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奚偏首,层层水纹自他身下扩开。
全新的水莲领域在芙梃宫前面开启,只是那水色不再澄净,反而透出一股泥色的灰暗。
顷刻间,逻偣如陷泥潭,寸步难移。
他未来得及带走被寄生的王族,身后的秘境口骤然产生了吸力,好似海底暗流一般,将入口前的一切都吸刮入内。
逻偣闭了闭眼,连苦笑都无力挽起了。
他那英明神武的王太女再不回来,这芙梃可就得纳入淮溢的版图了……
陡然间,逻偣贴地的蟒腹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震颤。
像是轻微的地动,方向来自烬灭海。
空中的陌奚同样捕捉到了这丝细微的震动,刹那间,碧色的蛇瞳收束成线——
烬灭海……原来是在那里!
烬灭海确是一处能隔断他毒丝联系之所。茯芍极有可能是进入了烬灭海中!
有了茯芍的消息,陌奚当即转身朝着震心而去,将这狼藉的战局丢在一边,顾不上那些黎氏子弟。
还未飞出芙梃,几道身影便出现在了陌奚视野范围。
“陌奚——”从烬灭海匆匆赶回的黎殃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
她怒目嗔视着空中的蛇王,万没有想到素有克己之名的陌奚居然会这么快就对芙梃动手。
这和他以往的作风相差甚远。
双方隔着三五里的距离相遇,陌奚一眼扫见了黎殃身后、黎蚗怀里露出的半截黄玉鳞。
那目光让黎蚗心神一凛,第一次对姐姐之外的妖族生出了两分畏色。
黎殃错步,手腕一转,一支金针抵在了露出的那截黄玉鳞上,“交出解药,释放黎氏宗族。否则别想带她回去。”
陌奚展眉,“凭你?”
“陌奚,我劝你最好答应。”黎殃微微侧开些许上身,露出了身后一角。
在看见那露出的一角后,陌奚瞳孔微缩。
黎殃道,“我本不想把茯芍还给你,她是黎氏的血亲,自当留在芙梃。但从黄螭宫出来后,她的状态有点不对劲。你若真在意她,就别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延误时辰。”
“黄螭宫……”陌奚声音微凉,“你带她去了第八层。”
“是。不过不是我带她,是她带我去的。”黎殃手中的金针越往下陷了些,刺入了鳞缝之内,她厉声重申:“你我都没时间闲谈,立刻交出解药、释放王族!”
茯芍独自进入黄螭宫后,没有多久整个烬灭海便翻腾了起来。
在外等待的黎殃黎蚗就见整座黄螭宫明明灭灭,深处隐有沉闷古老的吟声。
声音似蟒似鲸,如雷如鼓,不似世间所有。
那一声古吟后,宫门大开,茯芍从中滚出,昏迷不醒。
他们接住了她后,烬灭海自底下分裂,第九层的黑色岩浆冲入第八层的暗海之中,有冲顶之势。
来不及多加察看,黎殃和黎蚗只得带着茯芍急速离开。
黑色的岩浆追着他们的尾巴,他们每往上一层,岩浆便漫过一层,直到他们逃出秘境,整座烬灭海也全部湮没在岩浆之内。
这存在了万年的上古秘境就此化在了火中,彻底消亡。
逃出生天,不等放松,黎殃便接到了陌奚在芙梃大开杀戒的消息。
原本计划中,黎殃只要央求茯芍在芙梃小住一段时日,陌奚便没有插嘴的余地,可如今茯芍昏迷,无法做主,陌奚绝不会让她留在芙梃。
留下茯芍的计划不得不搁置,城中被毒蛇咬伤的子民们却等不了了。
陌奚之毒何其恐怖,黎殃在心中对茯芍道了句抱歉,握着金针的手却愈发用力。
为今之计,只能是暂且用茯芍换回芙梃。
“放开她。”陌奚抬手,广袖之下,芙梃都城万千细小的碧影如春雨一般回归他的本体,连带着秘境之中的黎氏弟子也被吐了出来。
蜉蝣草芥生死皆不足惜,他死死盯着黎蚗怀中的那一尾黄玉,那才是他最在乎的事情。
确认城中无恙,黎殃也不失信,让黎蚗将茯芍送到了陌奚身前。
她虽不觉得茯芍有碍,但毕竟是昏睡不醒。
陌奚毒技踔绝,把茯芍留给他照看,万一真的有事,未尝不比留在芙梃稳妥。
