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未依照相邦田向对鲁蚕食之策,齐侯却采用了他派使者去挑唆魏侯和让平阴守军为策应防备魏军两个策略。
为了站在一个“义”字上,齐侯又采纳上卿田原的建议,让大夫田扁去见鲁国质子文,愿意帮他平定鲁国内乱,助其得位。鲁质子不应。齐侯虽有些恼怒,倒也没做什么,只是让人监视着他些,不令其出城。
对于伐鲁之事,临淄城内诸贤者士人议论纷纷。
鲁侯薨,诸公子争位引发内乱,故而齐伐鲁打着的名义是“伐不义”——父死而内乱,是为不孝,兄弟争大位,是为不悌,不孝不悌确实算“不义”,当伐,故而不少士人特别儒者,觉得齐国伐鲁是应当的。
邹子作为目前临淄最有名气的儒者却不这样认为:“其势汹汹,是去伐不义,还是去灭国?‘伐不义’不过幌子耳!让仁、义这样做了攻伐的幌子,则真仁义尚可存焉?”
邹子几次求见齐侯,齐侯均以病辞谢。
怕老先生气坏了身子,俞嬴前去探望。
俞嬴用手试试碗温,将浆汤端给邹子:“您也别太生气。有那些不仁不义的人,不也有以维护仁义为己任的人吗?天下大道,人心总是向善的。”
邹子叹息。
俞嬴又道:“听说这次提议伐鲁的是那位上卿。”
邹子冷哼:“田原才智平平,又不修德行,做此恃强凌弱之事,老夫是不惊讶的。”
俞嬴略沉吟:“对这位上卿,我们也不是全无办法。至少可以给他添点堵,也让天下人知道知道真仁义尚存。”
邹子看她:“何以沉吟?径直说来。”
俞嬴道:“齐侯下求贤令,天下士人聚集临淄,我们或可召集仁人志士联名上书齐侯,请罢攻伐,免上卿田原职,治其罪——我等联名者众,田原报复也报复不过来,只是恐怕于先生不利。”
邹子神色一振,笑道:“老夫怕他报复?若得死于仁义,此生亦无憾矣。”说着便令弟子准备笔墨布帛。
上书中,邹子先说何为仁义,再说此次攻伐鲁国不合仁义之处,再说此次攻伐对仁义之道、对齐国教化、对齐侯本人德行修养和名声的害处,请齐侯罢攻伐。
后半段则主要说田原这个陷君主于不义的元凶。从脾性骄固、不修己身,到缺少才智、任人唯亲,到手段卑鄙、打压同僚,再到恃强凌弱、热衷攻伐,历数田原之过,说他是齐国的毒赘祸根,不除则朝堂不安,不除则家国不宁。
整篇上书,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有理有据,气势磅礴。大儒果然是大儒!1
邹子弟子将这帛书张挂于学宫门旁。诸围观士人激于义愤,当即便有许多在上面签署自己名字的。当今士人多有重道义、轻生死、不畏强权者,由此可见一斑。
俞嬴自然也写下了她的名字。与田原敌对,不只是私仇,也为公事,今日之鲁国,便是他日之燕国。这样明摆着的事,也没什么遮掩的必要。
但田原是先齐侯之弟,当今齐侯之叔,是齐国宗室之长,是在齐国掌权几十年的重臣,树大根深,不是于射那等没根基的人,只用一二小计,很难将他杀了。对田原,只能一点一点削弱,再找准时机杀之。
帛书张挂在学宫门口,风声飞遍全临淄。联名的不止有儒者,还有崇信黄老的陶子行、研习阴阳五行的闵子等,又有诸侯馆的一些使节——比如魏使魏溪、赵使柏辛、韩使谷琦。
魏溪笑道:“咱们没办法上战场帮鲁国退齐兵,声援一下总是要的,不然不白与鲁国公子文喝那么些酒了?”
