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乎算是檄文、签满了士人名字的帛书便这样展现在了齐侯、田向及诸人面前。
看着那上面几乎指着鼻子骂齐国不仁不义的文字,齐侯面色几变,到底压制了下来,勉强笑道:“诸位大贤的意思,寡人已经尽知了。诸位对齐国,对寡人,对上卿,却误会太深。”
齐侯道:“齐鲁既是邻国,又是友邦,两国君臣互访,公室通婚,是常有的。前些时日,鲁君薨逝,寡人甚哀。又听说鲁国众公子不顾父丧,公然椁前夺位,何其不孝不悌!寡人既然知道了,怎能不帮着鲁国拨乱而反正?
“鲁国既乱,只一二使节去自然是不行的,故而寡人令郑牖带大军前往。这不过是为了平乱,并无旁的心思。等鲁国乱平,鲁国新君得立,两国盟誓再申友邻之好,诸位大贤便知道了。”
邹子大儒,大约想不到齐侯会这般不要脸,明晃晃把黑说成白的——鲁国弱小,又逢国丧内乱,齐国本来便势大,鲁国怎么敌得过齐国?到时候齐国胜了,不但侵吞鲁国土地城池,甚至操纵鲁国国君人选,齐人立的鲁国新君肯定会与齐盟誓“再申友邻之好”。齐侯竟然拿这当齐国伐鲁是“义”举的理由!
邹子一时气结语塞。
不远处俞嬴笑道:“既然君上这么笃定等‘鲁国新君得立’,会‘两国盟誓再申友邻之好’,那咱们等着便是了。这‘义’与‘不义’,既看齐国怎么做,也看鲁人受不受。便如从前燕惠公时,我国发生内乱,惠公出奔,齐国晋国帮我国平乱,送惠公回国,燕感激齐国晋国,与两国再申友邻之好,这便是‘义’。”
俞嬴话音一转:“若鲁国新君不认齐国是去帮忙平叛的,不与齐国盟誓——齐国此次兴兵,怕是就不那么名正言顺了。若是那样,还望君上对这上书中说的‘元凶’,能秉公直断才好。”
齐侯看俞嬴:“善!”
齐侯又看邹子:“先生以为呢?”
邹子懂俞嬴的意思,若鲁国胜了,新君自然不会跟齐国盟什么誓,只是鲁国对齐国……
邹子叹息,点头。用胜败定‘义’与‘不义’,这还是邹子一生中的头一回。邹子在内心感慨,大约自己是真的不合时宜了。
全程,田向在齐侯身后都神色淡淡的,没有说话。
令翊也只静静站在俞嬴身旁,只看站的位置,便知道他们是一起的。
众人从宫门前散去。
第65章 泮宫内辩诘
不过旬月,传来消息,齐军前锋被伏击,小败于鲁。鲁国新君立。鲁侯奋·命鲁军集于鲁南,抗击齐军。又魏国出兵,借道于宋,已至鲁国梁父。
知道伐鲁之事已是难以成功,齐侯无奈,只得令齐军撤退。
与齐军战败的消息同时到临淄的,还有墨家矩子田襄子。
齐国伐鲁,有墨家弟子助鲁守城,并传讯于在秦国的矩子田襄子。田襄子奔临淄,本是来劝说齐侯罢兵的。但因鲁国早有准备,又有魏人相助,齐师败退,田襄子也就不用去劝齐侯了。
田襄子之“田”跟齐国田氏没什么关系,他是宋人。几年前,墨家前任矩子孟胜和一百八十义士为楚国阳城君守城而死,田襄子继任为矩子。
这位矩子四十余岁,身材高大,面容坚毅,如大多墨者一样,穿着粗陋短褐,腰间挂着一柄长剑。他继任时间不长,墨家人又总是来如影、去如风的,许多人都没见过这位矩子。他在泮宫出现,颇引起些轰动来。
今日正是泮宫中诸家辩诘的日子。
因有多家贤者在,人格外多,院子中几乎插脚不下。诸人却还是为矩子和墨家弟子们让出一块地方来。
鲁人抗齐,齐师战败撤退,之前邹子与齐侯在齐宫门前理论的“义”与“不义”,已不言自明,但并没见齐侯对田原这个“元凶”有什么惩处。那些在上书上签了名字,特别是跟随邹子去宫门前的士人们不免议论纷纷,故而今日辩诘就与“攻伐”有关。
儒家以邹子为首,主张的是看攻伐符不符合仁义之道。如先前山戎侵扰燕国,齐桓公为燕国伐山戎、征孤竹,便符合仁义之道,是义战。如十几年前魏国伐楚,占大梁、取襄陵,如几年前赵国伐卫,如齐国去年伐燕,今年伐鲁,都是为了攻城略地,是不义之战。
墨家田襄子道:“听说这次齐国伐鲁便是以‘伐不孝不悌’这样的‘仁义之道’为名。如果这次齐军攻打进了鲁国都城曲阜,平定了鲁国诸公子之乱,助鲁国立了新君,未取鲁国一城一邑,那么齐国此次伐鲁在邹子看来,是否就是‘义战’?
