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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王献看着他如此失控,上前制止,“渡之.......”可方开口,又是一阵猛烈地咳嗽。
邵梵脚踩进雪水中,将人半拖半退压到方才的窗壁上。赵令悦人没命地往后一仰,脊背冲撞了那瓷瓶,瓷瓶倾覆,水与梅花滚落,弄湿了那本《虎钤经》。
她瞳孔放大,艰难地喘着气。
邵梵手卡在她脖子上,复问,“你的命,值几个钱?”他高声一令,高韬韬又被那些侍卫架上了一张长条刑凳。
赵令悦眼因瞪大,迅疾爬出血丝。
“你要护着的人,我偏偏就要毁了。打!”
那些人抬高刑杖。
“不要......”
“说不说!”
王献在一旁,深皱着眉,“你肯坦白,则酷刑免。”
赵令悦未曾要犹豫,只是他已经将她卡的气道涩阻,耳膜轰鸣,完全说不出来话,口中的辩解成了断续的气声。
“打!”
高悬于空的刑杖,便朝已断了腿的高韬韬脊背重重落下,他口舌仍被堵,不是为噤声,而是防咬舌。
力道甫一下来,一种裂骨碎尸的滔天痛楚自脊髓往脑中冲去,碎得他自发丝到脚趾一齐抽搐,肩背反弓,仰头朝天瞪暴眼珠,咬碎咀牙,复无力轰然软塌回去,几欲仙去。
杖子的斜刺戳进衣肉,赵令悦被邵梵掐着脖,眼睁睁看着血水自他脊上透泅出来,蔓延成河,不住地低叫。“我说.....”她撕裂了嗓子,拼命道,“我全都说,别打了,求你别打了......”
但杖仍未停。
每打一杖,细皮嫩肉的高韬韬命便削去一分。
打了六七杖,赵令悦已经在他手底下喊哑了,哭哑了,他却低声朝她恶道:“棒打鸳鸯,滋味极好。”
“渡之!”王献忍了这血腥场面一时,劝解他放下些个人情绪:“高韬韬受不住军杖,不可再打!”
邵梵背对院子抬手。
他身后的二人立即从令,提杖退到一旁。
邵梵手下一松,无情将她甩开。
赵令悦反手抓不住窗沿,指甲在木沿上狠挠出几道翻白的弧线,摔在墙角,她红着眼角撑墙半瘫下去,看了一眼昏死的高韬韬和发散脸污,一直摇头的赵光。
“我与她二人相识并非因为宋清的香,而是送进院的茶砖外所裹的纸,内有递进来的话,不过都被我烧了。
秦珑儿,你们现在应该已查出来,她其实只是教坊中一名乐籍女,可是其亲弟亲母都在单州受公主照顾,她孤立无援,教坊查封后,容她身的谢姓大户将她改名换姓,脱籍假死,整顿身份送进宫中,从点茶到琴棋无不是为赵晟喜爱所定制,”
她说这些话时,身子绵软地靠在墙上,仰着头目光极度凄凉。
“我若坦白这些,整个建昌谢氏就会被你们血洗,不知情者也会枉死,不是吗?
而宋清也是我一开始就骗了你们,勾笼审查宦官蒙混过关的人并非她,都是秦珑儿。她应该长得十分好看,心智十分聪慧吧,令上至赵晟,下至宦官全都被她手段所俘获。
先是她助宋清入宫,后也是她让宋清及时与我联络,我知道苗贵妃会来找我,便利用苗娘子抄写香方传话于她们,也知道房顶有人偷听,才故意有了红瓶之说,引起你们注意,拿宋清当了挡箭牌。
有这个想法后,我并没有事先知会她。但是她察觉了,还是第一时间冲出来为我说了话,以至于身死毒酒之下。
我为她哭丧,是因为我已是个无良之人,她却还是以德报怨。所以我哭她,我谢她,希望她来世走上明路,不做冤魂,不当野鬼,不会......再亡朝。”
赵令悦坦白到此处,心不受控地,在剧烈抽搐。
不是痛,是心房的肌肉在自厌的抽搐。
她无良,不无知。
她残害了两个一生悬命的女子,所以有愧。
“当时,无论我有没有被赵晟发现,在后挑唆后妃,这秦珑儿都已经去了赵晟身边,哪怕我被关起来,也有她继续动手脚。早在梳头节之前,她就传话给我,套出了李见药方的事。”
"于是,我将计就计用这条线,要她对赵晟下药,引发他噩梦,引起他疑心,致使赵晟与宇文平敬反目,斗个你死我活。”
愧到极致,她反而能惨笑出声。
“是啊,我谎话连篇,我精于算计,但我也是说过真话的,那夜我说了单味香怎可杀人?!我可从未想过要直接杀了赵晟!”
