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后殿外的庭院中,已搭上了许多围帐,靠后殿这边有两个温泉池,此刻也都加上了帷幕,分别有宫人在此接引,带二人去了不同的池中沐浴。
姬婴走到东边池子,见四面皆放着帷幕,池中水微微冒着热气,她在宫人服侍下,卸去钗环等物,脱了浴袍,赤足踏入池中,温度刚刚好。
她在池中泡了一会儿,有两个女官端着果品茶水进来,放在一旁,又来替她轻轻擦拭。
连沐浴带洗漱,过了约有半个时辰,庭院中穿来一声悠扬的罄声,随后有人到温泉外面来请她出浴,前往庭中拜月。
她走出池子,抬头果然见此刻满月高升,等几位女官替她擦干水渍,领头那位才走上前来,颔首禀道:“请王后随我到庭中来。”
姬婴愣了片刻,低头看了看:“可是我还没有更衣。”
那女官微微一笑:“拜月神就是要这样的。”
她听完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跟着她往外走着,虽在户外,但这条路两侧都是高高围帐,她想着这大约是什么上古流传下来的,以初生本相拜月的习俗。
在草地上赤足走了几步后,她也没有刚刚那么不自在了,也慢慢感受到了贴近大地的滋味。
及至到了庭中,那女官停了下来,朝里面打了个手势:“请王后进去吧,里面请神,我们不好进去冲撞。”
姬婴顺着她指的方向走了进来,见是个开阔庭院,四周也都竖着围帐,只是当中还站着一个同样只剩“初生本相”的人,身姿健壮挺拔,匀称紧实。
阿勒颜听到声音回头,见是她走了进来,也愣住了,两个人遥遥对望,皆惊诧茫然。
姬婴眨了眨眼,漠jsg北的成亲风俗,这么奔放?
姬婴在那里站了片刻, 想到这也不过一副皮囊而已,随即坦然抬脚往中间走过去。
倒是阿勒颜看上去十分紧张,从他回头看到姬婴进来开始, 整个人渐渐地从脸颊一直红到胸口。
及至她走到面前,他喉间微微一动, 缓缓开口:“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成亲拜月神竟是这样的。”
话音刚落, 庭院帷幕外又有一声罄击响起,随后外面传来阔都萨满的声音:“请大汗和王后站到神台前来。”
庭院中央摆着个别致的神台, 她两人遵照阔度萨满的指示,站到了神台两侧,又过少时,满月已升到头顶正上方, 皎洁清辉直直洒落在神台上,照亮了神台上方众星捧月的神像。
这时阔度萨满在外面敲起手鼓,用苍老的音色低声诵唱咒语。
神台边的两个人,按照阔都萨满先前的吩咐,合力将那月亮神像从东西朝向转动为南北朝向。
只听“咔哒”一声,神像归位,月光登时从神像底边折射出来, 在地面形成了一个花纹繁复的光圈。
设计奇巧, 姬婴低头看着那光圈默默想着,漠北竟会有这样精妙绝伦的工艺, 使她不禁对柔然文化又多了几分兴趣。
之后还有两三个拜月仪式, 等全部进行完, 阔都萨满那边鼓声也停了:“礼成,请大汗和王后入帐吧。”
说完便听到她在帷幕外带人离开了, 这时又有宫人走到边上,隔幕问道:“禀大汗,帐中果点茶水已齐备,是否需要召人进庭内听召唤?”
“不用,都下去。”
帷幕外宫人听令纷纷撤走,姬婴回头才注意到大帐就搭在庭院最南边,那里早已开辟了一条路出来,两侧也都是高高的帷幕。
一条色彩斑斓的长毯引着二人往大帐走去,只是这毯不厚,直接铺在草地上,多走几步还是有些硌脚。
姬婴停下来皱了皱眉,阿勒颜见状,也没多言语,回身走过来将她打横抱起,步伐稳健地往前面走去。
她靠在他脖颈处,贴着炽热的肌肤,感受着从那里传来的阵阵跳动,将眼睛闭了起来。
走了约有五十余步,来到了这个新搭起来的白色大帐内,圆形帐顶是中空的,举目可观星辰月移。
帐内正中央放着一个圆形的巨大软榻,榻边设一小方几,点着微弱烛灯。
阿勒颜把她轻轻放在榻上,走到旁边拿起银壶和银杯倒了杯水递给她:“喝水吗?”
