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子道:“观君上神色,不似要纳老夫之谏,老夫亦不敢受君上之宅第财货,老夫更愿居于泮学之中。若君上愿意与老夫讨论济世治民之道,老夫不敢辞。”
齐侯很多年没被人这样当面责备过了,尤其是“面刺”之后,自己还要强忍,强忍之后,还被拆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拿什么神色对邹子。
邹子行礼,与齐侯告辞。
齐侯已经忍了那么久,不好前功尽弃,礼贤下士的样子做足,再次依礼相送。
邹子出宫门,见其弟子。弟子问邹子与齐侯议政之事及齐侯为人。
邹子摇头叹气:“非纳谏之君也。不过是想把我当个幌子用罢了。”
其弟子道:“当今之世,能行王道的君主又有几个呢?老师来之前不是便有所预料吗?如今齐侯正在招贤纳士,若得与当今众贤者相聚一堂论道,我们也不算白来一趟临淄。”
邹子点头。
邹子未曾见别的大贤,倒是先见到了上卿田原。
田原依旧是那副傲慢的样子:“原曾经见过先生。先生年七十,自谓怀经邦济世之才,奔走诸国几十载而不得用,只得退居鄙野,原实在想不到会再见先生。”
邹子样子比他还要傲慢:“老夫也还记得足下。足下德行不修,才智平平,老夫也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还会在齐侯宫门前见到足下。”
田原勃然色变,却又不能真拿邹子怎么样,只得拂袖而去。
第61章 泮宫听讲学
齐侯的求贤令发布了已差不多半年,列国士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齐国是山东大国,不少士人的向慕之地。如今过了炎夏,也没有雨水捣乱,正是出行的好时候。有不少士人与邹子前后脚到达临淄,其中不乏在列国有名气的贤者,比如儒者郑子敏,崇信黄老之学的陶子行,研习阴阳五行之学的闵子。至于平常士人,那就更多了。
按周的礼制,泮学是诸侯之学,诸侯宗亲子弟学习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地方,教授宗亲子弟的是学官。周室衰微,礼崩乐坏,诸国攻伐征战,士人各国奔走,泮学中的人就杂了起来,多有不领官职的贤者在泮宫讲学的,他的弟子们自然也随同在泮宫读书。
如今齐国招贤纳士,相邦田向与齐侯建言,泮学彻底放开,随意哪个士人,愿意进去听讲的都可以进去听。一时齐国泮宫中士人云集。士人云集固然好,却也显得旧泮学越发浅窄了。特别是每有大贤开讲时,厅堂内士人学子们根本挤不下。
好在学宫门口有布告,说已经在营建新学宫了。消息灵通者更知道,那位相邦将新学宫选在了临淄风景最好的地方,西门渑水申池之侧。
新学宫再广大、风景再美,如今也用不了,还是得接着用这个旧学宫。厅堂内既挤不开,大贤们便干脆在院中泮水旁开讲。
一日,相邦田向着素色深衣,身边只一二侍从,像个平常的士人一样前来。他来得不算晚,但院内已经没什么好地方让他坐了。他倒也随和,只找了一个边角处待着。
但到底还是有人认出了他,有称“相邦”的,有称“兄长”、称“叔父”的,不免引起一些躁动。田向谦和摆手,示意勿要喧哗。
今日恰是邹子讲中庸之道。老先生还未开讲,看一眼田向所在的地方,没有说什么。
来得极早、占了个好地方的俞嬴、公孙启和鲁国质子也扭头看了一眼,俞嬴和鲁国质子都回过头来,公孙启看一眼他的老师,也又端端正正坐好,只等邹子开讲。
老先生是真正的大学问者。老先生讲中庸,不只是讲中不偏庸不易,还讲明与诚,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讲天命,讲人道,讲修身,也涉及诸子之言和当前国政,旁征博引,却不离其宗,自有规矩。