鲁国质子听说后,赴诸大贤及使节住处,亲自拜谢。
田原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来报他的是大夫田卫。
田卫主管监察诸官吏言行及都城舆情,是田原很看重的自己人。先前参劾于射的,便是他。田卫在朝上参劾人可以滔滔不绝半个时辰,但其实私底下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将事情禀告了田原,便停住嘴,等田原示下。
田原之子田邕看着父亲面色,劝道:“那邹易固然可恶,却是列国闻名的大儒。听说先前他指着魏侯鼻子说其‘独夫’,魏侯那样的人,也未曾拿他如何。他先前指责先君,先君也只是不听他的,他临行,还要馈金百镒。这样的人,咱们不好轻动。”
田原怒极,反倒静了下来:“伐鲁本便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那是君上召集朝中重臣一同议过的。如今那邹易妄谈国政,纠集人闹事,不是对我,而是公然指斥乘舆,对君上不满。我要入宫见君上。”
学宫这边也不乏懂谋策的人,一早遣人守着田原府第,他前脚进宫门,后脚这消息便传到学宫。
邹子道:“咱们也去见齐侯!”
俞嬴留在邹子身边的侍从之一皓悄悄令人回诸侯馆禀报此事。
此时,俞嬴却在田向府上。
“上大夫让向派人护着这些贤者士人……”田向微笑,“上大夫挑起事端,却让向帮着收拾,是真不拿向当外人。”
俞嬴叹息:“前次让俞嬴来看泮宫图时,相邦还嫌弃俞嬴谦虚太过、与相邦疏远,如今却又抱怨不拿相邦当外人……相邦之心,委实难以揣度。”
田向哼笑:“你什么时候不只是这种麻烦事想起我,便好了。”
先前的话还算调侃,田向这句抱怨就太稠密暧昧了。
俞嬴看他。
田向恍若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般,接着道:“上大夫这样通透的人,自然知道向与上卿田原并非看起来那样和睦。向是一定要扳倒田原的。若邹子等出事,田原名声便彻底臭了,一个名声彻底臭了的人,也就没什么可畏惧的了。
“便是他不杀邹子,向都该助他一臂之力,将水搅浑……上大夫竟然来让向阻止他,这是真把向当君子了吗?”
俞嬴微笑:“俞嬴倒不知道,于品德上,相邦还这么谦虚。相邦固然想扳倒田原,对齐国却是忠心的,若邹子出事,齐国招贤纳士之事便是一场笑谈,相邦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君子不君子的,俞嬴实在不好评判,但俞嬴信相邦的限度。”
田向看着她:“‘限度’……令姊当年便常说‘做人,总得有点限度’。”
俞嬴笑一下:“家训耳。俞氏子弟都这么说。”
田向也笑一下:“上大夫比令姊宽容,令姊当年常常指责向没有限度。”
俞嬴:“……大概因为先姊是君子吧。”
田向笑起来。
俞嬴内心不悦,笑话谁呢?总比你君子。
仿佛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田向笑道:“不管上大夫,还是令姊,都比向君子得多。从前田克劫持上大夫,上大夫要挟向说杀三晋使者,将水搅混,那时候向便未曾相信上大夫会那般做。上大夫和令姊都是有限度的人。”
俞嬴心里的气平顺下来。自知之明,田向还是有的。
田向微笑。
门外奴仆禀报:“小司马来了。”
很快院中便传来田卓与老仆由说话的声音:“燕国使者在?”