她站起来,找回自己的立场,重新披甲单战。
看着他们,拔高了声。
“秦珑儿带宋清入宫,也只是按谢氏嘱咐,激化三党原有的矛盾,而我让她推动的,是让宇文露出他的真面目,与赵晟立即反目成仇。
赵晟变狠了,我侥幸赌这次赵晟能赢,他赢了,起码会因为药物作用,感到愧疚而善待我,现在他已经死了,我算盘尽数落空,便随你们处置。”
她擦掉一滴掉落的残泪,吸了吸鼻,朝空挥直袖子,随即叉手持袖,忽然屈身,径直在他们面前跪下,抬手扣额。
王献眉目具被牵动,上前一步。
她坚决地卑微匍匐于地,颤声为自己与他人最后一求。
“宇文平敬是为大恶,我此举,就是玩弄权臣恶心。从始至终,这场政变背后的操手全都是我,我赵令悦此时愿揽自罪,自求受死!死前跪求你们二位,不要牵扯无辜,放过不知情者,饶他们一命。”
她说罢,起身再拜。
“......”
高寒梅花终零落成泥。
高韬韬不忍地哭出声。
他躺在刑凳上,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大哭出声。抓着刑木,不停地抠打,指甲全都抠劈,亦然停不下来。
赵光眼中亦泪光冲目,不能直视,孤单爱女如果一死,他便也撞柱明志,一命呜呼随她而去。
王献仰头,长叹一声。
肝胆俱颤,悲伤如若能作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能化成一句。
“天命弄人啊,为何,为何天命要如此弄人......要让我们,不鱼死网破,不妻离子散、不血流成河,便不能罢休刀戈......令悦,何时你手上,时过境迁了,也要沾满同族人鲜血。”
赵令悦闻言,肩膀一耸。
踩上雪块的脚步声朝着她的耳面一步步推进。
她的膝盖已埋入雪水,僵冷到没有触觉,而那脚步推起的一阵寒气刮到她额前,眉心亦起了一阵彻骨的冰冰凉凉。
冰凉能入骨,入木三分地刻入她脑门之后,寒得她在人生最后时刻,不去想些温暖的团圆愿景,反而想到隐匿的山河之内,饿殍遍野,残肢乱葬的洪荒景象。
是她造就了这一切吗?
不待她再去细想,那双脚已停在她匍匐的眼下。
一双黑色皮革靴,混着灰尘,污泥,梅花残瓣与冷雪,与她脑中的荒世景象接上。
她略抬起头,才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经人影尽褪,只剩他与王献,她与赵光身在其中。
邵梵抬起她的脸,在她面前蹲下来。
眼角的那颗痣在雪天情朗时,面向光线,清晰无比。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景也善,她竟然觉着这张脸平静柔和得很。
她微微一笑,释然道:“我尽力一搏,局面已定。你我之间是孽缘,孽缘有悖,终须一毁。邵梵,你赐我一死,我们之间的恩怨,请就此一并了结。”
“赵令悦,死也要死个明白,你不是怕鬼吗?其实我小的时候也怕过......”
在这种节骨眼上,邵梵不评价她的坦白,也不说她怎么死,更不说饶不饶。
他竟提起一件毫不相干的小事。
只见他眼睑略收,垂着头,手自她的下巴,冷硬地划到她的肩骨之上,缓缓覆上去。
“但是我很快就不怕了,大概八岁的时候吧。因为我发现鬼并不曾伤我分毫,只有人,只有这世上的人,才能将我屡次遍体鳞伤,诸如你,诸如十八年前的赵洲。”
他在末尾提起赵洲,让留在场的赵光急剧呜咽。
王献不禁快速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拉住他。
如若赵令悦知道当初真相,恐又是一番不小打击:“渡之,她亲口坦白,事无巨细,你何不直接赐她死?其余……留一步。”
赵令悦眼内划过几丝疑虑与不解,“你为什么要提起前官家,你想说什么?”