老先生精神体力也着实好,一个人滔滔不绝一两个时辰,到他停住,已是金乌西坠的时候。讲完还不算完,又有学子提出疑问,邹子回答。
有士子问仁与礼,有人问尊尊亲亲,有人问‘道不远人’,有人问诚明之别,也有人问治国安邦之道。
于别的疑问,邹子一一解释,对“治国安邦之道”,邹子却停住嘴,看一眼院子边角处的田向:“治国安邦……子昔不妨言之。”
邹子初至时,田向曾拜访邹子,彼时他是国相的身份,邹子称呼他“相邦”,此时他微服而来,在院子边角听讲,邹子便像称呼众士人弟子一样称呼他。
田向也如别的士子一样,起身恭敬行礼:“治国安邦之道,《中庸》已经有言:‘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向深以为然。” 1
邹子面色从肃然转为和悦,点头。今日邹子讲学,来的多是儒者,听了田向的话,也纷纷点头,尤其知道这位是齐国相邦的,神色中多了两分希冀。没见齐君如何,这位相邦倒像个懂礼知义、能察纳雅言的人。
邹子又看俞嬴、公孙启和鲁国质子等,并点了俞嬴名字:“亦冲又怎么看?”语气比对田向要亲昵随意得多。
俞嬴也起身行礼:“此治国九经,诚天下大道也。”
邹子再点头。
俞嬴话音却一转:“然只怕知易行难,‘非知之艰,行之惟艰。’2”俞嬴再对邹子行礼,又扭头对田向致意。
田向神色淡然,也对她微微颔首。
对俞嬴的转折拆台,邹子倒没什么不悦的,只是叹息:“‘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愿诸位为政者勉之,勉之。”
后面又有士人提了几个疑惑之处,邹子解了。时候不早,众人也就散了。
田向对邹子行礼,又对俞嬴、公孙启、鲁国质子及其余相识的人颔首作别,便随着旁的士子一同出了学宫,真把自己当一个来听讲的平常士人一样。
俞嬴也带着公孙启,和鲁国质子一同与邹子告辞。
俞嬴和鲁国质子都是儒家弟子,时常来听讲,邹子对他们很熟。邹子还专门问公孙启:“今日讲的,可听明白了?”
公孙启正正经经地行礼:“禀先生,启听了,也有明白的,也有不甚明白的,等回去仔细琢磨了,改日再来时,禀与先生听,请先生指教。”
邹子笑容慈祥,用手抚过他的肩头:“善!老夫等着公孙。”
邹子又对俞嬴和鲁国质子叹息:“看到公孙,知吾道后继有人,老夫心中很是欣慰。”
看着邹子的样子,俞嬴微笑,实在是邹子这么多弟子里没有启这么小的。启又是这个身份,他不用有什么高深见解,只要守礼好学,便足够好了。启其实在学问上颇有些天赋,在他这个年纪,有些见解也很是可观,但俞嬴嘱咐他藏拙——就怕万一老叟替他宣扬太过,招来麻烦。这里毕竟是临淄。
邹子看一眼学宫大门,回头对俞嬴几人和亲传弟子们道:“那位相邦‘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倒颇有些谦谦君子的样子。”3
俞嬴微笑,谦谦君子……原来邹子跟自己一样,看人都是看脸的吗?
辞别了邹子出去,来接他们的令翊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众贤者来了临淄,就像从前与公孙启说的,俞嬴常常带他来听诸子讲学,与众士人交游。最近令翊认得几个研习兵家的士人,常在一起讨论兵法,偶尔还一起骑射,故而对俞嬴和公孙启,他有时候全程陪同,有时候只是接送。
鲁国质子对俞嬴等笑道:“邹子说齐相有谦谦君子之风,文也这么觉得。若齐侯也如此,咱们还有什么忧虑的呢。”
俞嬴只笑一下,鲁国质子年纪不很大,大概也没怎么打听过田向,不知道他是怎么攻伐宋国、拔宋城池的,不知道他与魏对战阿泽时杀了多少魏军,也不知道从前他对吕齐旧臣的手段,关键——这事能不当着令翊说吗?
果然——
令翊看他们:“今日齐相来了?”