“可是这‘义战’与‘不义之战’,齐军都是一样地破坏鲁国城池,杀死无辜鲁人,让鲁国破败不堪,二者又有什么区别呢?先生所谓‘仁义之道’,不过虚浮之名耳。
“凡是攻伐,便无义与不义之说。故而我墨家说‘非攻’,只有守国守城之战方为义战。”
邹子道:“不然。昔者,‘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灾。’去民之灾,得民之心,即为仁义。齐国伐鲁,若鲁人悦,箪食壶浆以迎齐师,便为仁义之战;若如当下,鲁人不悦,抗齐师于边邑,便非仁义之战。”1
两位大贤就义与不义、攻与非攻辩诘起来,各有各的侧重,各有各的道理。
崇信黄老的陶子行则秉持老子“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认为穷兵黩武只会带来灾祸,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2
有一个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笑起来:“诸子谈论仁、义、道,说得着实好,可却不曾睁开眼看看这几百年来的天下大势。当年周王分封八百诸侯,到如今尚存者不过二十许,几十载乃至百载后,又有多少?”
这年轻人的话引起一片骚动。
年轻人不理骚动的人群,昂然道:“日后天下必再归于一!不征伐又如何归一?如今征伐之苦为归一途中之必然也。因征伐之苦,用仁、义、道这些虚浮之理阻挠征伐、妨碍一统,便譬如虫蚁之欲撼巨木,不自量耳!”
大贤们皱眉,却没有人斥责这个年轻人。辩诘便是这样,辩的是道理,不因辩者身份地位而有别。这个年轻人大约习的是刑名之学或是游说之术,更甚或是兵家弟子,故而极力为攻伐辩解,但他说的天下大势,确实也有道理。
诸大贤一时沉默。
人群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以不义之战,便是一统天下,可得久长乎?”
那年轻人哽住。
俞嬴道:“固然由分而合是天下大势,由分而合也免不了征战,但我们岂能因百年后之合,如今就不辨善恶,不论道义地看待每一场征伐?便譬如一个人,从出生便注定要死亡,我们岂会因几十年后要死,便不好好吃每一餐饭食?
“从三皇到五帝,从夏到商,从商到周,再到如今周室衰微、诸侯并立,千百年后不知是分是合、是谁之天下,而仁人志士所执着求索的,仁义理智、非攻兼爱、大道无为、‘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3……却会流传下去,积淀在华夏血脉中。”
俞嬴顿了一下:“世事有变迁,朝代有兴衰,而‘仁’‘义’‘道’‘法’诸理长存!”
俞嬴说完,人群静默。
过了片刻,邹子打破静默,叹息道:“亦冲说得好啊。世事有变迁,朝代有兴衰,只要还有人在,诸理长存!’”
人群也哄然讨论开来。俞嬴说的不只是攻伐,也不是某家之言,她说的是每一个士人学子都曾在心底或模糊或清晰地问过自己的东西,说的是人之为人的要义。她说自己这些人求索的、争辩的、愿意用生命维护的东西,‘会流传下去,积淀在华夏血脉中’,怎不让人心潮澎湃?