田卓走进厅堂。田向和俞嬴都站起来,双方行礼。
田卓见俞嬴在,有些犹豫。
俞嬴便笑着告辞。
田向却道:“可是学宫的事?无妨,我刚才也正与上大夫说这事。怎么了,你说吧。”
田卓道:“上卿进宫,邹子也带着士人们往宫门去了。”
田向道:“我即刻入宫去见君上。”
三人一同往外走。田卓对俞嬴笑道:“上大夫让卓想起一位故人。”
俞嬴对他笑道:“先姊公子俞嬴。”
第一次见卓的时候,他比启大不了多少,跳脱得很,跟在田向和自己身后,一口一个“兄长”“嬴姊”地叫。俞嬴记得他比自己还爱吃甜。当年微微有点胖,如今是个相貌英武的美男子了。
“上大夫与公子一定是近枝姊妹,笑起来就更像了。”田卓笑道。
田向扭头看他:“小司马骑马来的?你走得快,先去让人看着些,别让人真地伤了邹子等贤者士人。”
田卓正色行礼,快步走了。
俞嬴也和田向作别。田向道:“过两日还有事情请上大夫帮忙,还请上大夫不要推辞。”
俞嬴行礼:“相邦客气,俞嬴敬候差遣。”
齐侯宫中
上卿田原坐在齐侯对面,虽面有怒色,声音却还沉稳:“不征伐,如何增加土地、丁口、赋税?不征伐如何成就我齐国霸业?先前的齐桓、晋文、秦穆、楚庄谁不是用征伐来获得威望的?不说远的,就说当今魏国。
“魏国称强,是因着当年阴晋之战吴起以五万魏军战胜十倍于己的秦军;是因为一举灭了千乘之国中山,使之成了太子击的封地;是因为连败楚人,夺了楚国大片土地;是因为与列国征战少有败绩。
“这些征战,除了威望,又给魏国带来了多少好处!别的不说,就说魏秦之战。魏人将秦人压制在洛水以□□得关东之利。魏国少粮,西河给魏国带来多少粮产、丁口、赋税?没有西河,能是如今的魏国?”
齐侯不由得点头:“叔父说得很是。”
田原越发语重心长:“魏文侯,虽谥‘文’,却哪里‘文’了?列国称其贤君,这‘贤’难道是贤在他跟那帮腐儒混在一起吗?有征战之功、列国臣服之能,才能弄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齐侯再点头。
“君上先前要招贤纳士,我不愿意,为什么?就是怕这些人来了,让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反坏了家国大事。便如这个邹易,不懂当今大势,满嘴不合时宜的仁义之道,用他的‘仁义’挟持君上,使君上于国政、于征伐上束手束脚,不得建尺寸之功,那我们齐国岂不危矣?”
齐侯笑道:“这个,叔父莫要担心。哪些该听,哪些不该听,寡人还是分得清的。寡人也不是那等会让腐儒裹挟的人。咱们伐鲁,那个邹子几次来见寡人,寡人都推拒了。”
田原看着齐侯:“君上不知道他们那个多人联名上书的事?”
“叔父放心,他们上他们的,寡人留中就是。等我们大军得胜,举国欢腾,鲁国也臣服,他们就没什么说的了。一帮腐儒,闹不出什么水花。”齐侯神情略显尴尬,“只是于叔父名声上有些妨碍……寡人想着,叔父的封地还是有些小了,叔父封地本也邻近鲁国,等这一战胜了,就从新得之地中挑出些合适的来给叔父加封吧。”
田原老脸上露出笑容:“我可不是来跟君上诉委屈、讨加封的……”
田原叹息:“为了齐国,为了君上,我这点名声算什么?若能看到齐国霸于天下,我便是把这条老命搭上,都是愿意的。”
他们如家常叔侄一样,坐得近。齐侯拍拍田原手背:“叔父之心,寡人还能不懂?咱们是至亲骨肉。给叔父加封,也不是为了补偿叔父受的委屈,不过是得了鲁国的地方,寡人就该给家里人分一些。在寡人心里,叔父是占头一位的。”
田原再笑。叔侄之间,一时其乐融融。
田原却又道:“可惜向……他原来还好,不然先君也不会那般看重他,如今却是走到歪路上去了。他与我已是离心离德,君上说说他吧。”
齐侯笑道:“相邦是读书人,自然于这些上面用些心,也是为齐国、为寡人好的意思。他也不是只务虚华的人,对叔父也是尊敬的,叔父就不要太多虑了。”
“但愿吧。”田原叹息。
叹息完,田原脸上又带了些笑影:“行了,老叟就不耽误君上做正事了。如今早晚凉了,君上莫要自恃身子壮,再用那些寒凉的东西,小心伤了身子。年轻不觉得,老了受罪。”
齐侯笑着答应了,又道:“寡人新猎了一头鹿,很是肥壮,一会儿让人给叔父送两条鹿腿过去。”
田原笑着谢了齐侯,再次与之告辞,往宫外走去。
还未到宫门口,迎面遇到宫禁甲卫长田忽快步而来。见了田原,田忽行礼,神色间有些犹豫,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
田原看他:“子长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田忽低声道:“外面邹子手持帛书,带着一群士人,要见君上。听他们言语,似对上卿不利。”
田原神色一变:“老匹夫敢尔!”
