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青白色的雷光在云层中闪现。
茯芍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她知道,陌奚蜕皮成功了。
黎殃已携使臣队在王后宫外等候,天出异象时,她看见茯芍从阶下游来。
双方交视一眼,都知道时间紧迫,动作必须迅速。
“我已和父王禀明情况,直接传送到他身边。”她朝茯芍伸手,脚下有传送阵的法光迸现。
茯芍搭上了黎殃的手,另一半阵法在她尾下亮起。
“芍姐姐!”忽然之间,有呼声逆着满城疾风,从她身后传来。
茯芍回眸,就见酪杏惊忧地目送她。
她早已和酪杏提前打过招呼,可酪杏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这份不安不知是因为茯芍要跟着一群外族离开淮溢,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想茯芍走,却没有立场阻止,茯芍也不允许她随她同往。
半晌,酪杏只得揪心地道了一句:“芍姐姐,一路小心,早些回来。”
茯芍对着她笑了笑,让她放心。
阵法启动,扭转了空间。
茯芍仰头,最后看了眼那雷光涌动的乌云。
如此强大的异象是最好的告示,全天下由此知道,她淮溢的蛇王已突破了五千年瓶颈,即将回巢。
这个时候走,不会有妖敢欺负到淮溢头上。
唯一让茯芍放不下的,是远在人界的丹尹。
临走之前,她反复联系了丹尹几次,消息全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茯芍想去人界看看,又实在走脱不开。
想起丹尹那鬼魅般轻巧的身法,她觉得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错,自己给了他玉戒,临前也嘱咐过他不必强求,万事全身为上。
至于自己这不告而别会不会让陌奚着急——她才不在乎。
反正他厉害得很,在她体内种了蛇毒,要不了多时便能觅得她的行踪。
茯芍还在记恨陌奚,但她同时抚着心口,继用蛇毒确认陌奚的安危后,又将这份毒视为独闯芙梃的倚仗。
跟着陌生的妖去完全陌生的环境,尽管本能让她觉得黎殃并无恶意,但茯芍也没法做到尽信。
有着体内的蛇毒、确认了陌奚顺利晋级,她这才敢跟着黎殃走。
一旦情况不对,自己只要呼唤一声陌奚,他就能立刻顺着蛇毒传到她身边。
凌熔秘境的经历给了茯芍底气,她知道,陌奚会第一时间回应她的召唤。
传送阵的法光越来越强,直至吞没了其上的所有妖。
空间有些许的扭曲,下一刻,茯芍睁开眼,四周昏暗一片,像是她初次潜入陌奚的寝殿时一样,几乎无光。
她嗅到了浓郁的药气,也感知到了一股日薄西山的暮气。
黑暗之中,有某种强大却衰老的存在正注视着她。
她身旁的黎殃微微低头,对着暗处道,“父王,茯芍来了。”
吐信声响起,没有言语,黎殃却像是听见了什么,低声道,“我先行告退。”
茯芍看着她向后退去,没有开门的步骤,黎殃径直后退着,好似匿入了水中,随即再不见踪迹。
这里大约不是宫殿屋舍,而是地下或者某处石洞之类的秘境。
“茯、芍……”
她扭头目送黎殃时,一道喑哑的声音自前方响起,咀嚼一般念着她的姓名。
她立刻将信子探向声音传出的方向,警惕地握住了储物器。
“呵……”黑暗深处的蛇息重了两分,它似乎是支起了上身,朝她靠近了一些。
“果然是…黄玉的味道。你和你的母亲一样美丽。”
“您还认识我的母亲?”茯芍问。
“自然。”那沙哑的声音回应道,“我曾是她的临时伴侣。”
茯芍微讶,“我从未在母亲的手札里看到您。”
对方沉默下来,片刻的岑寂后,它幽幽开口:“因为我无法令她生育。”
茯芍的母亲曾向芙梃王开放了孕育权限,不承想,整整一个季度的交尾后,她并未怀上蛇崽。
无法生育的雄蛇,自然不必再花费心力、为他落笔。
那份手札,懒得为废物多写一句。
本迟缓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带着强烈的不甘:“如果我能生育、如果我能给她孩子,那我现在就是你名义上的父亲。”
茯芍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沉默不语。
好在黎殃提前向芙梃王说明了现状,它知道时间紧迫,陌奚随时会追来,没有再把时间浪费在宣泄过去的情绪上。
“你既然来找我,便是想知道黄玉的来历。但有些事,我不能直接告诉你。”
“为什么?”茯芍有些焦急,“您现在不告诉我,以后未必还有机会了!”