墨家矩子田襄子扭头看俞嬴,对她微微点头。
其余众贤有点头赞许的,有与身边人讨论的。
之前说天下大势的年轻人看一眼俞嬴,没有再说什么。
这场辩诘散了,对征伐,对道义诸理永存的讨论却没完,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当日参加泮宫辨诘的士人们在讨论,没来的也在说,甚至一些平常的临淄人,譬如酒舍主人、皮货商贩也会谈论两句征伐给大伙儿带来了什么。
市井中曾经把俞嬴赶出去的酒舍老叟叹口气,是啊,齐侯征伐给我带来了什么?若无征伐,家里二子一定尚在……
或许是越理论越上头,或许是受俞嬴道义诸理长存的激励,诸士人再次上书齐侯,要求惩处不义之战的“元凶”。
齐侯迫于无奈,去田原上卿之位。
此时齐国上卿已与几百年前国氏高氏为上卿时不同,彼时上卿既为爵位,又为官职,而此时上卿更多的是爵位。先时田原既居上卿,又为相邦,后来因得了一场大病,齐侯又有意,便将相邦之职交给了田向,只剩了上卿的爵位。
这次齐侯虽名义上去田原上卿之位,却未曾收回其封地,相当于只去了他的爵位名号而已。
齐侯又将田原请进宫里,百般安慰,并承诺很快就会为其复位。即便如此,对这位齐国宗室之长,在齐掌权几十年的重臣,这也是难以想到的奇耻大辱了。齐侯还未曾见其叔父面色这般难看过。田原站起时,甚至有些不稳。
其实齐侯多少也有些后悔。当初若是听相邦田向的建议,让平陆、博阳、莒西驻军急袭鲁国,鲁人来不及防备,魏人更是到不了那么快,阳关、梁父、平阳、费城诸地如今已早入齐国囊中。不从临淄派大军去,动静也小,不至于惹得都中物议纷纷。现在无尺寸之功,反惹了一堆麻烦。
对田原去上卿位的事,相邦田向很是淡然的样子,倒是往泮宫派了不少维护秩序的甲卫。
田原知道了,怒而摔了手中杯盏。
田向见齐侯说赋税之事时,顺便将给泮宫加派甲卫的事也与齐侯说了。
齐侯点头:“很应该。泮宫那边什么人都有,如今的士人不只牙尖嘴利,闹起事来也其势汹汹,若出了什么乱子,又怪到寡人头上。” 这是还在抱怨先前邹子带人来宫门前上书的事。
对此,田向不方便再说什么,转而问齐侯:“前两日,向与君上推荐的那位魏国士人皮策,君上以为如何?”
齐侯点头:“寡人正要与相邦说呢。看得出,这位先生对刑名法度很是熟悉,于治军治民也颇有见解,只是可惜他出身魏国旧族……”不待田向说什么,齐侯已道,“他既然投奔齐国,寡人便敢用他。不要让他当那有名无实的官了,便封他大夫,任小宰,让他帮你打理内政,整治法度。”
田向点头。
齐侯道:“省得那些腐儒说寡人招贤纳士只来虚的。寡人求的,便是这样实实在在的有用之臣。”
田向微笑:“河海能纳,众流归之。如今君上已经很有前代贤君的样子了。”
齐侯笑了:“因为伐鲁之事,寡人抑郁多日。虽知道兄长是哄寡人,但听了,心里还是舒坦。”
田向笑道:“君上这么说,向成了阿谀之臣了。”
齐侯大笑:“这可不会。去列国问问,谁都得说兄长是贤相。”
诸侯馆燕质子府俞嬴院内
皮策绕着俞嬴院内三尺见方的小花圃走一圈,笑问:“这就是尊使让策来赏的菊花?”
