉她的手,却被她再次甩开,又听她冷冷说道:“别碰我。”
阿勒颜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也觉得一股怒火憋在胸中,遂转过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今日太动气了,先冷静一下吧,我去前殿睡。”
姬婴见他走了,也转身回到内室,让连翘在外面把门关了起来,兀自在内踱着步。
自从离开鹤栖观,她一直像是戴着面具生活,到如今已过七年,眼见回朝之路阻碍重重,心中不免开始有些焦躁。
近日又听闻是中原再度起战,导致南侧驻军无法支援科布多,才有了察苏答应和亲一事,她想到开景帝这几年在边境的举动,丝毫没有顾及她的处境,又回想起他那张令人生厌的嘴脸,心中愈发恼怒。
她忍耐了七年,一直以来的冷静自持,都因此刻无力阻止察苏去和亲,终于彻底绷不住了,她像一头困兽,在笼中不停地来回走动。
思绪全乱,思绪全乱,她踱着步,一不留神撞到了榻边的矮几。
她吃痛停了下来,心头火起,一脚踢翻了那张矮几,摆在上面的青铜博山炉也跟着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接着又是一连串在地上翻滚的声音,炉中的香灰随翻滚洒落一地。
这时门外传来连翘有些担忧的声音:“公主?”
“别管我。”
看着翻倒的矮几和香炉,她感觉发泄完似乎胸中舒畅了几分,但是这仍不足以让她静下心来思考,于是她走到柜边,拿出一只香囊来,放在鼻尖深深吸了一口。
这让她稍微平静了几分,她站在室中,举目四望,只觉得无处容身,她又低头想了想,接着慢慢走到东南墙角边,将蒲团往地上一放,坐下来抱着双膝,静静出神。
就这样坐了一整夜,直到窗外天边微微泛白,她才站起身来,走到内室的门口。
刚一推开门,却见两个御前宫人站在那里,低头禀道:“大汗有令,王后言行失常,请王后不要离开后殿内室,午后会有阔都萨满前来为王后驱邪。”
第39章 鹧鸪天
柔然可汗庭王宫这日没有举行朝会, 但所有朝臣仍旧早早来到朝殿,肃然站立在大殿两侧,恭送察苏公主和亲乌孙。
因事态紧急, 昨日可汗庭答复乌孙的国书中写明,不必等乌孙国派人前来接亲, 也不允许乌孙使臣团再来可汗庭,所有一切迎接典仪, 都在科布多等候即可,待察苏公主抵达科布多, 再由乌孙以国礼迎回都城。
乌孙国见柔然终于松了口,自然无有不依,为表诚意,接到国书后, 马上撤去了科布多城外半数大军,随后开始准备城中接亲事宜。
察苏这日换上了一套隆重的礼服,在宫人引领下,慢慢走到殿中拜别阿勒颜。
阿勒颜独自坐在王座之上,身边还摆放着王后的宝座,只是此刻那座位上是空的,姬婴还被关在后殿内室里。
他看着察苏缓缓走到阶前, 回想起昨日姬婴的话来, 心中不禁有些慌乱不安。
但察苏这日表现得却十分镇定,神情自若地朝他拜了三拜, 没有哭也没有笑, 似乎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朝贺仪式。
阿勒颜只匆匆看了察苏一眼, 便飞快垂下眼眸,说了几句事先准备好的官方说辞, 便命人送她登车去了。
这时节已是深冬,殿外寒风呼啸,察苏在大殿门口上了一辆加厚玉辇,由前后仪仗护卫簇拥着,缓缓驶出了王宫。
直到宫人回来禀告,说和亲队伍已离城,阿勒颜才挥手叫朝臣们都退了下去,随后他坐在王座上出神半晌,才起身往后殿中来。
后殿此刻一片寂静,他走进中屋问一旁的宫人:“王后现下如何了?用过早膳不曾?”