芙梃王的气息已然微弱,正如黎殃所言,他活不了多久了,为什么不能赶紧把实情都告诉她!
暗处响起了一声沙哑的低笑:“就当是我的一点私心吧。”
“什么?”茯芍不解。
对方没有明言的打算,只是漠然地开口,道,“传言……在烬灭海第八层深处,有一座黄螭宫,乃是上古黄螭逋逃养伤之所。黄螭重伤,钻入烬灭海休憩至今,所卧之处,螭血积聚,化为黄玉。”
“你若真想知道,就自己找去吧。”
“烬灭海……”茯芍听陌奚说过。
连四千年的陌奚都只能抵达第五层,她不敢想象第八层该是如何凶险。
“以你现在的力量,深入其中确实危险。”芙梃王看破了她的忧虑,“好在,我的后代很乐意助你一臂之力。”
“您是让我和黎殃、黎蚗一起去?”
“黎殃是在去过第七层后突破的四千年瓶颈。和她一起,你会得到助益。”
茯芍讶然,黎殃居然去过陌奚尚未去过的层级。
她开始犹豫,到底是和黎殃黎蚗同行,还是等等陌奚。
不,不对——茯芍陡然想了起来,烬灭海与外界隔绝,这一行还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要是陌奚和她都去了,那谁来坐镇淮溢?
玖偣未必没有残余的反叛势力;黎殃黎蚗又在外面,这或许是芙梃的调虎离山之计;
即便不是,其他各国也虎视眈眈,中原还有那个诡异的金丹修士……不,不行,她和陌奚不能全都离开淮溢。
看来只能是请黎殃黎蚗同行了。
茯芍的考量被芙梃王误认为担忧,它缓缓道,“我听说了,你的伴侣往你体内种了蛇毒,呵呵……能在百毒不侵的黄玉体内种毒,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烬灭海非比寻常,不仅和外界完全隔离,每一层之间也无联系。就我所知,还没有什么传送咒术能穿透烬灭海,你进去之后,不会被他找到的。”
茯芍抬眸,这正是她想要的。
如果陌奚知道她在哪里,一定会丢下淮溢赶来,但他若找不到她,就只能乖乖待在巢里等待了。
“多谢相告。”她对着芙梃王点头致意,“我这就动身。”
“去吧。”随着窸窣的游动声,老蟒伏下了蟒首,又盘卧回了角落,疲惫地进入休养状态。
茯芍学着黎殃的动作往后退去,在经过一层水屏结界后,离开了芙梃王的巢穴。
外面风和日丽,是一片空荡的草地。
草地上立着等候的黎殃,但不见黎蚗和逻偣等其他芙梃妖的身影,大约已经回宫了。
不等黎殃询问,茯芍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恳切道,“姐姐,我想去烬灭海第八层。”
黎殃微讶。
茯芍将芙梃所说的话告知了她,听完之后,黎殃思忖道,“烬灭海中确有黄螭的传说。但第八层连我也未曾去过,保险起见,还是得再带一头顶级大妖。”
她抬眸问向茯芍:“你想要逻偣还是黎蚗作陪?”