鲁国质子点头:“来听邹子讲学。”
俞嬴笑着招呼大家上车。
令翊瞥她一眼。公孙启安慰地拍拍他的袖子。
俞嬴与鲁国质子客气一句,当先钻进自己的车里——她倒不是心虚,主要是看不得令翊那有点醋有点撒娇的样子,俞嬴怕自己忍不住会哄他。
时日不多,鲁国质子就不得来听诸子讲学,更无暇关心齐相是不是谦谦君子了,其父鲁国国君显薨,来报他的人还悄悄告诉他,国内诸公子正在争位。
在齐国的鲁国质子文虽颇得其父喜爱,但不嫡不长,母家不显,又远在临淄,他自己也没有争大位的心思。他固然不想回去争大位,但父君薨逝,兄弟们打做一团,作为鲁国公子,岂能不又伤心又焦心?
因与燕质子府的人混得最熟,又听过见过俞嬴本事,鲁国质子找俞嬴问计。
俞嬴道:“恕俞嬴直言,诸兄弟之争,便是公子在曲阜,怕也做不得什么,更何况公子远在临淄?”
鲁国质子叹气。
“但俞嬴有一句话想跟公子说。如今不是早年间,没谁遵守‘师不伐丧’的规矩,反倒是往往趁着他国国君之丧,兴兵讨伐。可能伐鲁的,不过齐楚而已。几年前,楚悼王薨,诸亲贵杀吴子,累及悼王尸身,诸亲贵因此受牵连而灭族者七十余家。楚国至今没有缓过来元气来。唯一可能伐鲁的,便是齐了。公子当传讯于国内,令人防备。”
鲁国质子面色大变。
俞嬴看着他,叹口气。别说齐侯和上卿田原,便是你口中那位谦谦君子也不是什么吃素的人啊。
鲁国质子行礼:“还请先生教文。”
第62章 齐出兵伐鲁
“不外是于内提前屯兵于关隘要津,于外向他国求救。”俞嬴道,“齐国侵鲁,或会从临淄这样的大都邑派大军前往。鲁国若无防备、无救兵,怕是有大损失。若能提前在关隘要津屯兵,将齐人阻上一阻,又及时求得他国相助,也就无碍了。”
“齐人也或者只集合齐鲁边境之军急袭鲁国,掠得几城算几城,等鲁国大军或是他国救兵到了,他们就息战守城。
“鲁国怕是无力从齐人手中夺回城池,他国之军又岂愿意与齐军对上?帮鲁夺回这些城池,他们自己又得有多少死伤?如今列国哪有这样急公好义的。他们多半是劝鲁国,既然齐人不再接着侵鲁,这点儿损失哑忍算了。
“这个方策是无赖了一些,但对于齐,却是损耗小、也更稳妥的。”
鲁国质子皱眉:“齐堂堂大国……”
俞嬴“呵”一声:“堂堂大国怎么了?越冠冕堂皇的越会耍无赖。”
鲁国质子叹口气。
“至于求救,便如咱们先前说的,楚国出了那样的事,既不会来攻伐,怕是也不愿出兵相救;越国国都南迁,朝内有些动荡,也无力北顾;剩下的就是魏国。”
鲁国质子道:“鲁国与魏,不像燕国与魏那样亲睦,只怕魏侯迟疑。如何说魏侯,还请先生教文。”
俞嬴懂他的意思。鲁国如今虽弱,当年却是周公封地,是周王室最亲善的诸侯国,至今秉持周礼,鲁也一直以正统自居,在诸侯国中颇有声望。而魏是篡权的晋国大夫起家,如今固然魏强而鲁弱,鲁国常常有求于魏,这关系却是有那么一点微妙……
燕国虽也是周王室召公封地,但地方偏僻多戎胡,不大为中原诸国看得上。燕国自己也没什么正统架子,当今燕侯尤其懦弱,每每被打得屁滚尿流,让人去三晋求救,认三晋为大,故而三晋救燕要痛快得多。去年齐国侵燕,若不是魏国赵国刚战于黄城,正剑拔弩张,先前的使者高已、常溪便能求来三晋救兵,原是不需要再二次让人去求救的。
俞嬴道:“能动魏侯之心者,名耳,利耳。当今之世,诸侯征伐,礼崩乐坏,有些事情也就不能太讲究了。魏侯好大喜功,便是尊他为盟长又如何?