陌奚小心接过,茯芍已完全退为原型,连半身人首都维持不住。
他无暇和芙梃算账,即刻抱着昏迷的雌蛇赶回巢穴。
看见陌奚离开,黎殃松了口气。
她面色十分难看,一回身,就见黎蚗还站在原地。
“怎么了?”她问。
小王子眼睫颤了颤,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白皙的手上,十指正微微战栗。
“姐姐,”他轻声呢喃,“茯姐姐不会回来了。”
五千年的蛇王陌奚强大得无与伦比,不过短短一瞬间的接触,其残威便让他双手麻痹。
蛇王陌奚,他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接近茯芍的机会了。
淮溢·蛇宫
从芙梃到蛇宫王殿,跨越了两国的路程都没能让茯芍转醒。
陌奚察觉到茯芍的体温正不断升高,当他将茯芍放在玉榻上时,她的体温已经超过了温泉泉水。
在大雪纷飞的隆冬里,蛇绝不会有这样高的体温。
这一情形下,那些还未来及宣泄的忌妒、那些野心勃勃的计划全都就此打断。
接过茯芍时,陌奚甚至忘了看一眼那得天独厚的小王子到底是何模样。
他放下茯芍,撩袍侧坐在榻边,双指压在了茯芍七寸处。
心音有些紊乱,但并不薄弱,依旧有力。陌奚稍稍放心,又去检查她的丹田、脏器。
茯芍的身体没有任何破损,唯有一股强悍霸道的力量游走于她体内。
这力量太过醇厚,陌奚试图包裹、稀释它,可妖气输入茯芍体内,甫一触碰那股劲流,便作飞灰状消散。
他反复尝试多回,不论将力凝得多实,只要触碰,便是冰棱入火,顷刻间消融殆尽。
陌奚拧眉,联想黎殃所说,茯芍去了黄螭宫一事,此前对茯芍身份的种种猜测都化作了实论——
黄玉,非蛇非蟒,而是龙的后裔。
凌熔秘境回来,茯芍说她在沈枋庭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气息。那时陌奚便已然有了猜疑。
妖兽从来没有“看见气息”一说,茯芍所说大抵不是单纯的气味,而是些别的东西,譬如,气运。
如今在感受到茯芍体内那股中正强悍的力量之后,陌奚终于得以确定,茯芍看见的,是龙气。
原来如此……难怪沈枋庭气运非凡。
有龙伴随左右,日夜被龙气滋养,焉能不得上天眷顾。
那样强大的力量,就连沾染了零星半点的丹樱都能借此化险为夷。
陌奚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沉重。
重生之后,龙气居然跟着沈枋庭一起轮回了。这再次印证了他在韶山时的猜测——
他们的重生,必然和黄玉脱不了干系。
掌下的蛇躯越来越热,陌奚蓦地一怔。最初的担忧褪去后,他这才发现,空中的香气甜美得超乎寻常。
自己刚破了五千年瓶颈,较之从前却并没有多出半点招架之力。
他的修为有了质的飞跃,茯芍的气息则倍数追赶了上来。
陌奚艰涩地滚动喉结。
没有蛇不做成龙美梦,蛇对龙的崇拜深刻在血脉里。茯芍的气息令蛇疯狂痴醉,或许真的是因为她体内流动的不是蛇息,而是龙气。
陌奚拂过那对浅浅舒张的耳鳍,茯芍一直很喜欢被他触碰这里。
每次搔刮后,她都会打个可爱的激灵,两扇耳骨也会骤然绷紧,向外撑开,捱过那阵刺激后才慢慢回落服帖。
这仙幻的耳鳍从不是蛇所有的部分。
陌奚推测,她是在黄螭宫得到了某种传承,即将觉醒成为真正的黄玉了。
强大的茯芍会在某些方面让他感到棘手,但强大总比弱小要好,陌奚只是担心,这一次觉醒会不会让她连带着想起上一世的记忆……
抚在茯芍耳鳍上的五指逐渐收拢,接着慢慢移到了蛇首之上。
陌奚眯眸,点点妖光凝聚指尖。
他的控制术更上一层了,如今的他,兴许能够抹除茯芍的记忆。
这想法一闪而过,下一刻,黄玉蛇眼前的覆膜打开,一对琥珀色的蛇瞳猝然对向了陌奚。
陌奚一怔,旋即挽上微笑,“芍…”
他出口不过一个字,盘卧着的黄玉蛇倏地直起上身,两侧的耳鳍如利刃崩张,一声暴怒的恫吓贯穿了宫群。
吼——!