田原大步往宫外走去,田忽也匆匆去见齐侯。
齐侯宫门口
田原走到邹子面前,倨傲地道:“先生总是口口声声仁义礼智,带着这许多人来宫门前闹事,是仁还是义,或者这就是先生所谓的‘礼’?”
邹子大笑:“上卿这样与仁义礼智丝毫无干的人,竟然在这里妄谈仁义礼智……着实滑稽!上卿还是罢了,莫要惹得天下人笑话。”
田原气结,顿了一下,冷笑道:“既如此,我也懒得与你废话!”说着挥手,示意自己的侍从和宫禁甲卫,“把他们赶走!”
宫禁甲卫面面相觑,田原的侍从已经上前。俞嬴留给邹子的侍从皓、鹰及邹子弟子赶忙护住邹子,有的士人与田原侍从推搡起来。
邹子对皓、鹰及弟子们道:“无妨!若得为心中道义,血溅于此,老夫此生无憾。”
邹子对宫禁甲卫们喝道:“老夫要见齐侯!”
正闹着,小司马田卓带人赶到。
田卓急步上前,喝令侍从们停手,又对田原行礼:“上卿!这样会出大事的。还是先禀过君上吧。”
田原斜睨他一眼:“你一个小宗之子、区区小司马中大夫,就敢在我面前呼三喝四?”
田卓顿一下:“卓不敢。”
田原冷笑一声,不再看他,令侍从接着驱赶众士人。
田向便是这时候到的。
“住手!”田向的声音不高,但该听到的也都听到了。
田原的侍从和与之对抗的士人都停住。
田向走过来,看看邹子,又看看田原,轻叹道:“向于二位是后学、是晚辈,对二位的争执,向不敢、也不适合说什么。还是让君上定夺吧。”田向看田原,“请上卿与向一同去见君上。”
田原看看邹子,又扫一眼田向,冷哼一声,当先转身往宫里去。
田向对邹子微施一礼,也往宫里走去。
齐侯已经得了邹子前来的消息,很怕两个坏脾气的老叟在宫门口闹出事来,让宫禁甲卫长田忽赶紧回去看着点儿。田忽没有再来回话,倒是田原和田向来了。
齐侯蹙眉:“这个邹子,还真是麻烦。叔父别生气了。”
齐侯又对田向道:“相邦来得正好。你与这些人熟,为人又最是中正,众人信服,就代寡人去见见这老叟,接了他的上书,把他劝回去吧。”
田向道:“向出去,接了邹子上书,把他糊弄回去,是能办到的。只是——说出去,众贤者士人联名上书呈于宫门,君上避而不见,众人被驱赶殴打,君上在列国士人中的名声怕是就彻底坏了。”
齐侯面色不好起来。他负着手在殿内走了几步,经过田原身边时,不免埋怨:“叔父也确实脾气太急了些,你让人打他们做什么……”
田原想说什么,到底压了下来,面色却越发阴沉了。
又思索了片刻,齐侯道:“罢了,寡人亲自去看看。那个邹子,不见到寡人怕是不罢休。” 又嘱咐田原,“叔父在宫中歇一会儿再走吧。”
田向对田原行礼,随齐侯一起出去。
等齐侯和田向到了宫门,外面的人比先前更多了,有听了消息来声援邹子的士人,还有说不上是声援还是看热闹的几国使节。
齐侯带着些歉意,对邹子行礼:“先生为齐国、为寡人操劳,反让先生受了委屈,此寡人之过也。”
邹子昂然道:“老夫更多是为了心中道义。被人驱赶推搡两下,倒也不算委屈。”
齐侯有些尴尬地抿抿嘴。
邹子将手中帛书交给两个弟子,让他们展开:“此为临淄诸士人之联名上书,请君善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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