她接过来浅浅喝了一口,又递回给他,他接过来就着这杯子,将里面剩的大半杯水一仰头喝了。
随后他在榻边坐了下来,静静注视她片刻,微微一笑:“白日里画册所学,何以见教?”
和暖的夜空中带着青草的芬芳,夹杂着身体散发出的浴后清香,闪烁烛光照在阿勒颜的脸上,使他看起来愈显精致,姬婴看了看他饱满的唇峰,心头一动,凑过来轻轻将唇印了上去。
庭院中的宫人此刻都已远远退下了,帐外一片寂静好似旷野,在月光下如同一副静止的画作,只有大帐内烛火映出的模糊身影在晃动,不时传出几声低喃微喘。
这一夜姬婴睡得极晚,也睡得极不踏实,她辗转多梦,脑中全是碎片杂乱的话语。
“我不会在漠北蹉跎一世。”
“要让柔然成为我回朝的垫脚石。”
“回洛阳,将我母亲失去的东西拿回来。”
她在半梦半醒间紧紧皱着眉头,又听到师娘息尘在晋阳送别她时曾说过的话:“静玄,此去多劫,莫忘归途。”
这句话在她梦中声如炸雷,猛然将她惊醒,睁开眼时,她看到帐顶天色已微微发亮。
姬婴坐起身,以手扶额,深深吸了几口气,身旁阿勒颜感觉到她起身,也渐苏醒,伸手揽过她的腰:“怎么起来了?”
“天亮了,我想出去看看。”
阿勒颜也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好,我陪你。”
帐中有宫人提前备好的长袍,她二人披衣靸鞋一同走出大帐,果然见红日刚刚从天边冒出,朝霞映满东方。
春日里的清晨还有些微微凉意,草地上满是露水,踩上去湿漉漉的,阿勒颜拉着她,走到帐外一张春藤长凳边,将帐内拿出来的软垫放在上面,一起坐下,静候日出。
坐了不多时,东方扶光渐出,日头一点点高升,离地面越来越远,姬婴回头见阿勒颜看上去还有些睡眼惺忪:“还困吗?今日没有朝会,你再进去睡会儿吧,我自己在这里坐着吹吹风。”
可汗成亲礼后本该从第二日开始连休十日朝会的,只是昨日因中原使团离城,所以还是在早晨开了一场,休朝便改为从这日开始。
阿勒颜揽过她的肩膀,将头埋在她颈窝处,闭着眼睛,声音懒懒的:“困,但是不习惯榻上没有你在身边。”
姬婴低头轻嗤一笑:“这是从何时起才有的习惯?”
“就从昨夜开始的习惯。”
这时从北边吹过来一阵微风,虽然日头已出,风一吹也还是有些寒津津的,姬婴把长袍领口收紧了些:“好吧,那回去再躺会儿。”
说着起身往大帐走回,到了帐内,日光已照射进来,有些过于明亮,阿勒颜走到帐边将绳索一拉,中空帐顶合了起来,帐内又恢复了一片昏暗。
姬婴心中有事,实在也睡不着,她侧身用手托着头,看着躺下来不久复又睡去的阿勒颜,睡相莫名有些乖巧,浓密睫毛还在微微颤动,与往常在人前那副面若冰霜的模样相比,有些判若两人。
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低头皱了皱眉,这算是……情劫?
直到午初时刻,日头高升,她两个才又从大帐里出来,从昨日泡温泉的回廊处走回了后殿,此刻宫人们已都在此等候了。
二人回内殿更衣毕,用过膳,又到内庭小帐里吃茶赏初芳,悠闲地度过两日春光,到第三日一早,有宫人来禀:“察苏公主前来贺喜,正在东侧殿吃茶等候。”
自从姬婴在成亲礼那日从别宫搬回了主宫,察苏也在同日搬离了别宫,回到了她自己位于南苑的宫殿中居住,这几日她没敢前来搅扰,到今日才来到这边贺喜。
察苏与姬婴其实也只三日不见,但这天她见姬婴从内殿走出来时,身上穿着一件柔然制式的百花长袍,头上还戴着镶珠额链,完全像个草原女子了,令她眼前一亮。
她忙站起身来,走上前拉住姬婴的手笑道:“好了,如今真正是自己人了!”
