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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蛇引(江枫愁眠)


“别担心茯姐姐。”他轻声开口,“姐姐每年都会来烬灭海,我和她都会保护你。”
颈边的那一圈白绒,将小王子衬得更加不染纤尘。茯芍摇头,“我会自保,倒是你要多加小心。”
“茯姐姐在意阿蚗?”
“是啊。”茯芍吐着蛇信,一边抽空回道,“你也算是我的弟弟。”
说起弟弟,也不知道丹尹如何了。
今天已是他离开的第七天……在最后一刻,茯芍都没能联系上丹尹,但她感受得到,自己给他的玉戒还好好的,没有破碎。
不知是因为心中有所担忧,还是因为烬灭海中的煞气太过浓烈,茯芍心口躁动不止,无端有些胸闷。
她的担忧并非空想。
事实上,丹尹此刻的处境的确有些不太妙。
镶着灵玉灯的石室中萦绕着浑浊的血气。
黑红色的地砖上有着黏腻的结层,像是某种稠液挥发后留下的残迹。
一湾瑰丽的蛇尾弯曲在地上,从尾尖到尾根,两丈长尾被五根玉钉钉在地上,没有一丝活动空间,只能紧贴着地。
蛇尾之上,是一具精致漂亮的少年人身。
少年扎着的长蝎辫凌乱散开,他面朝下地趴着,不仅蛇尾被打了玉钉,双腕、肩胛也被四根长钉钉在地上。
不见天日的石室中,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了脚步。
被玉钉固定着肩胛,即便是抬头这样的动作,丹尹都很难做出。
他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这是他自己身上常年有的味道,丹尹对此十分熟悉。
黏稠的血滴声随着脚步一路朝他靠近。
有人坐在了他前方的石椅上,丹尹视线内,只能看见一双沾满血污的藏青锦靴,和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剑。
“要处理的东西太多,一时倒忘了你。”冷冽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丹尹嬉笑着叹气,“看来今天我是逃不过去了。”
男人漠然道,“我还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她也不会。”
丹尹偏头,“它也不会?你是说蛇王还是芍姐姐。”
沈枋庭道,“都可以。”
“才不是,”丹尹反驳,“芍姐姐很在乎我。不然,你也不会那么嫉妒我手上的戒指了。”
沈枋庭敛眸,一边调息一边思考如何处理丹尹。
他从白烛身体里弹出后,没有等到茯芍,却等来了这一头邪妖。
沈枋庭有意为之下,丹尹看不出他的真实水平。
他握着爪刀俯冲刺下时,还颇为从容地提醒沈枋庭:“真不知道你一个金丹是怎样把芍姐姐惹到生气的。她和我做了交易,可以用你的头换她一截尾巴——抱歉了沈大公子,我真的很想要那截尾巴。”
黏腻的石地上,少年恶劣地笑着,沈枋庭调息结束,杵剑而起。
“都趴在地上了,还敢狂言挑衅……你们这些妖畜真是狂妄得让人恶心。”
丹尹无甚所谓道,“蛇本来就是趴在地上的。”
话音即落,那把森冷的血剑压在了丹尹后颈,剑尖刺破了他的皮肤,顿有蛇血冒出。
阴冷凛冽的杀气压在了丹尹身上,他瞳孔骤缩,不为死亡的恐惧,而为这份杀气竟然和四千年时的蛇王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
沈枋庭,分明不过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怎么会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实力。
“我不会杀你,但也奉劝你一句——”剑尖下压,碾开更大的口子,榨出更多的血色,男人俊朗的脸上一片冷寂。
“安生些。”
长剑圆扫,暗红色的剑气震开玉钉。
打入丹尹体内的九根玉钉齐齐飞出,排列有序地收回沈枋庭储物器内。
他转身离开,身后留下两列血色的脚印。
他没有杀丹尹,茯芍特地凝戒给丹尹,若是丹尹死在他手上,她必恨他入骨,也必更亲近陌奚。
没有必要为了一条无关紧要的小妖惹她伤心。
在陌奚的地盘上,沈枋庭很难带走茯芍。
眼下要做的,是打扫好家里,等待茯芍恢复记忆。
凌熔秘境和蛇宫那次见面,沈枋庭都察觉到茯芍已有记忆苏醒的征兆,但他也不打算一昧守株待兔。
若打扫好家里后,茯芍还没有觉醒,届时便由他帮助茯芍回想起从前的一切。
目下——沈枋庭深吸一气,抬眸望向前方的高山。
“师兄!”有两名青衣弟子地朝他跑来,面色惶恐,惊惧难掩,“师兄您去哪了!门里出事了!”