雌蛇嘶吼着,勒令他退开。
陌奚微顿,刹那间,他几乎以为茯芍是恢复了记忆,要弃他而去。
很快陌奚便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雌蛇的动作不是愤怒,而是戒备。
她的蛇信在大幅摇摆,极力捕捉周围气味——仿佛她从未来过这里、一切都是陌生。
她上身直立,下身却在不断后退,试图寻找着其他出路,绕开面前的陌奚。
“芍儿?”陌奚感到了蹊跷。
吼——回应他的是更紧绷的蛇鸣。
“芍儿,怎么了?”陌奚将声音放得更加轻柔,“是我身上的气味变了?还是我把你的标记蜕掉了?”
他缓慢地朝茯芍靠近,“别怕,我还是陌奚。”
他迈步的瞬间,即便动作已经足够缓慢,雌蛇依旧暴发出难以忍受的锐鸣。
她猛地扭身,从榻上游下,化作黄影朝着角落窜去。
陌奚顿在原地。
看着顺着殿柱爬上房梁的黄玉蛇,他终于确定——
茯芍退化了。
她失去了灵智,也失去了记忆。
她忘记了他,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却察觉到了自己想要对她施咒的恶意,由此满怀戒心。
陌奚望着躲去房梁上的雌蛇,片刻,轻轻笑了起来。
至少她没有记起上一世, 也不会再追究他种毒、屠芙梃之举;甚至不会再记得什么丹樱酪杏、卫戕黎蚗。
即便知道这应该只是黄玉传承前期的一点副作用, 早晚会恢复, 但此时, 一片白纸的茯芍, 可以任他涂画。
陌奚扬唇。
倒不如说,这个局面再好不过了。
忘记了从前固然可惜,但只要茯芍还在他身边、只要他们在一起,未来有的是时间创造更多、更好的回忆。
陌奚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他背离房梁上的玉蛇游向案牍, 指尖拂过了桌上摆放整齐的奏疏。
茯芍离开之前,将需要陌奚察看的本子放在了最显眼处。只是陌奚蜕皮回来, 连案牍都没有见到便追去了芙梃, 直到此刻才有闲暇处理。
从笔架上取下茯芍气味最深的那一支玉雕笔。
一抹浅淡的水红撞入陌奚余角。
“嗯?”目光微瞥,他发出一声浅浅的鼻音, 伸手将桌角的苦荬菜取了过来。
封在冰里的苦荬菜保持了当年在韶山的盛状。自茯芍成为王后,这团金黄便光明正大地摆上了王牍。
此时,那剔透洁净的冰上有着一道淡色的血痕。
陌奚探出蛇信,嗅出这是茯芍的血迹。
怎么回事……冰壳上并无利角, 不至于划伤手指, 为何会有血色沾染上面?
陌奚凝思片刻,想不通血迹的由来。
他暂且将苦荬菜放回原位, 等茯芍恢复理智后, 再找机会询问。
怕光亮刺激到失忆的茯芍,陌奚没有点燃灵玉灯, 就着暗昧的星月处理起了公文。
吐信声始终未停,盘踞在梁上的黄玉紧盯着陌奚。
过于强大的传承力量冲溃了茯芍,将她的灵智封在了底层,即便如此,黄玉蛇本身的智力也超过了一般蛇类。
她判断得出,底下这头活物的实力在自己之上,于是愈发警戒。
在茯芍看来,自己是误入了某头大蛇的巢穴。
周围没有可以离开的洞口,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只能一个劲往高处、往暗处收缩,同时紧张地监视巢穴主人的一举一动。
和窃玉时不同,完全失去灵智的黄玉可没有欣赏陌奚鳞尾的心思——那优雅的色泽、粗硕的体型在她眼中都是一种危险的警告。
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在角落的梁上高度戒备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至夜半,那实力斐然的巢穴主人都只是坐在原位、姿态闲散地小幅度动作,没有展现出任何攻击性。
茯芍试着缓慢移动。
她往前游出了两段,对方并不在乎她的探索,对此毫无反应。
茯芍放心了些,开始巡查这座奇怪的巢穴。