随后见阿勒颜也从后面走了出来,察苏又走过去喜滋滋地行了个礼:“给兄汗贺喜!”
阿勒颜这日心情极好,扶起她的胳膊笑道:“何时这样多礼起来。”说完便回身吩咐宫人传膳,三个人往另一边侧殿走去。
察苏从一坐下,就开始讲她今日路过自己殿外庭前,见草地上已开了不少小花,她本活泼而话多,跟阿勒颜完全是两个性格,但是一个讲一个听,倒也十分和谐,姬婴左右来回看着她兄妹两个,只觉得此刻很是温馨。
等三人用完膳,转到旁边厅中喝奶茶时,察苏又问起今年春蒐围猎的事来:“听说阔都萨满已定下日子了,四月初二,算算还有十来日,兄汗想好今年头彩赏些什么了吗?若是好的,那我也去搏一搏!”
春蒐围猎是柔然春日里最盛大的活动,今年又是阿勒颜汗继位的头一场,自然是不能马虎的,所以头彩的奖赏是他一早就想好的,遂答道:“头彩赏我那一把犀角弓。”
察苏一喜:“果真?”
“当然,君无戏言。”
阿勒颜所提的这一把犀角弓,是他从前在祖汗一场春蒐摘得头彩所获,是一把稀世罕见的珍品,尽管许多年过去了,仍旧耀眼夺目,察苏见过好几回,但阿勒颜十分爱惜,不许她拿出去试手。
察苏听说,立刻跃跃欲试:“那我也要早早准备起来了,场地我看已有人围起来了,我今天就先去踏看踏看。”说完又转头看向姬婴,“昭文阿姊跟我一起去吧!春日跑马,最畅快了!”
姬婴本坐在那里默默吃茶听他们说话,听察苏忽然提起她来,眨眨眼:“可我……不会骑马。”
“啊?”察苏听了一愣,作为在草原马背上长大的孩子,她学会走路前就在马背上打瞌睡了,所以完全没有意识到可能有人不会骑马。
不过她马上又笑道:“那也没事,骑马很好学的,我教你!”
阿勒颜听了皱起眉来:“骑装都未裁制,怎么陪你去?”
“不要紧,我有jsg新做的还没上过身,穿我的就是了!”
没等阿勒颜再说话,姬婴爽快应道:“好。”
阿勒颜见姬婴兴致颇高,也便没再拦阻,看着察苏牵起她,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察苏先拉着姬婴回到了自己宫里,给她挑了身自己新做的大红色窄袖骑装,姬婴与她身量差别不大,试了试刚好合身,随后察苏又给她换上了一双软羊皮长靴,这本是她要送给姬婴的贺礼,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场。
两个人整装完毕,趁这日天气晴好,她先带姬婴坐车到王宫马场,说先教她上马下马,等学会骑着慢慢走了,再到春蒐围场去。
姬婴学东西快,不到两个时辰,已能自己骑在马上稳稳往前走了,察苏策马在她旁边笑道:“你看我就说很好学吧?”
她两个在马上嬉笑着慢悠悠跑圈时,阿勒颜正在王宫后殿的东书房里看书,只是他想到姬婴头回骑马,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一页书翻来翻去的看,读了一遍又一遍,左右看不进去。
于是他站起身来,吩咐门外宫人:“摆驾去马场。”
等他到马场时,察苏和姬婴还在里面跑圈,阿勒颜站在边上,一眼就看到了身着飒爽骑装的姬婴,在马上意气风发,是他从没见过的模样。
姬婴此时已能驱马小跑起来了,也觉得十分畅快,她早在来柔然的路上,就想过要找机会学会骑马,她想着也许有一天,自己需要骑在马上离开草原。
阿勒颜不知她心中所合计的事,只是站在马场围栏边,痴痴地看了许久,直到天色将晚,才吩咐人过去,请她两个下马歇歇。
骑了这一下午,姬婴已经基本上掌握了其中关窍,也有些兴奋,跟察苏两个人,下了马说说笑笑地往外走着,看到阿勒颜站在边上等她们,姬婴也朝他笑着挥了挥马鞭。
她们刚走到马场围栏出口处,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听到一旁马厩后面传来一阵喝骂:“把嘴给我捂严实了,胆敢出声,我扒了你们的皮!”