换了一身新衣的沈枋庭稳住二人,道,“别急,慢慢说。”
“昨天夜里,有邪修闯入翠霜峰,将翠霜峰……”说话的小弟子面色一白,回想起看见的惨景,倏地扭头呕吐了出来。
另一人情况稍好些,可也打着哆嗦,双眼红肿,“翠霜峰所有内门弟子全部殒命,峰主三长老也不幸罹难。”
“其他峰呢?”沈枋庭拧眉问道,“这么大动静,其他峰为何不出手援助?”
“不知道,其他峰没有一个人察觉!天亮之后才发现的!”
沈枋庭面色凝重,“走,随我回去。”
他御剑前行,琮泷门内已是人心惶惶,门主联合诸位峰主镇压了动乱,维持了秩序,但弟子们的面色都极其难看。
试想,在上三宗门内、在全宗数千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有邪修潜入,一晚便杀死了上百名同门——这事任谁都没法安堵如常。
“大师兄!”“大师兄回来了!”
上山的路上增加了许多守卫弟子,见了沈枋庭,年轻一辈的修士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用求救的眼神看向他。
沈枋庭面不改色地从中穿过,迈入琮泷门的正门时,有内门弟子跑来,见了他立刻道,“大师兄,门主与长老们都在翠霜峰,让你也赶快过去。”
“翠霜峰!”旁边的小弟子没有忍住惊呼,这一声失真的低叫如细针一般插入了琮泷门内,将众人强压着的恐惧又激发了出来。
沈枋庭对着传唤自己的弟子点了点头表示知道,接着转身面向其他后辈。
“大家勿惊,门主和诸位长老皆在门内,就算真的有什么邪修邪妖,若敢再来,绝逃不出门主和诸位长老之手。”
“大师兄,”旁边的小弟子惴惴不安地发问:“三长老已是化神期的修为,浮清仙尊更是突破了合体期。天下果真有谁能避开门主和一众长老的耳目,消无声息地屠尽百名修士么?”
他的不安情绪迅速传染开去,其余弟子也围了上来询问:“是啊大师兄,仙盟榜上有这样厉害的人吗?”
“不是人,难道是妖?”
沈枋庭摇头,“不会是妖。琮泷门是什么地方,有历代长老留下的护门结界在,就算是四千年的大妖潜入也难免会触发警报。”
“大师兄也觉得是人为?”
沈枋庭目光微移,喃喃自语:“可是什么样的人能避开琮泷门上下所有哨岗,悄无声息地屠尽翠霜峰呢……”
这话如石子落湖,在众人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一时间,诸弟子们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青白。
“大师兄是说,我们之中有、有叛徒?”
沈枋庭面色沉重地摇头,“不,这等水平的大能哪里需要做什么细作叛徒。除非是修炼了邪法,走火入魔,以至于到了失控的地步。”
他说罢,叹了一气,“各位师弟师妹,切勿离岗,我先去翠霜峰探查情况。抓到罪魁祸首之前,大家结伴而行,万务小心。”
沈枋庭走了,留下的恐惧却越发浓重。
翠霜峰是十八座仙峰里最偏远的一座,门内弟子都找寻困难,外人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精准无误地破开翠霜峰的上山阵法,同时还避开所有仙峰的岗哨。
可就算是内鬼,琮泷门上下又有几个人能消无声息地屠尽一整座仙峰?
要知道,琮泷门门主和一众长老的修为可都在化神上下,最差的也是元婴末期,最高的浮清仙尊更是世间少有的合体期修士……
想到这里,众弟子面色一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沈枋庭离开的方向。
是了,整个琮泷门之中,唯有浮清仙尊一人到达了合体期,境界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但浮清仙尊绝不会是叛徒,他德高望重,威名权力都胜过门主,琮泷门已是他的掌中之物,他没有背叛的必要。
「除非是修炼了邪法,走火入魔,以至于到了失控的地步」
沈枋庭的话回响在一众弟子脑海当中。
短短几天,恐惧和流言如瘟疫一般在琮泷门内传播开来,众人皆言:浮清的修为是靠血祭活人得来的,而今邪气催体,已控制不住心中杀念了。
呛——!