那宫人低头回道:“王后一直在内室,早膳没有动,原样送了出来。”
他听罢轻轻叹了口气,抬脚往后面走去,到内室门口,见大门紧闭,连翘和忍冬站在门口守着。
他又问连翘:“她感觉好些了吗?”说完抬手便要推门,“我进去瞧瞧。”
不想连翘往门中间挪了一步,挡在他身前,低头行礼道:“王后不想见人,请大汗让她静一静吧。”
他皱了皱眉,越过她的肩膀,朝门内望了望,完全瞧不清里面,遂只得作罢,转身往书房去了。
到午后,阔都萨满带了两个神徒,来到殿外请旨。
阿勒颜在书房中听人来报,忙亲自走出来迎接。
今日上午送察苏和亲一事,他不曾事先告知国师,以测吉凶,也未请她前来观礼,因此还有几分忐忑,但他走出殿外见阔都萨满神色如常,只朝他微微点了个头:“大汗面色不佳,还请到偏殿稍事歇息,王后这里无需担忧。”
她的语调平和安定,让阿勒颜放心了许多,遂依她之言,离开了这边,独自到西偏殿去了。
等阿勒颜离开后,阔都萨满被宫人引到内室门口,连翘见了,忙向内禀道:“公主,阔都萨满来了。”
半晌才听到里面传来姬婴微弱的声音:“请进。”
阔都萨满将两位神徒留在了外面,独自一人拄着拐杖走进了内室。
这日起了北风,虽然早上出了一会儿太阳,但中午天色便开始混沌起来,到此刻殿外已飘起了细雪。
内室中没有点烛灯,显得有些昏暗,阔都萨满抬眼望去,见姬婴盘腿坐在榻上jsg,因开门时有光透进来,使她抬头时眼睛微微觑起。
内室门很快又被关上了,屋内再度恢复了昏暗,姬婴眨了眨眼,随即苦笑一声:“本应起来相迎,奈何周身无力,请阔都萨满见谅。”
阔都萨满走到榻前蒲团上,悠悠坐了下来,呵呵笑道:“老身见王后周身带有微光,想来是前一夜有些开悟了。”
“此话怎讲?”
“王后心中有所图谋又有所顾忌,一直在寻找两全之法,是以左右为难,但察苏公主一事,使王后似乎看出了一些草原深处的丑陋,有些事,自然也就无需再顾忌了。”
姬婴看着她的眼睛,良久缓缓叹道:“难道这里没人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阔都萨满没有答言,只是轻轻挽起长袖,拿过手鼓放在身前:“让老身为王后诵唱安神吧。”
说着她轻柔拍起手鼓开始念诵咒语,她这样的诵唱,姬婴见过多次,但从来没见过她挽起长袖。
她定睛看去,只见阔都萨满手臂深处,有一个不甚起眼的微小纹饰,却使她猛然间眸光震颤。
那个图案,她曾在木合黎那里看到过,那是巫矢部落的上古图腾,已几近失传。
一支颂曲唱罢,姬婴默然良久,随后低头轻轻一笑:“多谢阔都萨满,我感觉好多了,想来我并不是孤身一人困在深宫,这样消沉实在不该。”
阔都萨满悠悠将袖子放下,仍是笑呵呵地:“看似消沉,焉知这不是在为来日积蓄力量?”
话音刚落,忽有一道光斜斜照进内室里来,原来是外面微雪已停,夕阳的余晖从云层穿出,直抵这间屋子,光线最终落在了她二人中间的地板上。
阔都萨满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又朝她点了点头,姬婴也颔首回礼,目送她离开了内室。
随后她又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才从榻上下来,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将门推开。
正见阿勒颜抱着姬嫖站在门口,见她出来了,也是微微一愣,四目相对之际,二人皆眨了眨眼。
姬婴见状轻轻笑了一下:“我腹中饥馁难耐,今日早些传膳吧。”
阿勒颜见她笑了,眼睛也亮了一下,随即笑道:“好,马上传膳。”
姬嫖坐在阿勒颜怀里,看看母后,又看看父汗,也笑着拍起手来:“传膳,快传膳。”
这算是她两个这几年来第一次争吵,终于在这几句话中消弭了怨气,阿勒颜一手抱着姬嫖,另一只手伸过来拉着她,往偏厅走去。
只是阿勒颜沉浸在二人和好如初的喜悦中,没有注意到她转身往外走时眼底闪过的一丝晦暗。
一个月后,察苏抵达了科布多城,乌孙国果然按照承诺将大军撤走,带着乌孙国王派来迎接王后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地回乌孙去了。
这一个月间,中原战事也已平复,朔州先时一度被中原夺回,但后来随着柔然东侧调来的军队抵达,又再度失守,回到了柔然手中。
但经此一役,朔州民众四散出逃,流离失所,柔然收回后,还另外耗费了许多人力财力,恢复朔州城的民生,为此事,柔然朝中对中原再次违背议和条款大骂不休,誓要再向中原索赔。
不过如今这些朝臣都是阿勒颜汗一手提拔上来的,碍于他的颜面,倒是没有人再提废后一事。
柔然朝中商议过后,再度派重兵进入朔州和东边的涿州和幽州,又派出了一个使臣团前往洛阳,当面诘问开景帝,要求重新制定议和条款。
西南侧乌孙大军退走后,科布多城也很快恢复了秩序,西南边境线也由后来补充上去的兵马重新驻守,西侧和南侧都渐渐平静了下来。
但北境却仍然有些难解难分,又赶上冬季大雪,两军都未撤退,隔着结冰的剑水河两相对峙,只等开春雪化再战。
这日姬婴在阿勒颜去朝会后,换了身常服,坐上暖轿,往别宫外的玄千观里来看静千。
如今这道观已收了几位小女冠,每日跟着静千上早课,诵经制香,也倒安稳。
姬婴往常大约每旬都会过来坐坐,但近日因各项事多,她有一个月没来了。
静千原本正在房中小憩,忽听徒儿来报,说王后来了,忙一个翻身跳下榻来,匆匆出来迎接。
姬婴见她出来,拉住她的手笑道:“许久不见观主,愈发仙风道骨起来。”
静千哈哈一笑,拉着她往里就走:“我成日在这观中,除了打坐也没甚事做,你再不来,说不准哪日我就悟道登仙了!”