第26章 遇东风
众人听闻都纷纷侧目, 往那马厩后面望去,阿勒颜更是皱起了眉头,一旁的马场督官也听到了, 心中暗骂后面那人,面上踧踖不安地讪笑道:“一定是马虜又犯错被训斥了, 有污了大汗清听。”
说完那督官给旁边负责牵马的一个主事使了个眼色,那主事立刻会意, 小跑到后面低声吩咐了几句,那边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马场里有许多负责养马的马虜, 多半都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战俘,地位极低,所以被管事的殴打喝骂亦是常事。
但就在那马场督官向阿勒颜解释的时候,姬婴站在旁边似乎隐约听到了一些声音, 于是她拎着马鞭,抬脚便要往后头走。
那督官见状,忙带着其余几个主事跟了上来,想要阻止她往后面走。却又不敢直接拦她,于是只得一面走一面慌慌张张地说道:“后头腌臜,不是贵人所到之处,请王后留步。”
姬婴没搭理他, 仍旧往前走着, 阿勒颜和察苏见状,也跟着走了上来。
转过一片低矮的马厩, 迎着浓烈的马粪味道, 这一行人来到了后排廊房外。
果然见有几个马场管事站在那里, 面前还有几个马仆,全都在用力地控制着两个跪坐在地上的女子。
其中一个高鼻深目的女子, 腿上正流着血,衣衫褴褛,嘴被一个马仆用布死死捂着,看向那管事的眼神中满是杀气,丝毫没有求饶之意。
姬婴看到这一幕站住了,察苏从后面小跑着追上来,吓了一跳,忙问那管事:“这是怎么回事?”
那管事的回头先看见姬婴,见她穿着名贵的骑装,以为只是哪个来马场玩的宗室王亲家眷,并未十分放在心上。
不想一转眼又瞧见了察苏公主,随后又瞧见她们身后跟着一众内宫官,后面还隐约能看见可汗仪仗,果然不多时又见阿勒颜汗从后面走了过来。
那管事的这才慌了,连忙跪下行礼:“不知大汗在此,莽撞惊驾,请大汗恕罪!”
姬婴看了看地上那两个人,受伤的那个看上去是个北疆人,而她身后那个同样一脸狠厉的却是个中原面孔,姬婴皱了皱眉:“她们是什么人?因何事喝骂?”
那管事的对朝中之事并不熟悉,此刻仍旧不清楚问话这位究竟是谁,又见她当着可汗这样用柔然语询问,少不得低头答道:“都是战俘,一个是北……北突厥来的,一个是中原来的,不服管教,是以稍加训斥。”
听他说出“一个是中原来的,不服管教”这样的话,站在一旁的马场督官眉心一跳,眼前这位王后也是中原来的,地上那个中原战俘正是两年前柔然与中原在漠南一战,从沙场上绑回来的。
也正是因这一场战,让中原陪送了一位和亲公主来,这管事此刻岂不是当着矮人说矮话,这叫王后面上如何过得去?
于是他连忙走上前踹了那管事的一脚:“哪有这样管人的,还不快叫人松手。”
但那几个合力压制的马仆似乎有些惧怕她两个,听督官说要松手,却并不敢真的松开,只是将那受伤女子嘴上的布拿了下来,又稍稍减了几分力气。
察苏在一旁看了,眉间紧蹙,又回头看了一眼阿勒颜,见他面色冰冷,神情中带着些愠色。
“谁叫你们这样对待战俘的?”
在场的督官和管事,以及一众马仆听见阿勒颜汗有些动怒,都慌忙跪了下来,不敢辩解。
这些战俘原本是老可汗从各地凯旋后,叫人将所擒将领,带回可汗庭劝降的,但老可汗没过多久便坠马而逝,后来继位的纳叶钦汗对招降他国将领并无兴趣,遂将所有人打发到马场为虜。
如今阿勒颜汗即位不久,马场的人对这位新汗还不太了解,所以仍旧按照纳叶钦汗在位时的规矩,视这些被俘将领如仇敌,每日肆意驱使苦力,动辄打骂不休。
那督官深深低着头:“是……是先时纳叶钦汗吩咐的,不许给这些人稍好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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