激烈的碎瓷声从门内传出,把守门的小弟子吓得一个激灵。
昶朔峰的主殿内响起了中年男子的低喝,“他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惹得流言四起,却要把所有事情往我头上推……笑话!这个时候我抓凶犯还来不及,哪有工夫玩这些风波权术!”
琮泷门门主气得双手负后,在殿内烦躁地来回踱步。
“师尊息怒。”他的大弟子用清洁术去掉了地上的碎瓷,接着快步走到门主身边,传音给他,“您这样说,传出去了又要叫浮清仙尊误会。”
熟料这话不仅没有平息门主的怒气,反而成了火上浇油。
“他误会!他误会啊!反正他已经要把我这个门主革了!正好我也不用头疼凶犯是谁了!”
“师尊!”大弟子无奈,暂且软下言语,好生劝慰道,“弟子知道您心里不痛快,今日议事,浮清是过火了点。他素日威名赫赫,突然一下子被全宗弟子‘另眼相看’,心中恼火也是正常的,未必就是针对您。”
“他还不是针对我?”门主气笑了,“十八位长老,三个副门主,他就指着我一人说事,说什么门内人心惶惶,七日之内抓不到凶犯就要开长老会,判决门主是否失职——他有本事,他怎么还没抓到凶犯呢!”
“正因他抓不到,所以才想着推出个顶罪的嘛。”大弟子道,“这么大的事,门内弟子害怕,外面的其他宗族还有仙盟也要我们给个交代啊。”
“好好好,交代!”门主甩袖,“但我告诉你,他是曹操,我可不是王垕!想借我的头以安军心,做梦!”
“师尊,事已至此争吵无用,总得拿出个解决之法。”大弟子沉吟道,“浮清仙尊能把您当作王垕,您何不也找个王垕?”
“你是说,我也找个替死鬼?”门主想了想,还是摇头,“不妥不妥,这是琮泷门发生的事,门主就我一个人,我还能往哪儿推。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门主眯眸,“除非我真的找到了凶犯。”
“您去哪儿找呢?”
门主抬眸,目光锐利地看向自己的大弟子,“你说呢?凶犯是谁,琮泷门上下八千弟子不早就知道了么。”
大弟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师尊,三思啊!别人就算了,仙尊可是琮泷门的门面,正因有他这样的合体期大能在,我琮泷门才能跻身上三宗之列。”
“我这个门主都当不下去了,还管琮泷门排行老几?”门主传音给他,“你跟我的时间最长,你自己说说,自我上任门主以来,对浮清如何?”
“我是处处敬重他,把他当做自己的师父孝顺,可他呢?他有把我放在眼里么?仗着实力高超,越俎代庖的事情他做了几回,有他在,我这个门主和傀儡有何差异!”
“浮清仙尊是六代元老,又是合体期巨擘,树大根深,谈何容易。不妥不妥!”
门主怒道,“他是你师父还是我是!连你都这么向着他,可见我委实窝囊!”