茯芍顿了顿,去如此危险的境地,自然是谁强带谁。但目下是她在求人,黎殃管理芙梃上下,肯定也有各方局势上的思量。
她客随主便道,“我不了解芙梃的情况,带谁留谁,姐姐做主吧。”
黎殃颔首,“那就留下逻偣。”
这答案并不意外,茯芍想,换做她是黎殃,也要为芙梃留下一张强势的底牌。
她想不到的是,黎殃带上黎蚗,不仅仅是让逻偣在芙梃兜底、阻截陌奚,也是存了其他心思。
当年未曾得到茯芍母亲的芙梃王,和黎殃一样,都想借此机会把黄玉留下。
真相并不复杂,但两句话说完,茯芍便会就此离开。
它要她亲自去烬灭海寻找答案。
唯有烬灭海可以阻拦陌奚,为它的后代创造独处的机会。
黄玉的气息、黄玉的血肉对蛇类而言胜过一切,让他们飞蛾扑火般地不受控制。
知道内情的芙梃王比黎殃更清楚茯芍的价值。
她太珍贵了,珍贵到为了那一丝获得好感的可能,它就可以拿自己的儿子去赌,根本不在乎刚满三千年修为的黎蚗能不能活着离开烬灭海。
又或者说,濒死之际的雄性,才会爆发出更强的繁衍能力。
不知内情的黎殃黎蚗以为茯芍答应了交尾就万事大吉。
但曾和茯芍母亲交尾过的芙梃王深深明白,黄玉的血脉有多挑剔,外族雄性的一次交尾,根本不能让黄玉雌蛇受孕——
倒也有过黄玉和异族结合成功的先例,芙梃王和茯芍父亲的祖母便是一条和黄玉结合的黄金蟒,成功诞下了多颗蛇卵。
这是建立在那条雄性黄玉对祖母盛大的爱意之上的。
他发自内心地愿意同她交尾、希望孕育出后代。
这种感情,是比黄玉血脉更为苛刻的门槛。芙梃王根本不认为茯芍会凭空对自己的儿子产生浓烈的感情。
那小家伙还不配让高贵的黄玉沉沦爱海。
一旦茯芍和黎蚗交尾,发现自己没有受孕,在那条能给黄玉种毒的毒蛇挑拨下,黎蚗哪还有第二次交尾的机会。
芙梃王需要茯芍和自己一族缔结下更浓厚的羁绊。
这一趟烬灭海,黎蚗活着出来,便能依靠在烬灭海中缔结下的生死交情,获得茯芍的重视;
若他死在里面,失去胞弟的黎殃便能以此博得茯芍的愧疚怜悯。
黎族不止一条黄金蟒,黄玉却只有一条。
为获取羁绊,折进去一两条黄金蟒根本无甚所谓。
芙梃王如是想,黎殃亦如是。
没有时间耽搁,黎殃招来了黎蚗,简短交代了王室其他主事后,便与茯芍、黎蚗驱驰向了烬灭海入口。
烬灭海终年关闭,打开入口需要极其强大的力量,为了尽可能缩短开门时间,黎殃带上了逻偣。
驶至秘境入口时,远方传来了沉雷之音。
茯芍张目驰望,见蛇城方向上黑云滚滚,呈鼎沸之貌。
异象更强盛了。
“快。”黎殃的一声低呼将她唤回神,雷云欲摧,陌奚不刻便要大成,他们至多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了。
四头顶级大妖合力之下,一道缝隙缓缓打开。
缝隙之后透出比雷云更加压抑的诡色,像是晚霞与沼泽泥浆的混合,浑浊黏稠间又掺杂着一丝绚丽的亮色,显得愈发诡异。
“走吧。”黎殃拉住了茯芍的手,带着她往那缝隙游去,茯芍一顿,即将跨入之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蛇城的方向。
黎殃随她一同回首,目光却是落在逻偣身上。
她传音给他,再一次叮嘱:“陌奚若来,你知道该怎么办。”
逻偣无奈地哂笑:“我尽量吧。”
蛇类的力量虽不如蟒,但它们有着蟒没有的天赋——毒。
越是擅长使毒的毒蛇,精神力量也愈强悍。
从前的陌奚在毒技和精神力方面便是无人可及的境界,如今突破五千年瓶颈,逻偣再怎么努力拖延,也架不住陌奚直接搜刮他的识海。
茯芍只见那远天漆黑一片,她已用传影石传话酪杏,告诉她:若陌奚回来,让他安驻宫中,别来找她,短则五六日,长则一二月,她一定会回去。
怕陌奚不听劝,她还多加了道威胁,要是淮溢折了一草一木,她势倾尽所能,与他割袍划席。
如果是正常的陌奚,茯芍相信他会听话的;
但陌奚离开前的状态不比以往,那隐隐透出的疯狂让茯芍感到陌生,更感到不安。
记得给她种下蛇毒后,他的状态稳定了不少,基本恢复了平常。
她不能确定现在的陌奚是什么模样,只能暗自祈祷他是彻底恢复了。
突然之间,一道惊雷狂猋砸下,炸得满天黑云支离破碎!