赵光在他们身后,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想告诉你,当年王县一族,连我父亲在内,连我王梵与王献,被株连,被流放南湖塔致死的至亲在内,三万八千多人的冤案真相。”
“渡之!”王献低叹。
邵梵将王献挽留的手推开。
自己接着一字一句道,“所有人都瞒着你,可是现在,我要你死的明白。”
“……”
“当年那道圣旨并非临州刺史伪造,而是赵洲亲手提字,因我父当年查明了,闵皇后的父亲贪污军马款数百万钱,致使边关无军马去援,与金不败混战屡次不能胜出,劳财害命,饿殍遍野,他将证据夹在紧急军报中呈送,一并送弹劾书弹劾闵父。
闵皇后为父求情,要赵洲让我父闭嘴,保住她父,赵洲当夜便下秘旨,先引诱我父携兵民出城,又命临州刺史不许开门,随后他辗转带族人逃命,被屠杀于峡谷中,被朝廷诬陷,被曝尸荒野一年,最后被我收尸。”
他如愿看见她脸上浮现一种震惊的,听见惊世骇俗言论后的表情。
竟然也发自内心地笑了。
“王献幼年称做王隐濯,可王隐濯在当年株连名单之中,他获罪后逃脱,再也不敢用真名,躲到荒蛮南方,更名南方之犬,对啸北方。
——化为“献”。
但赵琇曾于他醉后无意得知这两个字,你觉得赵琇有没有派人查过,你觉得赵琇如此手腕,有没有从闵皇后那探听当年她求皇帝下旨,使王家灭门的细节一二?
你觉得她知不知道半分真相?
赵令悦,你向来只知一姓家仇,年纪虽长,仍旧不知国族大局,搅乱政局肆意算计,你却不知就连你一直揣在手里怕化了的家仇,它都站不住脚。
呵……因为赵洲才是下第一刀的屠夫,他是原罪。你还如此为他不平,乃至与赵琇合谋为他乱了当朝。你彻头彻尾的,就是个笑话。”
王献被带起旧日的伤痛,新伤旧伤一起,惹得他弓身,奋力闷肺大咳,几乎要咳出大口的心血。
他含着泪摇摇头,直指呆愣在原地良久,不能自控的赵令悦脸侧。
“渡之,求你,别再说了!三千八万多人的沉重,你要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去背,她能背得住吗!给她个痛快,让她去死吧!”
赵令悦蹬腿往后,逃避他们:“我不信!我凭什么要信你们?!”
邵梵不再看她,转身疾走抓住赵光,扯开他身上堵住的那块布料。
“你何不问问你的父亲!”
赵令悦求助般地看向赵光,“爹爹......”
而赵光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一双浑浊的眼摇动在四散斑白的碎发中,不断闪烁,无力道:“我家的好姑娘,你痛快地走罢,爹爹会陪你......爹爹,一定会陪你。”
赵令悦颓然地往后瘫去,手摁进乱的雪块中,冰封入喉,开始哽咽哭泣。
她抬眼见邵梵往外远去,在他身后凄厉地高声道:“你别走,你不许走!你告诉我!他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做......”
王献软坐于一旁。
邵梵顿住脚,转身再看她一眼,“那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命运主宰天地万物,惟有人心不可捉摸,是以,赵令悦也回答不出具体文字。
“......我只是不甘心。”
他面无表情,实则也痛苦如万蚁噬身。
他对她轻声笑道:“好一个不甘心,非要将自己逼死了才甘心!四哥,你说什么命运弄人的话?不过都是世人咎由自取!”
说罢,他顿了顿,终究跟上一句生死无情的判词,对院外人道:“旧主赵令悦,今因先帝入陵自请殉葬,赐白绫一条,稍后处绞。”
赵光哭声震耳,用禁锢的双手,狂扇自己耳光。
赵令悦心气儿化为齑粉,瘫在原地一动不动。
是时,她又见赵光如此,试图站起身与他最后相拥取暖,爬起来,低声呢喃:“爹爹,你不要死,你活着......”