弟子扶额,“就是因为您是我师父,我才要劝您。再说他座下弟子中家世显赫者不计其数,别说是浮清了,您就连他的弟子沈枋庭都斗不过啊。”
“沈枋庭……”门主捻须,“对了,浮清素来清高,不管庶务,也不屑授课传道,他的一切都是沈枋庭打理的。座下的那些弟子,说得好听是他的徒弟,实际上还不都是沈枋庭在带。若沈枋庭能反……”
“不可能。”大弟子无情地打断他,“沈枋庭最是尊师重道,我反您,他都不可能反浮清。”
“权利二字,我就不信他能一点儿都不动心。”门主挥袖,“去,你把沈枋庭给我叫来。”
大弟子只觉得自己师父是被逼得病急乱投医了,连这种荒唐事都想得出。
他一再坚持,身为弟子也只能去将沈枋庭请来。
兹事体大,他送沈枋庭入门后,亲自在外守候,不让任何人靠近。
足足两个时辰,房门才再度打开。
看见沈枋庭跨出门槛,大弟子连忙上前赔笑,“枋庭,我师父也是被翠霜峰的事急昏了头了,他要是说了些什么胡话,我在这里替他给你赔不是,你只当没听过就是。”
然而意料之外的,沈枋庭并不恼怒,反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会,那天浮世堂议事上,师伯的确是受了委屈。你我身为琮泷门的弟子,自然要支持自家门主。”
大弟子一愣,就听屋里传来自己师尊的讥笑,“唉,难怪门内弟子有事都爱找枋庭。明尚,你就是不如人家通情达理啊。”
“这…”大弟子错愕地站在原地,直到沈枋庭冲他点头致意,“我先走一步,改日再会。”
他御剑离开,大弟子立即冲入门内,无措地望着炕上的门主。
“师尊,他……”
“他答应了。”门主捧着茶,几日来火烧眉毛的急色就此褪去,气定神闲地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诚不欺我啊。”
沈枋庭御剑落地,当即就有弟子来禀,说浮清让他过去一趟。
他收了剑,穿过垂柳瀑布,在竹林间看见了打坐参道的浮清。
“师尊。”沈枋庭抱拳行礼,低下头遮住眸中的冷意。
华发白须的老者没有睁眸,闭眼而问:“叫你过去,都说了些什么。”
“门主他……”
“有话直说,别作畏缩小人姿态。”
“是,师尊。”沈枋庭道,“门主是找我向您求情。”
“只是如此,需要密谈两个时辰?”
沈枋庭敛眸,“门主言语之间……对您颇有微词。”
浮清哂笑一声,缓缓睁眼。
“枋庭,你也觉得我做得过分了?”
“弟子不敢置喙师尊。”
“说实话。”浮清道,“别在我面前虚与委蛇。”
沈枋庭差点冷笑出声。
虚与委蛇,他浮清也配说这话。
论虚与委蛇,谁能和他相比,上辈子,浮清不仅骗过了茯芍,也骗过了他,让他们真的以为他是个面冷心善的好师长。
如若不然,芍儿怎么会把自己的内丹、蛇胆和性命都交付与他!
掩下滔天的恨意,沈枋庭冷静道,“师尊,真凶不查出,只拿门主问责,或许能堵上一时悠悠之口,可到底不是治本之策,反而还显得我们浮躁轻率、欲盖弥彰。”
“你的意思,是放过他?”
“是,弟子以为,此法不惟无益,反而有害。”
浮清望向碧天,“真凶查不出,又不推出一个众矢之的供人泄愤,那你说说,此局该如何破。”
沈枋庭沉默,半晌,在浮清看过来时,开口道,“只能是加强戒备,静待凶手露出马脚。”
浮清挑眉,略有不满:“仅此而已?”
沈枋庭将腰弯得更低,“子弟无能。”
浮清一叹,“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做罢。”
“是。”沈枋庭恭敬道,“弟子这就去安排,加强门内戒备,让众弟子们提高警惕。”
告诫同门,提高警惕——这是再保守不过的措施,也是最无用的措施。
真凶一日不出现,恐怖的疑云就一日不会从琮泷门上散去。如此暧昧的指令,只会让恐惧进一步扩散,使琮泷门的权威扫地。
当年他顾着同门情谊,让茯芍忍下了多少委屈,如今,那些账他会一笔一笔讨回。
他要浮清众叛亲离,生不如死;也要让琮泷门身败名裂,土崩瓦解。
沈枋庭突然有些庆幸,庆幸茯芍还未恢复记忆。
若她在他之前觉醒,面对这些可憎的面孔,不知会有多少伤心。
摩挲着掌中一枚玉戒,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沈枋庭阴冷的眉宇间才绽出点点温情。
不着急,等他处理好一切,安置好家里,把四周打扫得干净了,再去催醒芍儿的记忆。

整个第五层布满泥淖。
蟒蛇粗长平坦的蛇腹分摊了身体重量,使得他们能在绵密的湿泥上游行,不至于下陷。
这一天赋让他们比其他足类动物要好过一些, 但也仅仅是一些罢了。
随着在泥淖中的时间变长, 越来越多的湿泥裹在了尾上, 每隔一刻钟都必须施一次清洁咒, 大大拖累了三妖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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