“至于利,可许鲁齐交界之一二城于魏。魏鲁不接壤,这一二城于魏不过是飞地,给魏增加不了多少人口赋税,却能在齐国边界砸下一个楔子。有这样的好事,魏国岂会不赶紧出兵?魏人去晚了,这城池可就归了齐人了。”
鲁国质子缓缓点头。
“俞嬴是俗人,能用名的,便不动利。这城许出去,怕是就难再收回来了。齐人固然狼子野心,魏国也不是好相与的。这楔子钉在那里,制约齐国,也制约鲁国。如今魏与鲁隔着宋国,若有一日不相阻隔了呢?”俞嬴叹息,“咱们弱国,便是这么为难的。”
鲁国质子也叹息。
俞嬴看着鲁国质子:“齐国或许还会以助公子得大位来说公子……”
鲁国质子一怔,随即正色道:“文无意于大位。先生为鲁国筹谋,文断然不会因为齐国许文什么,就将此事告知于齐。若违此言,上天不佑!”
俞嬴摆手笑道:“公子言重。俞嬴不过是提醒公子,齐人或会如此。”
鲁国质子施再拜之礼:“多谢先生为鲁出谋划策,鲁不胜感激。文即刻让人回鲁,将先生所谋告知长者。”
俞嬴忙还礼。
俞嬴猜得没错。很快鲁国国君薨逝、诸公子争位的事传入临淄,齐侯请重臣入宫。
齐侯与诸重臣道:“寡人欲趁鲁丧伐之。”
上卿田原是极赞成的:“当如此!鲁国于我们,便如中山于赵国,梗在心腹之间,让人难受。若能吞并鲁国,我们能南北畅通不少。如今越人楚人都自顾不暇,无力出兵干涉,鲁侯死得正是时候。咱们当即刻从临淄派大军伐鲁。”
齐侯点头,问田向:“相邦以为呢?”
田向道:“向也以为可趁鲁丧伐之。从前越国势大,鲁国在中间隔一下,能免得我们与越国接壤、时常起干戈。如今越人国都南迁,楚国又因悼王事无暇北顾,确是伐鲁的好时机。鲁国那些城池,我们不取,日后只会归了其他诸国——所虑者,唯魏耳。”
齐侯先是微笑点头,听他说魏,不免皱起眉头来。
不待齐侯说什么,田原先问田向:“对魏国,子昔有什么方策?”
“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去怂恿秦人或赵人伐魏……秦人龟缩,暂无意东出,赵侯为人反覆不可信。魏鲁不接壤,约魏一同伐鲁,也是不能的。那便只剩下甘言重币,贿赂魏侯宠臣这样的小道了。鲁国一向自视正统,魏国与鲁不算亲睦,挑唆魏侯晚救,还是能的……”
齐侯迟疑:“只是晚救……”
“魏国岂会眼看我们壮大?救鲁不过早晚。”田向道,“故而如上卿所说从临淄派大军便有些迟了,莫如派驻扎于平陆、博阳的守军急袭鲁阳关、梁父、平阳诸地,驻扎于莒西的守军袭费城,平陆、博阳、莒西邻近鲁国,趁其不备,可很快建功。再令平阴守军为策应,以防魏军伐齐救鲁。
“魏军来,我们便罢兵。我们要一举吃下鲁,莫说魏楚等必然干涉,便是鲁人,也是定然誓死守卫。与其狼吞,莫如蚕食。”
田原哂笑:“子昔年岁不大,怎么老叟一般谨小慎微?三五城池,够做什么的?难得这样的时机,所虑不过一魏。魏国又要借道于宋,哪如我们?便是真与魏国交战,我们难道怕它?况且魏国会不会救鲁,还是未知。为未知之事,缩手缩脚,岂是大丈夫?子昔,为相者,当有大眼光,大度量,莫要只算计那星点儿得失。”
田向神色淡淡地行礼答是。
齐侯沉吟。
两日后,齐侯决定从临淄派大军伐鲁。领兵的是大将军郑牖。郑牖所出的郑氏早早就投靠了田氏。郑牖是朝中田氏宗亲外少有的大将,得齐侯看重,也是上卿田原难得信任的异姓人。去岁郑牖接替田唐伐燕,虽失利,却并无大错,这次齐侯依旧派他领兵伐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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