走了几步,王献却挡在身前。
王献欲再插她一刀,要她到地下去痛悔。
“你意图让先帝斗侯爷,应该也想到今日局面了,倾倒的朝堂已乱,镇定并非一时之功。
你可知李娘子因先帝去世,情绪激动而早产,今日一尸两命,皇后性情传统,执意为先帝殉情,也已随他西去。
皇后膝下尚有年幼公主,太子母亲出身低微,他尚无人管教,李娘子那孩子也是你的晚辈,令悦,你与我妻,才是真正在相残你们赵家的同类。”
赵令悦捂住耳朵,退后几步,极度地崩溃道:“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王献冷然站在原地,“你本来是无辜的,谁都不想伤你,可你却硬是要进入这场困局,如今朝廷再也无法容你生存。
献当日在雨中跪言:无愧于赵洲。
而今,我仍旧无愧赵洲。
只承认愧你姊妹二人,献死后定于九泉之下去受刑赎罪,而令悦你到了地底下,也请为早逝的先帝后与李娘子母子他们,好生陪个罪罢。”
说完这一番耗尽心力的话,王献咳着,弓曲着,往院子外走去。
赵令悦朝着自己的爹爹赵光跑过去,为他解了绑,趴在他的腿上痛哭不止。
赵光摸着她细碎柔软的头顶绒发,眼泪也打在她的头发之内,在她耳边哭吟。
“我家傻姑娘,爹爹是要你明哲保身,你何苦一心为我们复仇啊......”
没多久,那些人拿着白绫进来。
赵光下意识地阻挡他们。
”不要,不要......我家姑娘尚年幼,她已经知错了......父母本该照拂子女,我这个当父亲的,不能先看着自己的女儿去死啊,你们将我一并绞了吧,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
行刑的宦官强行分开她与赵光,将她硬生生扯入室内,关闭房门。
随后,白绫套上她脖,一人一边向外拉扯收紧,立即要将赵令悦就地勒死。
她脑耳昏聩,听见赵光撕裂的吼声,和倾翻一切的动静,甚至听见赵光在大喊邵梵王献的名字。
心窒地默念:爹爹,我没关系的.....
下一瞬,身体一个反弓,喉头一阵作呕,便被勒晕了过去。
垂死挣扎的手一磕地,碰在几片被东风吹落的梅花残瓣上。
再也,没了意识。

第49章 银盘锈血(七):新生 大盛次年因赵永继位,年号崇安又换为永时。
宇文平敬当日在朝廷上所争辩牵扯出的,乃是赵晟并非寻常病逝而是暴毙一实,所言确情,御医一验便可知晓赵晟体内所残留的余毒。
而给中宫皇后呈上的刺死二皇党与缉伤宇文胳膊的兵器,又确实是枢密使所调之兵被派发的武器形制,手柄上的刻纹都有年号,监工的印证。
他党羽众多,从中腐蚀,足以颠倒是非。
当日准备纠出枢密使与郑慎曾有过秘密往来,将脏水泼在死敌郑慎身上,但因邵梵突然带回了沈思安,在堂下,他又无法解释沈思安身上所携的那封前后矛盾的圣旨是何意。
——若郑慎有问题,赵晟何至于召回郑思言?且沈思安又从审查开始就知道内幕,只是因李见与秦珑儿两死三尸被宇文平敬灭口,一时死无对证罢了,何况还有皇后。
赵晟疑心宇文平敬,此事知之者众多。
赵晟暴毙,弑君的就是宇文平敬,此点......怎能瞒得下去?
所以宇文平敬难以开口。
但那日,沈思安呈上圣旨之后,没有指证宇文平敬,王献与邵梵也无人会告发真相。
——赵洲当年当质子的萧朝还曾称霸中原,然因萧帝联姻的夏皇后趁萧帝病重时弑了储君继子,叛变改嫁梁朝,导致萧国一朝被夏梁共侵,身死灭国。
他们不能再重蹈覆辙......
宇文平敬弑了长君,至少还有幼子。可若揭发出来,按律邵梵也得连坐,邵军与王党也随之散沙。
朝廷大乱,三党相残。
还能有何人来主持剩下的乱局?
沈思安为赵永安全而妥协,随众人一同以郑慎受赵晟冷落,暗地策反枢密使,怂恿赵晟召回郑思言,实助郑慎谋反,作为一个公出的结果。
枢密使刘重成在敲丧当日便“自杀”于家,奉出遗书承认他与郑慎勾结。
郑慎为保护郑思言不受牵连,只能自尽,郑思言带兵回朝之后,面对的已经是郑慎的尸体。
随后的一个月内,朝廷内的郑党有一半被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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