敏感的蛇信将周遭的味道信息带回犁鼻器,茯芍嗅到,这里充斥着大量的自己的气味,从上到下,几乎每一寸都有自己的气味标识。
她的气息和底下那头巨蛇的气息交织其中。
此时她脑内并没有伴侣合居这样的观念,但在布满自己气味的地方,茯芍感到了心安。
她没有探索太久,快速移动到另一侧角落,继续戒备下方的陌奚。
从天黑到日出,再到日落。
窗边的大蛇终于有了动作。
他合上最后一本奏疏,从榻上起身。
茯芍竖状的蛇瞳立刻随他而转,蛇信伸吐的频率也加快了两分。
陌奚从殿门离开,不消多时折返,手上多了三只去了羽毛的鸡。
他朝茯芍下方游去,指尖割开鸡肉,顿有鲜红的鸡血流出。
尚且温热的血液滴落在地,他将三只鸡放在殿柱背阳面,随后再度离开了寝殿。
这一次,他许久都未回来。
新鲜的血气在室内飘散,长久无人,茯芍顺着殿柱试探游下。
她游得谨慎,没有落地,全身倒盘在殿柱上,蛇首离地还有三十公分时便停了下来。
甜美的肉香往她犁鼻器里钻去,此处背阳,黑暗无光,她瞄准一具鸡尸,倏地张口咬住,囫囵吞入腹中。
一起吞入的,还有那头雄蛇在鸡身上残留的气味。
茯芍一口一个地把三只鸡吃了,接着又顺着殿柱退回房梁角落。
她进食后没有多久,雄蛇便返还巢中。
他还是坐在那靠窗的位置,继续闲适地小幅活动。
此后每一天,雄蛇都会重复这样的投食。
第四天起,他将食物放下后,不再出门回避,茯芍也忘了对他的戒心,随着习惯去了老地方进食。
陌奚瞥见吃肉的雌蛇,眉眼愈发柔和。
在这温柔的注视下,他于三日后断了茯芍的食物供给。
一开始茯芍并没有察觉出异样,小十天后才感到了饥饿。
她开始在殿里游走,寻找猎物。
偌大的寝殿,别说是只老鼠,就连一只虫子都无。
她巡视了半天,倏地捕捉到了一丝香气。
窗边的雄蛇指尖捏着一颗鸟蛋,另只手支着头,温和含笑地看着四处狩猎的雌蛇。
这些日子以来,茯芍所吞的每一块肉上都由陌奚经手,留有他的气息。
雄蛇的气味总是和食物联系在一起,茯芍朝他游去,上身爬上了案牍,在距离雄蛇几尺处停下。
她盯着他指尖的鸟蛋,那修长的手指和莹白的蛋壳颜色十分接近。
茯芍吐着信,权衡自己是否饿到了要和一头实力强于自己的蛇展开争斗。
然而不等她发起攻击,那颗蛋便抵到了茯芍吻边。
蛇吻被触碰,茯芍反射性地张口撕咬,将蛋吞下的同时,獠牙也擦着陌奚指腹刺下。
一旦陌奚收手的速度稍慢,他的指骨就会被蛇牙刺穿。
陌奚扬唇,拿了第二颗鸟蛋如法炮制。
仿佛故意为之一般,他在即将被咬之前堪堪收手,刻意挨蹭着茯芍,感受獠牙一次次刮过皮肤的微痛。
没有注射孔的蛇牙如月牙一般向内弯曲,曲度圆润、颜色奶白。
陌奚看着,有些痴了。
他的芍儿怎能连獠牙都如此可爱。
“嘶…”稍不留神,那獠牙刺破了陌奚的食指。
一缕殷红的蛇血顺着指节流下,茯芍及时松了口,但在血液冒出之后,她立刻察觉——这味道比鸟蛋更好。
“喜欢这个?”陌奚托着腮,面色微潮。
他抬起手,受伤的食指一动,茯芍的视线便追了过去。
陌奚牵着她的目光,缓缓将食指贴在脸上。
他于侧脸处碾压指腹,挤出更多的血来。
指尖的血液在面颊上抹开,鲜血顺着颌骨涔缓流过喉结、自脖颈滑入衣襟。
陌奚笑着,朝茯芍伸手,“芍儿,来。”
茯芍听不懂人语,但感受到了陌奚的邀请。
她的腹部抵着案牍,碾过桌上的文书奏章,朝陌奚爬去。
蛇信触过他脸上的血痕,尝到血味后,欲罢不能地往下探索。
嘶嘶声从陌奚耳尖延至锁骨,最后停在了脖颈处。
巨大的黄玉蛇吐信打量着,隔着颈上薄薄一层皮肤,看见了底下蓬勃流动的大量鲜血。
不用蛇毒,五千年顶级巨妖的血本身就是难以抗拒的美味。
她张开蛇口,不客气地扭头咬下,粗壮的蛇身也本能地绞缠住了陌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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