俞嬴道:“见菊而知秋,倒也不用拘泥是一朵两朵,三朵五朵,还是一片花海。”
皮策道:“可尊使这菊花都快残了……”
“那便是见菊残而知秋尽……”俞嬴自己先笑起来。
皮策也笑了:“前几日尊使便相邀,是策来晚了。”
俞嬴不提晚不晚的话,笑道:“我这花是开得不大行,可庖厨的厨艺却不凡,明简尝尝我们的菊花糕。”
皮策点头。
两人来到厅堂坐下,侍女送上浆饮、柿枣等果品及俞嬴说的菊花糕并别的糕饼。
俞嬴请皮策尝糕,皮策却正色行礼道:“多谢尊使对策的赏识抬举,策已经想好了——出仕齐国。”
当日俞嬴在魏国新中与皮策辞别时曾经露出过招揽之意。前些时日,皮策来拜访过俞嬴后,俞嬴对公孙启、令翊说了皮策为人和他做新中令的政绩,俞嬴、令翊陪公孙启按照请贤者的礼节正式拜谒皮策,请他出仕燕国。后来也又几次相聚。
但皮策很是犹豫。俞嬴懂,他是实在受够了魏侯那样的固执老叟国君了。燕侯那个老叟,固然不像魏侯一样霸道,却着实懦弱无能……太子友固然不错,但在列国没什么名气,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登大位。
对皮策来说,齐国自然是比燕国好的,齐国更强大,齐侯年轻,齐国正在招贤纳士、整理国政,主持这些的相邦田向在列国名声不错,不是那等嫉贤妒能的人,齐国正是皮策的用武之地。至于这阵子儒墨争论的“仁”“义”之类,不是他这样的刑名之士考虑的。
故而皮策决定出仕齐国,倒也在俞嬴预料之中。但话又说回来,如今士人在列国流动频繁,今日皮策仕于齐,谁又说得准他明日会不会仕于燕呢?
俞嬴对皮策还礼,笑道:“何必多礼,仕于齐还是仕于燕,明简与俞嬴都是友朋。你在临淄,我们正好喝酒聊天。”
皮策笑。
俞嬴却皱眉:“我们都这般熟了,明简还总是‘尊使’、‘太子太傅’地称呼俞嬴,也太见外了。”
院中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和令翊与奴仆说话的声音。
皮策垂着眼,微笑道:“策是怕对尊使称呼得太亲近了,让令将军打。”
俞嬴:“……”
皮策笑起来。
想不到皮策会打趣这个,俞嬴也只好笑了。她觉得皮策这人有点像启——蔫坏,只是启装得像个古板小君子,而皮策装得像个粗皮乱叶的老榆树。
令翊进来,皮策和俞嬴都站起来,脸上还带着刚才的笑意。
双方行礼,再次坐下。
令翊笑问:“说什么呢?这般高兴。莫非明简答应来燕国了?”
皮策行礼道:“策有负公孙、太子太傅和将军的信任赏识,已经决定仕于齐了。”
令翊还礼:“明简莫要客气。不管仕于齐还是仕于燕,我们都是友朋。明简在临淄,我们正好相聚。”
令翊的话几乎与俞嬴的一样,皮策再次打趣地笑了。
俞嬴有些尴尬,端起浆饮来喝。
令翊不明所以的样子。
皮策笑道:“将军刚才问策与太子太傅说什么那般高兴,过一会儿,太子太傅会告知将军的。”
令翊看看皮策,又看俞嬴,笑道:“好。”
俞嬴:“……”
俞嬴这会儿觉得,于促狭蔫坏上,这位皮策比启还要更胜一筹。
皮策也说启:“请太子太傅和将军带策去见公孙,策当面向公孙致歉。”
几人一同去见公孙启,公孙启自然不会说什么失礼的话,一副极礼贤下士的样子。
说完正事,皮策告辞,俞嬴、令翊、公孙启都相送。
俞嬴有些犹豫地对皮策道:“俞嬴虽担着个齐国上大夫的名头,明简你也知道那有多虚。俞嬴是燕臣,又总想招徕明简去燕国,按理这话不当讲,讲了就像个挑拨是非的小人……”
皮策看着她:“请太子太傅直言。”
“像这种整治吏治法度的事,会触动上下多人之利,往往要献祭主理之人。明简是直道而行之人,对此当慎之重之。”
皮策笑一下:“策知道……”
停顿了片刻,皮策对俞嬴郑重行礼:“多谢太子太傅。”
俞嬴忙还礼。俞嬴、令翊和公孙启将皮策送至门外才回。
回到公孙启院中,俞嬴给公孙启讲诸子之学。从前主要给他讲史书,讲儒家之作,讲管子、李子。讲史书和儒家是为了让他知道一些最基本的史实和道理,讲管子和李子是为了经世致用,公孙启以后是要做燕侯的,这些必须懂。因为如今诸家贤者云集临淄,俞嬴便给他加了诸子之学,让他了解诸家主张,博闻兼听,才更能辨明是非,想通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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