这道观后边,静千专门留了一间清净雅室,留着等姬婴来时好在此处喝茶说话。
进屋前,静千回身叫那几个小徒留在前院,招待随姬婴一起来的宫人,不用来这边雅室听传,她们也都明白这规矩,都领命去了,只由她两个自在说话。
姬婴走进来,见四处陈设一如往昔,仍旧在窗边榻上坐了下来,静千从一旁拿了茶具,放在榻桌上,一面烹茶一面同她闲聊。
话间不禁又提起察苏的事来,两个人都叹息一回,其实心中也都隐隐有种预感,觉得察苏此去怕就是永别了,但二人皆恐一语成谶,遂都刻意不提此事。
姬婴接过静千递来的一杯茶,低头想了想,将话锋一转,问道:“你定的香材,下一批大约多早晚能到?”
她想着中原向朔州出兵一事,一定有个缘故,姚灼很可能会再借送香材给她带信来。
静千伸手算了算日子:“上回来是两个月前,冬日漫长,总要开春才会再有,快也要一个月吧。”
姬婴听罢点点头:“好,这次可能还会有信,你替我留意,来时就打发人告诉我。”
随后她两个又下了两盘棋,说了些闲话,见时候不早了,姬婴便起身准备回去了,临走前,悄悄在静千耳边说了两句话,说要问她拿包药走。
是她先前在晋阳时曾吃过的那种丸药,静千这里也备了一些,按照她的嘱咐,静千回身到香房中研磨成细粉,用油纸折起来包好,走出来交给了姬婴。
姬婴捏了捏那个小纸包,朝她微微一笑,静千也不问做什么用的,挽着她送出观来,及至见她坐上暖轿走远,才回身进观。
这日晚间临睡前,照例有宫人端了一碗安神牛乳,姬婴站在书房门口接了过来:“我送进去给大汗,你去吧。”
那宫人低着头去了,她从身上掏出那包药粉来,往牛乳里倒了一点,随后用碗中勺搅了搅,仍旧收起纸包,推门走近了小书房中。
阿勒颜正在大案后面看北境发回来的战报,近日北境逐渐开始回暖,与北突厥的僵持即将打破,但在后续部署上,还有些需要商榷的,所以他晚间还在书房里思考此事,想着明日朝会一定要拿出个结论来。
“时辰晚了,大汗喝过牛乳早些安寝吧。”姬婴捧着托盘轻轻走过来柔声说道。
阿勒颜见是她来,有些意外,却也没多想,放下手中文书,接过牛乳喝了。
到清早阿勒颜忽然发起高热来,姬婴忙命人去请了宫医,阿勒颜靠在榻上,面颊烧得通红,皱着眉说道:“今日朝会原本应该要商议北境战事的。”
姬婴握住他的手说道:“生病就需要休息,若果然十分要紧,我可以替大汗去。”
第40章 声声慢
阿勒颜思忖片刻, 北境战事的确容不得耽搁,遂点点头,把要与朝臣商讨的内容一一与她说了。
不多时, 宫医已到,朝会时辰也到了, 姬婴又握住他的手,叫他放心, 随后便到侧室更换了朝服,带人往前殿参加朝会。
这是她第二次独自听政, 上一次是在前国相伊蒙谋反前,距今也有四年了。
这日朝中听闻阿勒颜汗高热不起,所以由王后代为听政,倒是没有人站出来表示反对, 众臣都和往常一样,按照品级分列,垂手立于阶下。
前面照例是日常政务简述,由国相逐一批示后,在朝会上再走个过场,姬婴坐在王座后边的帐内,静静听完, 表示没有异议。
随后才开始进入这日朝会的正题:商讨北境战事应当如何部署。
姬婴是在这日前往朝会的路上, 才看到北境的最新前线战报,上面写着巫矢部落已经往东北方向后撤了, 目前主要是北突厥国, 想趁机把从前划归给柔然的巫矢部落故土一并夺去, 然后再向东北包围巫矢大军jsg残部,完成独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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