“不好!”黎殃一把扣住茯芍的肩胛,带着她扑入缝隙。
茯芍被她推入其中,最后一眼,她隐约看见苍青色的蛇影矗立苍穹。
她彻底放下心。
蜕皮成功,陌奚回巢了。
三道身影消失在黏稠的裂缝中,缝隙随之闭合,只剩下外面的逻偣。
他望着天边狰狞的苍青蛇影,唇角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
两位殿下是抱得美人去了,留下他一条不到四千年的妖独自面对这庞然大物。
但愿他能从那条毒蛇的獠牙下讨得一线生机。
从千年旧皮的层层束缚中突破,蛇妖立于渟前,自水中倒影里打量自己全新的身体。
他弯下腰,抬手抚上自己的眼角,翠瞳如洗,愈发剔透澄净。
两侧青丝如水倾泻,晃出莹莹绸光,他回眸看向身后崭新的蛇尾,比旧时长了整整一丈。此后,他爱抚茯芍时,便多了一丈。
换上新袍,陌奚打理好自己,从秘境中离开。
不等他动用体内的毒丝,蛇信便捕捉到了茯芍的气息,如此甘美,如蚁噬髓,令他癫狂。
气息从蛇宫中传出,陌奚眸中充溢柔情。
他的伴侣没有弃他而去,乖乖地待在他们的巢穴里。
他落于馝馞的璗琼宫内,周遭宫仆在看见突然出现的蛇王后,身体骤僵,纷纷低头跪拜。
气氛有些不太寻常。
陌奚余光收回,朝殿门游去。
守在门口的酪杏于心中演练了千百遍茯芍交代的内容,然而,在看见蛇王的瞬间,那些演练顷刻报废,只剩下了无端的恐惧。
五千年的巨妖,不声不响便压得她七窍灼痛发痒。
她来不及开口,陌奚已至门前,他在门外柔声呼唤:“芍儿。”
殿内没有回应,陌奚一顿,继而推开了门扉。
昏暗的殿内,就见六七条茯芍的旧皮堆砌在地,由此凝聚出了她的气息。
陌奚脸上的笑意敛下,他回头,扫视门边的酪杏。
这一眼注视,让不到千年的小奶蛇再也支撑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跪趴在地。
“芍、芍姐姐回韶山了……”她惨白着脸,顶着那恐怖的压迫,和血吐出茯芍交代的内容:“她刚走,说……既然您回来了,就请您执掌淮溢。她暂时不想看见您,等心情恢复了,自然会回来的。”
陌奚移眸,调动起了丹内的毒丝。
在千丝万缕的毒丝之中,茯芍的那一缕直连他的心脉,不需寻找,起心动念便能调动它的权能。
片刻,陌奚瞌眸,掩住了眼中浓稠的暗色。
没有、哪里都没有……
又是这样,这一世,他又联系不上她了……
九层烬灭海, 踏入第一层入口时,茯芍便陡然一激,全身陷入了警戒状态。
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煞气, 阴风拂过, 不辨方向、难分天地。世界混沌一团, 淡淡的潮湿、腐烂味充斥口鼻。
不祥的气氛笼罩了茯芍, 才是第一层就让她有了掉头离开的冲动。
但求知欲定住了她的尾, 她已是最后的黄玉,必须知道自己一族的来历。
茯芍一只手取出黄玉骨伞,撑在头顶,另只手抚上心口,在裂缝关闭的瞬间, 果然再感受不到和陌奚的联系。
成功屏蔽毒丝,茯芍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升起了细微的不安。
陌奚是她独闯芙梃的倚仗之一, 而今却再无法取得联系, 她和黎殃黎蚗相识不过几日,实在很难完全托付性命。
压下些许忐忑, 她看向黎殃,却见黎殃舒展着眉眼,透出一股奇异的愉悦来。
注意到茯芍疑惑的目光,黎殃对着她勾唇, “你嗅到了么?”
“什么?”
“这里的空气。”黎殃探出信子, 深嗅着周围的一切,瞳孔微微收缩, 带着不错的兴致。
“闲来无事时, 我都会进入烬灭海。”她朝前走去,茯芍和黎蚗落她半步, 随她前行。
黎殃舒展了粗硕的蟒尾,信步前游,仿佛在自家庭院散步,唇角带着浅浅的弧度。
“这里的味道会彻底激活身体和精神力,这种紧张感,让我时刻处于巅峰状态。”
茯芍抓紧了伞柄,黎殃说得不错,从进来开始,她全身的精力都被高速调动了起来。
但如果可以,她还是喜欢待在温暖安全的地方。
黎殃在前面游着,一身白裘的小王子落后茯芍两寸。
他的修为是三妖中最低的,可面色平静,没有一点波澜,除了时不时吐信探测周围,再无其他任何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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